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南窗框住一方山影。金鹗山伏卧在窗外,青黛的脊背沉默地抵着这栋弥漫消毒水气味的楼宇。爱人术后安睡的脸庞映着白墙,三日来悬着的心,像一枚不敢落定的尘埃,总在瞥见那山沉稳的轮廓时,微微沉降几分。
雨在黄昏前收了势。空气被洗得清透,饱含草木的吐纳,沉甸甸地托着暮色初临。山径湿漉漉的,深色的石阶蜿蜒隐入浓得化不开的绿意里。我循阶而上,脚下传来沁凉的坚实感,仿佛踏着大地深处沉稳的脉搏。这搏动透过鞋底,竟一丝丝熨平了胸腔里那团揉皱的焦虑。竹叶垂着晶莹的水珠,风过处,簌簌抖落几点微凉,钻进衣领,带着山野清冽的呼吸。泥土的微腥、腐叶的醇厚、草木汁液的青涩,在湿润的空气里蒸腾、交融,织成一张巨大的、生气勃勃的网,温柔地裹住我。山下病房里那股药水与金属的寒气,正被这丰沛的林木芳香寸寸驱散。
暮色是一滴渐次洇开的淡墨,温柔地浸染着层叠的青翠。就在山径将折入林间空地时,我的脚步倏然凝滞——左前方那片被雨水濯洗得发亮的草丛里,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暖色正微微耸动。是一只野兔。它离小径不过几步之遥,背对着我,浑然不觉我的注视。它身上的绒毛洁净得出奇,雪白如新落的初雪,其间又晕染着几块柔和的浅黄,像是不小心蹭上了山间雏菊的花粉。它低垂着头,三瓣嘴专注地翕动,啃啮着草尖上滚圆的雨珠。细微的、令人心尖发软的窸窣声,是青草茎叶被咬断的轻响,在这片被暮光笼罩的寂静里,清晰得像一种秘语。那对长耳朵偶尔警觉地一颤,捕捉着林间的风声,旋即又松弛下去,沉浸在眼前的丰饶里。
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丝扰动便惊散了这薄暮时分天赐的温柔。它就那样存在着,像一团落在青草绒毯上的、毛茸茸的暖光,自顾自地啃食着暮色与甘霖。这专注咀嚼的姿态,这浑然天成的安然,竟与山下病房里爱人沉睡的宁静面庞,在我心底奇异地重叠。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漫涌上来,融化了连日冻结的忧虑——手术顺利,她正在安睡中修复自身。眼前这小小的生灵,在雨后洁净的天地间,自足地享用着它的青草盛宴,不正是最朴素又最有力的生命宣言么?它衔住的仿佛不止是草叶,更是我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正被这暮色里无声的暖意,轻轻衔住、抚平。
金鹗山巨大的身影在渐深的暮霭里愈发沉静,稳稳地托举着山下渐次亮起的灯火。我悄然转身,循着湿润的石阶向下。来时脚步里那份无形的滞重,已然消融。怀揣着山中草木的清气,更珍藏着那只暮光里“兔衔青草”的暖影。山以其亘古的缄默、雨后的勃郁生机,还有这衔草而食的安宁小兽,赠予我一个澄澈的隐喻:生命自有其柔韧的根芽,纵被风雨暂时压低,终将在阳光下重新挺立,如同这雨后丰茂的青草。
推开病房的门,柔和的灯光下,爱人的呼吸均匀安稳。窗外,金鹗山已化作一片深沉的守护暗影。我静静坐下,衣袖间仿佛还萦绕着山林的清润气息,而那只白黄相间、暮色中专注衔草的小兔,已化作心口一枚温热的印记。它无声地昭示着:惊惶终会退潮,生命里最恒久的暖意,恰如这黄昏山径上不期而遇的专注咀嚼——在属于自己的青草地上,安然领受时光的甘霖,便是对岁月最温柔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