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落溪面

初秋，我在周宁想起个清早与云相见，可过路秋风吹来的是“秋高气爽”的诗意。原来白露过后，地气退热，昼夜温差跌成瀑布，空气有了云泥之别，飞起的成为云朵，留下的则遇冷凝结成露珠，依附在草叶、藤蔓上，留下一句“露似珍珠月似钩”的诗行。

凉意、诗意扭转凉热乾坤，连风也换了性子，褪去那种肥胖的黏腻感，带上利索劲头，挟持落叶为先锋，一路南征，裹着秋野稻香果味，夹着草木晒透后的干爽香气，驰骋于旷野，村庄。我到溪口村时，早到的秋风已把溪边树木、花草叶尖的露珠吹落溪面，溪流的粼粼波光不扬不抑地闪烁珠光宝气。

溪口，是不是周宁境内的溪流至此，过口出境？我带着这个问题，咨询坐在虹潭桥头的一位叔。他随着我的询问站了起来，声音清澈响亮，指山点水，说：这条是龙亭溪，是周宁最长溪流；那条是硋窑溪发源于境内。“溪口”村为龙亭溪与硋窑溪的交汇处，村居水口，故而得名，并非因为溪流出境。龙亭溪过溪口后还流经那坑、龙亭、进登等五六个村庄，后接穆阳溪。历史上的福穆古道，又称作栖云古道，就是跟着这龙亭溪的水脉而行，路是水牵水引的，哈哈哈！他笑了起来，又补了一句，“我说远了”。

没说远。各个村庄肇基先祖就是逐水而迁，他们随水而来，再临水而居，让炊烟升起，与云同驾，向天地告白，他们要在这一山坳间繁衍生息，生养很多儿孙；再让溪水映下身影与鱼同游，向水土宣誓，他们要在这里扎根，这条溪就是自己认下的“母亲河”。能写诗的写下“数家临水自成村”“一溪流水数家村，短栎长松映荜门”等诗句，不好写诗的就过上实实在在的日子。女人们浣衣洗发，孩子们摸鱼拾螺，男人们濯缨沐浴，真正成了溪流的儿孙。溪流一手抚摸他们，一边抚摸着溪里的石头，一天天，一年年，一代代，溪边的人长大老去，溪里石头光滑如镜，照见临水而现的身影，便是一代代记忆延续。

我与溪口大叔在桥头才说上几句，可风已过桥，许多人影已经晃动在桥的另一头。虹潭桥有廊有厝，廊檐翘角，廊桥挂联，这幅形态便有了几分雅格，村野里见到这样景致，感觉遇见乡村秀才一样，多了几分敬重之情。就在这时，看到了一位大婶脚踏天罡口诵经文，我一步步跟随，终于听懂了几句：“上敬天来下敬地，爹娘不敬敬何人？十月怀胎娘辛苦，三年过后娘脱身。……”本还想仔细听听，让自己的祝福搭一次便车，在这感恩之深的诵经声中，也给自己的父母送上一份，可人流匆匆，我的想法如露落入溪面，融入溪水中，只好随流而走。

走过修在林中的栈道，见几栋隐匿于林间的白色“太空舱”，还有小木屋，共同构成了一个童话一样的世界。见到这些，不知怎么，我的思维中顿生反感情绪，许多游客的赞词如同杉树针叶，听一句就像被抽打一下，听着听着，我早早走到溪边，看着水中的影子责骂着。说：你什么意思？既然要来乡村寻找野趣，为何不住洞窟，不住茅草房，还得住这种带着卧室、卫生间、淋浴间、阳台等，一应俱全的空间？若你要住得舒适安全，那就选择在都市，为何要来到村野？溪中的影子，就在我责怪声中，随水波扭曲、变形，又随波平静显现。看见乡村兄弟荷锄而归的身影，看见有位以木棍为柴担挑着锥栗过河的村嫂身影；可一眨眼，这些影子消失，从水中泛起的是姑娘在碇步桥上拍照的倩影，是打伞在溪边漫步的风景，再看溪水上泊着滚筒、脚踏船、皮划艇，溪里滚晃着她们的倒影，……我一声长叹，想捡起一块大石砸向溪中，击碎所有影子。可在我寻找石块中见到荷锄兄弟竟然在打理着漂流河道，见到有人正在兜售那位村嫂的刚挑回锥栗，见到他们绽放笑容的额前都挂着汗珠。我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心想那不是汗珠，那是溪水的浪花溅到了他们脸上凝成的露珠。

情景中，我对正在我身边的作家莫沽说：“原来寻找所谓的野趣，并不是要退回蛮荒，而是让自然与生活好好相处，溪口的水流出了全新的天光云影。”

或许莫沽在溪边看流水匆匆，思考的问题与我疑问有着暗合之处，他回答说：“看溪中云影，时为无形无骸的云堆，时为坐骑，时为群羊，时为飞将驾出，是水在变吗？不，是天上云在变。”我连连点赞莫沽的见地，从记忆深处翻出古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名言来赞誉他，同时顺应着的思路再一次看山看水看云。这里的山连着云，这里的水被山堵在深谷里，一路看着云在寻找着出口。这里的山水相依有如衣布与线关系。我说，这里的山太高太大，这两条溪汇合至此，冲不出一块小平原，是不是误入宋人杨万里“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诗境格局。莫沽说，也可以说是诗境只是溪流之境的应景，故有人写过“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

的确是这样，水能走谷闯滩，跌瀑成潭，造就一方水土风貌；水能奔流不息，润泽山野田畴，滋养一方风情；水能映天光地气，时流时新，流淌出新的水润之路。龙亭溪与硋窑溪汇聚溪口，虽没能冲出万亩良田，可引来智慧，创立了新兴产业。3.6 公里的峡谷辟成漂流的水道，168米的落差，48个落差点，跌出一路的惊险与雄奇，两岸青山、峭峰成了惊呆看客，一个个漂流者，或是一片树叶，或是一滴露珠，时隐时现，置身于激情满怀的溪水中，成了山与峰的风景，时而在浪尖欢叫，时而在谷里迂回，时而在浅流处行吟，哪怕跌谷的余悸未定，可在山峰与岸上人家的眼里，已经成了溪水的骄子健儿，潇潇洒洒地拥抱了一个夏季的清凉。

乐水者智，乐水者慈，他们在漂流终点建了水上乐园，是给一路历险者创建了一处安神驿站，让他们走一走水上浮桥，再踩一踩水上脚踏船……看看水中的自己的影子，而后安下心，人在影在，影在神安。男生不仅找回了影子和神志，还平添了击浪飞舟的勇敢，女生则如出水芙蓉，优雅中透着几分山野气息。这时，他们脚步从容，满心自信，走到沙滩公园的各类童话小屋，会觉得童真自在，满目清新，到休闲咖啡屋，喝一杯咖啡，浪漫栖居在上扬的嘴角尖。

我看了看莫沽，怎么嘴角也是上扬，像喝咖啡的人。今天我们都没喝咖啡，怎么会有这浪漫的弧线？原来他是看那列儿童火车坐满了上年岁的人。我的嘴角也跟着轻轻上扬，我扬起的是溪口之流，一波流淌着“上敬天来下敬地，爹娘不敬敬何人？”的走桥经，一波流着一个个童话般的乐园在这里建起。寻根与美好都如露落溪面与水同在。

                            2025年9月29日于听月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