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田野阡陌,常想起要抵达的方向,它可以走向一条水圳边,可以走向山沿,可以走向大路边,可以走回村庄。无数次走过,从未想过这网状的阡陌路径,能网住什么,今天走在福安楼下村的阡陌上突然琢磨着这个问题,感觉真正能网住村庄岁月的就是这阡陌织下的大网。
(一)
初冬的阳光体贴温馨,此中楼下村的青山、田野、溪流、村舍都沐浴其中,没有山寒水瘦的气息,没有空旷寂寥的落寞,没有断墙破门的孤寒,这一切反而更显得是退去雍容后的清丽,或许这就是海拔仅90米的楼下村气候滋养的特色。
延绵的山峦依旧绿肥红瘦,只是少了几分滋润的光泽,多了些苍劲之感,秋后田野空旷了许多,遍布其中的阡陌、沟渠如重笔又勾勒一遍。驻足在村前,或一个高处,便能读懂经纬走向,还能看到阡陌中顺应溪流弯度的弧度,曲直俱在其中,又在眼中。徐则臣《北上》的开篇语萦绕耳边,“水和时间自能开辟出新的河流。在看不见的历史里,很多东西沉入了运河支流。水退去,时间和土掩上来,它们被常埋在地下。”而我看着这块土地,想到这里的洪荒之力在山间冲出小平原,水退去,时间和土掩上来,水与时间在这里一同孕育出一块宜居宜业的宝地,就是为等候一条条阡陌的浮现。
地在等候,人在寻找,时间与水永远相伴。时间借日月光明照遍千山万水,为迁徙之人照亮一条条路径;水绕山而行,为逐居之人牵出一条走进深境的路线。这里迎来了刘、王、陈、郑、彭、谢、阙、张、李、杨等姓氏先人。他们因何而来,我没有去探究,或许是随王审知入闽,衣冠南渡;或许是明朝开矿而留守;或许是厌恶朝官场险恶弃官而走;或许还有许多或许。当然各个姓氏的家谱一定会有记载。我没去读一行行书写的家谱,只读一条条阡陌。于是,在我的想象中,各个姓氏的先人是顶阳光、披月色,或是逆流溯源,或是顺流而下,抵达到这,共同栖息在这块土地上。他们伐木建舍,开荒种地,引水浇田,一条条阡陌显现出来,织出一张能网罗村庄岁月的大网。时间一年年叠加阡陌之网就越织越大,网中楼下村的村弄也就不断拉长,屋舍年年增多,一家一户灶头燃起的炊烟,代代繁衍,村庄就在网中央。如今楼下村拥有了500多户,2000多人。袅袅炊烟把一个村的烟火味升腾到历史长空。
(二)
纵横交错的阡陌,在土地上划下田园的界限,这些界限不仅围住了水,困住了庄稼,划清一家一户经营权限,也牢牢地困住了修筑阡陌者。他们日日在这张大网中刨食,抬头看天,想的是风调雨顺,双脚扎地,弯下腰便是对庄稼的朝圣,希望它长得好,多结果实,好养育妻儿老小,再生育子子孙孙,好把这张网铺得更大。
地慈不欺人,地爱勤耕者。他们从阡陌中挑回一担担粮食,仓廪丰盈了,渐渐过上殷实乃至富足的生活,深埋心中的一些想法就会在闲暇时的一杯茶汤中沉浮,在晚餐的一壶酒中散发。看着迁徙出发的故乡方向,对着星空自语:我要衣锦还乡,我要扎根这里开枝散叶,我要让子孙再登科举榜单,或者说终于圆了我归田园居的梦想。这些话语一代接着一代说,阡陌间的脚印一代代重叠,肇基先祖的脚印成了根,深深扎进这方水土,曾经的故乡成了一轮明月。时光前行,瓜瓞延绵,就在这满地月华中,迁徙而来有位后人,大声喊出:这里就是故乡,这里就是我的中心,所有的梦想就要从这里起步。
阡陌守住的是一年四季的辛勤劳作的家风,可不能忘记先贤苦读之本。仓廪足了,要高筑墙,建大宅院再守住读书之本分。一个美好的愿景在时间的陪伴中,不断往返阡陌与村弄间,到清嘉庆年间刘氏先祖刘向荣建造了村里第一座大宅“垟中厝”,这个愿望终于从阡陌间抵达大宅院。
一座大宅院的落成,不仅仅吸引了村里许多目光,就是日光月华也格外地流连,高高马头墙昂首呼云,那云仿佛就停在上空,片片黑瓦何止是遮风挡雨,吸纳的日光会温暖到心田,若是皓月当空,月华从天井倾泻而入,曾经故乡的明月就在天井上方,大宅院便有人吟咏出唐诗宋词。虽说不是大声唱咏,可飘出天井的诗句悄然被村里许多读过诗书的人拾起。先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接着“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一首,两首,三首,撩拨起一度沉寂诗情,触动一个村的诗心,渐渐有人应和着“今天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来来往往,诗与明月在楼下村的上空浮现出行走诗心的阡陌,耕不可忘读的训诫又在心中回响。有了诗意生活意境,即便是一场雨,从大宅院檐下落入天井的水声也是溢美的赞颂,村里人的梦境就常在这大宅院门前徘徊。
我也要建大宅院,四扇三落大厝不够大,要建六扇、八扇大宅,前后左右皆有天井,引更多清风明月,辟书舍学堂,让书声应和天籁。就这样从清嘉庆十三年到咸丰三年的四十五年间,楼下村陆续建起三十多栋大厝。一座座大厝飞檐翘角,巍峨的门楼镶上应心的题额:“垂熙累洽”“保合太和”“美为仁里”“紫气融春”“德溢人和”“瑞气云集”“春风和煦” ……昭示着从阡陌抵达村庄和谐仁里的文化底色。
登堂为尊,入室则亲,建大宅既要立尊立训,又要温馨亲人。亦如阡陌既能规范界限之约,又能守护田园种植。他们像耕耘阡陌间的田园一样,精心耕耘着传家文脉,以耕为本读为养,家风视作基因,居家大宅院既能安身立命,亦能耕读传家。他们又深悟言传身教之余还得有浓郁文化熏陶,于是每座古民居的窗雕艺术尤为精湛,一扇窗雕一个故事,一座院落一部书。有“书生苦读”“樵夫采薪”“渔翁钓鱼”“狄青比武”等,让这些故事陪伴后人长大;他们又借助各种艺术形态把“敏事、慎言、居仁、由义”“克勤、克俭”等处世格言,镌刻其中,为后人明理处世指导方向。居者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但这个文化的润泽一直氤氲在大宅院,一家大宅院的正厅陈列的那幅《兰亭序》内容书写的祝寿大屏风,就是这文化熏陶下立起的一面旗。我反复地品读,不仅仅是欣赏屏风的精致,更在乎这家文化滋润根脉的延伸,在乎那阡陌间抵达的耕读传家的雅格。
(三)
晒在大宅院日光月色一日日增添,家中炊头烟火一代代熏染,岁月的成色内敛而深沉,凝视中便觉深邃无比,看着那立柱的柱础,梁下的拱托,顺着锥凿刀刻的纹路,思绪便滑入时间的深潭,沉浸其中,游来晃去便忘却了年代,走到大宅院外,好一阵了才回到了当下。到村外见田野上空的鹞鹰飞翔,我知道它为觅食而飞,这张阡陌大网中一定有过它得手的记忆,或是一只鸭,或是一只田鼠,记忆便是它一次次光临的向导。从鹰的记忆中,我又想起阡陌,阡陌是不是也有记忆?有!它的记忆存储在季节里,每一个季节的更替,阡陌都记忆犹新,一年年看似重复,实则是阡陌记忆的再现,新春草尖的露珠闪烁的是记忆光芒,播种、追肥、夏耘、秋收,忙忙碌碌的脚步是记忆延续。
阡陌的记忆还寄生在楼下村人们记忆里。广化禅寺那24根方形花岗岩石柱,如何抬到这里,多少的双脚印踩过阡陌?又如何将石柱与木梁巧妙对接,一同托起飞檐翘角的大殿?大殿四周的窗梁板墙,精雕细刻着各种图案,以及那高托正中的六角藻井的描龙画凤,又倾注了多少个日子来打磨?又有多少的师傅走过阡陌?这些记忆都栖息在寺院中,相传在每天的晨钟暮鼓声中,相传在那眼被唤作“聪明泉”叮叮咚咚的流泉中。
寺院善广福厚,连接寺院的阡陌把记忆留给络绎不绝的八方香客。1931年还借助革命星火的照亮,让那段记忆从阡陌走向史籍,与革命前辈邓子恢曾、马立峰、詹如柏、叶飞、曾志等,与狮峰寺联在一起写进历史,狮峰寺作为“闽东红带会总会”指挥部,建立革命武装。一担担粮食不断从阡陌间挑向这里,纤弱的阡陌走出强劲的革命力量。1954年,毛泽东主席为《福安县发生“中农社”和“贫农社”的教训》一文撰写400多字按语,楼下村因此闻名全国。这些记忆的写书,落款的启始章就是行走阡陌脚印,留白处的闲章也是那些脚印。
阡陌有记忆,记在它织下大网网住的时间里、风物中,记在楼下村的文脉里,还记在生存耕耘在这里人们信念里,记在他们与时俱进的进取精神里。
在拜别之际,阡陌与水圳相连处的几丝芦花,不停地摆动,一种来自阡陌话别的温馨袭上心头,一番别样的叮嘱在耳边萦绕,“你要记得明年再来,这里的巨峰葡萄园、百香果园、园艺花卉园等着你,这里‘五云书屋’‘乡村私塾’‘摄影沙龙’等着你,还有许多研学的师生等着你”。我点了点头,是应许,又是赞许,阡陌抵达的不仅只是空间,还有时间,还有信念与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