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亲何仁付
父亲何仁付,生于1932年农历七月,湖南临湘詹桥镇人,卒于2008年农历十月。十二岁时稚嫩的肩膀,便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担子,随祖父学做篾匠,从此行走四方。他那双布满老茧与细密伤痕的手,仿佛天生通晓竹篾的语言,篾刀起落,带着独特的韵律,青黄的竹片在他指间驯服地劈裂、刮青、翻飞,最终化作细如发丝、薄如蝉翼的篾丝篾片,神奇地编织成箩筐、凉席、竹篮……父亲编织的器物,不仅坚固耐用,更透着一股质朴的美感,篾片交接处严丝合缝,光滑得寻不着一丝毛刺。这份浸润着竹香的手艺,让父亲在方圆百里赢得了交口称赞,誉满山乡。
然而,命运泼向父亲的底色,是沉郁的苦涩。在我懵懂三岁时,弟弟尚在襁褓嗷嗷待哺之际,家中连遭灭顶之灾。这一年正月,我十一岁的大哥,那个我记忆中模糊却亲切的身影,被一场缠绵的低烧与浮肿耗尽了元气,如同父亲篾刀下一件尚未成型的稚嫩竹器,在那个月色清冷的寒夜,骤然散了架,只留下满地零落的篾丝与未竟的轮廓;同年11月,年仅三十六岁的生母,身体如同燃尽的灯芯般迅速枯萎,在一个朔风呼啸的冬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抱着她冰凉的手——那双平日里灵巧编织的手,此刻只是剧烈地颤抖着;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最终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穿透了寂静的山村黑夜。父亲的世界,瞬间倾塌了大半。从此,他独自扛起坍塌的屋梁,又当爹又当妈。弟弟饿得小脸蜡黄,哭声微弱,是村里的婶娘们敞开胸怀,轮流用“百家奶”滋养着这条孱弱的小生命。后来父亲再婚,养母却接连遭遇宫外孕和重病,几乎被拖垮。父亲像疯了一样四处求医问药,变卖了一切能卖的家当,甚至低声下气地向亲朋告借。熬药的小砂锅日夜在炉上咕嘟作响,苦涩的药味浸透了每一道墙缝,弥漫在摇摇欲坠的屋檐下。当春风再次吹进沉寂的院落时,养母终于能倚着门框晒太阳了,只是那纸一般苍白的脸色和再不能生育的隐痛,成了这个家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日子在窒息般的艰难中一寸寸往前挪,我和弟弟如同石缝里的小草,挣扎着向上生长。
过了几年勉强喘息的日子,家中似乎刚透出一丝微光,厄运的魔爪又猛地袭来。1978年10月的一天上午,年少的我狂奔四十多里路,给在外帮人做篾器的父亲报信:家里起火了!待我们赶回,唯余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呛人的烟灰仍在空中飘散,像不散的阴魂。养母瘫坐在地,对着废墟无声垂泪。父亲愣愣地站着,手里还紧紧攥着刚给主家做新簸箕的篾刀。跳跃的火舌似乎还残存在他浑浊的眼底,映照出被彻底烧尽的最后一点力气。火灾不久,饱经沧桑的奶奶也在巨大的悲痛中撒手人寰。
生活的重负与接连不断的厄运,终究碾碎了父亲强健的体魄。1980年,我读初三,一个寻常的日子,父亲在堂屋编竹席,突然,他手中的篾刀一滞,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整个人像被抽了筋似的蜷缩在地,双手死死抵住上腹——胃穿孔!在镇中学教书的族叔闻讯赶来,二话不说,背起几近昏迷的父亲冲向镇卫生院。昏暗的白炽灯下,医生神色凝重,族叔替父亲签下了手术同意书。手术切除了父亲三分之二的胃和十二指肠。然而,手术刀下,一个更可怕的发现令医生们相顾失色:一个坚硬的、形同恶咒的肿块,赫然蛰伏在腹腔深处。镇卫生院的青砖墙里,这份残酷的真相只能暂时封存于冰冷的病历本。术后,父亲的身体像一件被虫蛀空了内里的旧竹器,表面尚存,内里却以惊人的速度朽坏。一年多后,在省肿瘤医院,那个蛰伏的恶咒被最终宣判。父亲捏着诊断书,沉默良久,只轻轻说:“回家吧,不治了,钱留着给崽读书。”家徒四壁,他只能拖着沉重的病体回家,靠苦涩的草药维系渺茫的希望。那浓黑刺鼻的药汁,他眉头都不皱就灌下去,仿佛饮下的不是药,是活下去的责任。
即便如此困顿,父亲脊梁里的那根“竹骨”未曾弯折。他仍用那双因疼痛和虚弱而颤抖的手,接些零星的篾活。昏暗的白炽灯下,他常常劳作到深夜,只为能准时把学费塞到我手里。那几张带着他体温和竹篾清香的毛票,沉重得让我心颤。他咬牙坚持供我读完了高三,为此,弟弟默默辍学了。
我的求学路,同样浸透了父亲的挣扎与决断。“文革”末期,读完初一后,父亲看着瘦小的我,叹口气说:“百艺好藏身,学门手艺吧。”便带我学起了篾匠,我的学业中断。学艺一年,刚摸到点门道,生产队长因故蛮横地卡住父亲不准外出做篾活,强令在家务农。父亲握着锄头的手远不如握篾刀灵活,笨拙地刨着耕地,烈日晒得他背上蜕皮,腰疼得直不起来。他也无奈,我也被迫辍学务农,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担子。直到高考恢复的春风吹来,我心中熄灭的火苗猛地复燃。我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爸,我想再去读书!”父亲坐在门槛上,吧嗒着卷喇叭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烟头被他重重一扔,砸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读!砸锅卖铁也供你!”那眼神里,有深重的疲惫,更有决绝的亮光。高考放榜,我竟真的考入了湖南师范大学物理系!父亲捏着录取通知书,手抖得厉害,混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焕发出那样亮的光彩,像枯竹逢春。他一遍遍摩挲着纸上的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却渗出了滚烫的泪花。
开学那日,天未亮透,父亲早已收拾妥当。他换上了仅有的一件没有补丁的旧褂子,担上我简单的行李(主要是那口篾箱),佝偻着被病痛侵蚀得只剩一把瘦骨的身躯,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我们父子俩踩着冰凉的露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头顶是稀疏的星光和未落的残月。他执意要送我到镇上乘车。车快开时,他仍不放心,竟又拖着沉重的病躯挤上了那辆破旧的班车,一路颠簸到县城,再转火车到长沙——此前,我从未出过比县城远的门。在大学宿舍里,他佝偻着腰,亲手为我铺好床铺,把篾箱仔细放在床头,又反复叮嘱冷暖饮食。直到看我一切安顿妥当,他才如释重负,转身离去。我站在宿舍窗口,看着他瘦小、佝偻的背影,像一片深秋被霜打透的竹叶,摇摇晃晃,慢慢消失在省城喧闹而陌生的人流里。那一刻,泪水决堤,那佝偻却执拗的背影,成为烙在我心上最深的印记!
那口承载着无限期许的篾箱,是父亲在病痛深渊中为我编织的启程礼。他强忍不适,挑选最柔韧的竹青层,篾丝刮得极薄极匀,仿佛倾注了最后的心血;箱内分两层,下层放衣物,上层装米菜,设计精巧。最让我心颤的是箱盖面上,他用染成深褐色的篾片,一丝不苟地编出了我的名字“何玉平”。那三个字体在浅黄的篾色背景上,显得格外庄重而温暖,如同他无声的凝视。编完最后一根篾,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用粗糙变形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名字,脸上露出久违的、近乎虔诚的满足笑意。这口篾箱,伴随我度过了整个求学生涯。它装着我的书本衣物,更盛满了沉甸甸的父爱和故乡泥土与竹子的气息。如今它虽篾色沉淀,边缘磨损,光华不再,但我仍将它珍藏在老家。每每凝视,指尖拂过那熟悉的纹理和父亲亲手编织的名字,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粝与温热,闻到那淡淡的、混合着草药苦涩的竹篾清香,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模糊了双眼。
父亲读书虽不多,却因走南闯北,胸中有丘壑。他肚里装着许多古书里的故事和乡野传奇。夏夜纳凉,月光如水,他摇着蒲扇,给我们讲“薛仁贵征东”、“杨家将”。讲到忠义处,声音铿锵如金石;讲到悲情时,又不禁喟然长叹,眼底泛起湿意。他还会拉二胡,吹唢呐。村里娶媳妇嫁女或办白喜事,他是不可或缺的“响器班”成员。唢呐声起,高亢嘹亮,直冲云霄,带着泥土的欢腾与生命的悲怆。他鼓着腮帮,神情专注,那喷薄而出的乐声里,仿佛倾泻着他一生所有的爱恨悲欢,在旷野间回荡不息。
或许是草药的微光,或许是父亲生命如岩竹般惊人的韧性,那个蛰伏在体内的恶咒竟如幽灵般悄然隐退了!随着弟弟成家立业,我工作成家,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日子终于越过越好,家里透进了久违的暖意。父亲脸上那被苦难刻下的深深沟壑,似乎也被这迟来的暖阳熨平了些许。他常常搬个小木椅,坐在屋前的老樟树下,与几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友,拉着二胡,哼唱着韵味悠长的花鼓戏。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伴着苍老却粗犷的唱腔,飘荡在炊烟袅袅的黄昏里,那是他一生中难得的、松弛而安详的惬意时光。我们心疼他年逾古稀,不再让他操持繁重的篾活。但他那双劳作了一辈子的手根本闲不住,天晴时,他会坐在院子里,眯着眼,就着天光,慢悠悠地编些小巧玲珑的玩意儿:给孙辈的竹蜻蜓,转起来嗡嗡作响,载着童真的欢笑;给邻居阿婆的竹针线盒,轻巧又防潮,盛着邻里的温情;给村中孤寡老人编个小竹篮,扎实又耐用,装着无声的关怀……看着他全神贯注、指尖灵巧翻飞的样子,篾条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光仿佛又倒流回他筋骨强健、篾刀如飞的壮年。他将这些带着手心余温的篾器送人时,脸上总挂着一种近乎孩子般的、纯粹而满足的笑容,那是历经沧桑后最动人的平静。
本以为苦尽终甘来,命运却再次露出了狰狞的獠牙。2006年,在我的反复劝说下,父亲终于答应去市中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结果如同晴天霹雳,在他饱经磨难的躯体里,又埋藏了新的祸根——胆囊里密密麻麻塞满了冰冷的顽石!因当时并无痛感,医生建议保守观察。父亲也松了口气,以为不过是些硌人的砂砾。谁知翌年,剧痛毫无预兆地如毒蛇般噬咬而来。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深夜,父亲蜷缩在床上,脸色灰败如土,牙关紧咬,豆大的冷汗浸透了枕巾,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被碾碎般的痛苦呻吟。我连夜送他住院。手术前一天下午,院方负责人面色凝重地把我叫到办公室:“情况复杂凶险,建议立刻转省城医院。”并帮忙联系了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在省人民医院冰冷得令人窒息的走廊,专家指着CT片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声音低沉而残酷:“胆管……晚期了,已如藤蔓蔓延开去。预期……三到六个月。手术,意义不大了,徒增痛苦。”那一刻,诊室外所有的喧哗骤然退潮般远去,死寂降临。只剩下CT片上那些狰狞的阴影在视野里疯狂地放大、扭曲,最终化作一片刺眼欲盲的强光,将我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我跌跌撞撞冲出诊室,在空无一人的消防楼梯间,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滑坐到更冰冷的水泥地上。巨大的悲痛像一只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终于,我再也无法抑制,像个被遗弃在黑暗旷野中的孩子,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失声嚎啕。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混合着绝望与无助,在冰冷的寂静中肆意奔流。
我带父亲回家了。用尽各种方法寻求中西药方,只想为他羸弱的生命之烛挡一挡风,减轻那蚀骨的痛苦。然而,那恶毒的阴影如同最贪婪的藤蔓,在他枯槁的躯体内疯狂地蔓延、缠绕、绞杀。最痛彻心扉的是,它最终攀上了他的双眼,残忍地掐灭了他眼前最后的光明。永恒的黑暗降临,这对一生靠双手感知世界、靠双眼丈量篾片厚薄、编织生活的父亲,是何等残忍的剥夺!父亲变得异常沉默,常常枯坐窗前,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的方向,仿佛在凝视那再也看不见的竹影天光。那双曾编织出无数精美物件、抚摸过我们头顶传递温暖的灵巧大手,如今只能在无边的墨色中无助地摸索、探寻。父亲以竹骨般的惊人毅力,与体内肆虐的恶魔抗争了一年零九个月。
弥留之际,父亲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乡下老家。我每次去看望他时,他枯瘦如柴的手会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紧紧抓住我的手,仿佛抓住最后的浮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如枯井的眼窝里,无声地、缓缓地淌下……最终,他还是走了,带着一身深入骨髓的病痛和未了的牵挂,融入了故乡的泥土。
父亲走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几乎夜夜与他梦中相见。有时是他在老屋昏黄的灯下编竹席,篾刀划过篾青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有时是他担着我的行李送我上学,那佝偻如弓的背影在熹微的星光下蹒跚前行;有时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和而疲惫……每每从这样真切的梦中哭醒,枕畔一片冰凉,心中是无边无际、钝刀割肉般的空洞与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