甜甜山风

（一）

“我老家办葡萄节，老兄如有时间可否来往一夜，喝酒看星空品高山葡萄。”信息虽是呈现在手机屏幕上，而我感觉迎接的是一阵风，风的胸前搂抱着葡萄甜味，后背负着伟雄兄有酒、有星空的叮嘱吹到了我这里。回信息时，本也想多说几句，但我考虑风行的艰辛，还担心它跋山涉水把我闲言碎语弄丢，洒落山间，会长成杂草。因此，我只回复了“如期而约”四字。

风，山村人心中的山外使者，它传递着气候变化信息，吹来山外花草种子，送来山外新鲜事，还会吹醒山间土地和山里人。虽说都只是“风言风语”，可我确实记下不少。于夏季有“西南大风三日晴”“小暑起燥风，日夜好天空”，于冬季是“霜后南风连夜雨，唤作东风一日晴”等；记得村里人说光绪草，是光绪帝登基那年山外吹来新草种，故名为光绪草；记得村里曾有年轻人被风吹醒，穿过喇叭裤、戴过麦克镜；记得近十几年醒来的村里年轻人成群结队到城市打工。

山里人听风跟风，可总是会慢了几拍，这不是山里人迟钝，而是风行千里，一程又一程的耽搁，到了山里比起城里会差那么一两个节气。故白居易诗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因为这一两个节气落差，“站高看远”的山里人，只能在高山之上看着山下人争潮头、抢商机，一家家一户户地发达起来，而自己对风感叹：“读书咬笔头，转厝拿锄头，下酒毛竹头（笋干）”，过上甘居人后的“慢生活”，养出一幅过于自尊自爱的生活态度。

就在柏洋，一阵风从耳根吹过，顺风而闻，有人在说柏洋曾被山外人称为柏洋山。这个称谓本为平常，可在一些被“关照”的场合中呼来唤去，听起来心中会滋生山间野葡萄的酸溜溜味道。说话人举了例证。他说：村里有位优秀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当了干部，一同工作的女同事，非常赞赏他，两人情感发展到可与家长见面并交代爱情关系的阶段。那天年轻人衣着得体，满怀信心应约来到了女朋友家，女友父亲说：真不容易，能从柏洋山走出；女友母亲说：柏洋山来的，多吃点；亲戚说：柏洋山，柏洋山好啊！霞浦最高峰就在柏洋山中。称赞、关怀，股股暖风，因触及柏洋山成了阵阵冷空气，那位青年因柏洋山而自卑、因柏洋山而自尊，因柏洋山而自爱，选择了放弃，他们的爱情之花就此凋谢在柏洋山下。

时光的转盘不停旋转，不知是风推动了转盘，还是转盘鼓动了风？总之风在时光中转个不停，正如《山不转来水在转》歌曲中唱到“山不转那水在转，水不转那云在转，云不转那风在转，风不转那心也转，……”转来转去的山风找准了方向，把风与地气“磨洋工”磨出的晚熟清香甜味吹入了山外人的心，他们吃着山间竹笋、果蔬说：高山地区的农产品，虽成熟得慢，可十足的山里味格外有质感和甘甜，早熟与晚熟不只是时间的差距，还有韵味的差别。城里人咀嚼山货的声响，被路过的山风收罗，传递到柏洋，柏洋人渐渐有了自信，随风的引导看到天上云在转、地上水在转，眼前的山也在转，拍了拍胸脯，跺了跺脚下的地，吼了声，只要心在转，一切都在转！就这样柏洋的土地也被转醒！

（二）

柏洋的土地从未睡过，东风一来，小草吐绿，土地吐出无数的绿信子，生机勃发；南风吹遍，瓜果缀满枝头、藤央，热情饱满；西风起时，熟透果实的香气甜味氤氲大地，四野浓情蜜意；北风刮来，土地默默地收罗着秋后留下的一切，土地的生理机能确实从未睡过，柏洋的土地被转醒，醒的是它与柏洋人世代相守的传统耕种模式。

柏洋醒来的土地，绿草朝着有葡萄的方向摆动，借着风说这里溪水清兮可以养其根，这里土地肥兮可以壮其径，这里空气甜兮可以养其果，这里海拔高兮可以养其品质，养出她不疾不徐，压轴出场，品优群芳的气质。草，随风摆动，风翻过了院墙，这些话留给了董墩村人、长岩村人，他们又一传五，五传十，传遍了柏洋乡；风继续前行，翻过山梁吹到他乡的葡萄园，抚摩过巨峰葡萄、阳光玫瑰，陶然于紫色与晶莹的绿宝石色之间，说了声，跟我走吧！柏洋“杯溪”流域会是你又一个家园，那里的汉子壮实敦厚，情长义侠，你们该见过那位叫王逢兴的青年，他是乡镇领导，但他又是一位种植葡萄的专家，其人多才，其名吉祥，与其相逢，定能兴业。柏洋的王家青年是这样，刘家、谢家、陈家、韦家、杨家，各姓氏人家青年各领风骚。

风转醒土地，又选了葡萄品种，土地与种子的默契在柏洋人的成全下，播下甜蜜的事业。农业机械深耕细作，传统有机肥埋入家底，一畦畦，一垄垄齐整的葡萄温床阵列在大棚间，2009年巨峰葡萄与阳光玫瑰便来到这里安家落户。新植的葡萄，像新嫁娘，羞涩腼腆，总是趁着待弄她的后生离园后的夜间，听着溪流节奏一节节长高，伴着蛙鸣虫咏牵藤扯蔓走过一架又一架。到了秋季渐渐混熟了，汉子浇园锄草，疏枝剪蘖，葡萄不仅嗅熟了气息，还体会了那双手传导来的温度，大胆借着秋风落下宽大的叶子的掩护，把一根根藤蔓晒在阳光下，在园地上疏影横斜写满篆意。

一年，两年，葡萄园地面积不断扩大，葡萄产业已覆盖柏洋乡十几个行政村，种植面积达6500余亩。且就在第二年，一些急于表现的葡萄就结出一些果实，到了第三年便是一串追着一串长。此境中，那个为了葡萄能在柏洋落户多角色出场的王逢兴，又喜又急，喜的是开花结果的事有着落了，可急的是若不对葡萄实施“优生优育”政策，葡萄的成长竞争中会为抢口粮而伤母树，结果比没种植更惨，到时满地酸溜溜怎么办？他心在转来身也转，转到了一家家种植户，交流剪枝疏果经验，从冬走到春，再从春走到初夏。柏洋人留下的顺口溜不知道是不是他总结出来的，“冬季剪老蔓，确保母健康；春季去冗余，果实坐头枝；夏季疏密枝，通风畅气果惬意”，柏洋的葡萄皆以“大粒、整齐、高糖、晚熟”的独特气质走向市场。

（三）

柏洋乡的葡萄节是立秋后三天，农历六月十六日，我提前了一天到来，正值十五，不经意间皓月升到了南山之顶，月光照亮山前旷野，银辉铺满座座相连的葡萄棚。目光顺着一座座棚顶的弧度延伸，心中滋生蹈浪而行的感觉，一路追寻星空之约，直至山边，才知道这里的星空之景，前几天已被收藏，且就收藏在今夜月光下的葡萄园中。

蹈着月色穿过葡萄园的通道，我东看看，西瞧瞧，寻觅着串串葡萄收藏的星辰之耀。东边棚内架上的葡萄裹着套袋，能见到只能是月光下套袋纸色。再走西边大棚，情景一样，正如陆游诗中所描绘的“东家云出岫，西家笼半山”邻里步调统一。原来夜夜星空之光在蛙声虫吟的歌唱里，悄然依附到一粒粒葡萄中，成了葡萄的光亮。东园说：葡萄有这样的光泽，甜得清爽。西园随和：葡萄有这样的光泽，爽心泌脾。东园说：要装上套袋，当心阳光灼伤；西园应和：要装上套袋，以防飞虫汁污、蒙尘失色。他们在彼此对话里，专心致致地把一串串葡萄的星光之耀装进了套袋中。

在园中望着套袋，心中几度有掀起一角，窥视袋中葡萄光泽的冲动，举手、放下，举手再放下，后来咬了咬牙，鼓足勇气把手伸向葡萄架，可又在一阵风中放下，那阵风吹动了一片葡萄叶划过我的手臂，就那轻轻一划，提醒了我，葡萄套袋如同新娘头盖，只有等它下架出棚时才能揭开，到那时才能一睹芳容。

村中的生活经验告诉了自己，今晚的举止有些出格，虽说村庄早已改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但也不兴一个人在月下漫步，更不理解自己会在葡萄架下听风。夜，依旧要安祥宁静，因为夜是梦的家园，在这静静的家园里，溪里的鱼儿喜欢在溪水浅吟中听到自己的梦语；青蛙会在当值岗位上一呼一应倾诉着自然家园的和谐；路边树枝上挂不住的落叶会在睡梦中回到大地；……我想大棚里的葡萄正梦见园里的主人拥抱着他的爱人在讲述着甜蜜事业。

轻轻地，我离开了，不敢再打扰葡萄，要让她枕着月光，沉浸在大地的吐纳中，以鼓鼓囊囊的大肚，酿出满腹甜蜜，以收藏的星辰之耀，照亮柏洋人甜蜜之路。

（四）

村庄雄鸡鸣晨，这一充满记忆的呼唤，唤回许多乡村体验。开窗，见四野雾笼轻纱在晨光中飘移，此境感觉空气会拧下一把水。曾经就因为这雾露，有些人笑话过我，说山里人就因这雾露浸多，脑子也浸水了。可我今天的感觉不一样，觉得晨雾是为昨夜梦境转场而设，营造出朦朦胧胧、沾香戴露的场景，梦中的山水、草木、葡萄，还有人家，就在这场景里收拾好梦的浪漫，精神抖擞地醒来，像是睡了回笼觉的人。再次醒来看着阳光下云蒸霞蔚，青山复出，迎来草木披露，溪水潺潺，鸟鸣声声的新一天。

过节了，就是夜夜收藏着星光的葡萄要过节了，就是梦醒披雾吸露的柏洋葡萄要过节。虽说这个消息吹到山外时慢了些，可天天睡回笼觉的柏洋葡萄水灵灵的形态性格外吸引人，一条条通往柏洋的路成葡萄藤条，大车小车从四方汇聚而来。乡贤、好友装着自豪和幸福前来为节日道贺；诗人、作家储备着满怀诗情文气想借机抒怀；新闻媒体，信用社，电商办，电信快递，直播带货平台，……都相聚到柏洋，各部门合作协议的签署，有着庄严的仪式感；相较之中直播平台的叫卖，有了浓浓的市井味。我舍去活动会场中的嘉宾之位，穿梭于各个摊位，走着走着！又走进了昨夜那棚葡萄架下，在这里又找到了静谧的感觉，又记起村里人曾讲过，七夕节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对话。我找了位置坐下，静静谛听，听到了，真的听到，天上人间，人间天上，有个声音在说：“我种的葡萄穗形如心，紧凑规整，不松散无歪斜；果粒饱满均匀，大小一致；果皮色泽鲜亮，果粉厚实；果香浓郁，香醉梦境。我被评为葡萄大王了。”又有个声音传来：“柏洋山，风儿甜，柏洋葡萄缀满田；柏洋山，葡萄甜，果香飘上目海尖。”我还在陶醉中，采摘团队来了，葡萄园里一下子热闹了。一串串葡萄被掀去了盖头，羞答答的容光被人收取，被带向山外。

告别了，我对着山风说，风儿！你代我向伟雄兄，向柏洋乡山水，向能睡回笼觉的葡萄告个别，因为你刮的尽是甜风，甜甜风吹着甜甜的话语向人告别，会甜住大家的心。

                        2025年8月31日  于听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