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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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刘衍清《余音袅袅绕城南》的文化深掘价值
在岳阳城南的记忆褶皱中，刘衍清老师的《余音袅袅绕城南》完成了一场深邃而系统的文化考古。这篇长达万言的纪实文本，如同一部有声的地方志，不仅精细复原了洞庭南路戏剧文化的百年生态图景，更以声波为线索，勾勒出一部跌宕起伏、血肉丰满的中国近现代精神史。作者以近乎人类学的田野态度，引领我们走进这座无形的声纹博物馆，聆听每一段唱腔中沉淀的时代密码，感知每一处细节里隐藏的文化脉动。
刘衍清老师的叙事智慧，首先体现为对戏剧空间的政治经济学解构。从庙台酬神到商业戏园的功能转型，他精准捕捉到戏剧表演性质与社会角色在历史中的嬗变轨迹。关帝庙前的傩戏，从来不只是娱乐，更是楚地民间信仰的仪式化表达，是人与神对话的古老媒介；而咏霓戏园中第一次亮起的汽灯，照见的则是现代性悄然侵入古城的瞬间。作者没有停留在现象描述，而是深入肌理，特别以周家淦与陈汉溪的“戏外戏”为样本，展开对资本、艺术与权力之间博弈关系的微观分析——艺人之间的竞争、行会力量的介入、商业资本的操作，共同构成了一幅多维度的文化斗争图景，最终在泥木工会的参与中被赋予鲜明的阶级叙事色彩。这种分析没有沦为机械的经济决定论，而是保留了历史该有的偶然与复杂。
在打捞“百香园”这段几乎湮没的历史时，作者展现出文化修复者特有的执著与温情。那些用钢丝牵引的简陋舞台装置、演员一天三角钱的最低生活费、在喧闹中躲于隔间坚持创作的编剧……这些细节不仅是为了唤醒往昔的记忆，更是对艺术生存哲学的深刻追问。当90岁的吴敏仍能清晰回忆特技表演的每一个环节，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人记忆的顽强，更是民间艺术口述传统的强大生命力；而当提及陈亚先正是在戏台一角的隔间中创作出《曹操与杨修》这部后来享誉全国的新编历史剧时，我们似乎得以理解中国戏剧创新转化的独特路径——它从不脱离生活的土壤，始终在与观众呼吸与共的现场中汲取灵感。
这篇文章的另一个重要价值，在于其自觉构建的多声部历史叙事。刘衍清老师既深情记录下名角许升云、路凌云在聚光灯下的艺术辉煌，也郑重地将目光投向守门人“李大炮”这样长期被忽略的底层人物；既描写毛泽东主席1950年代观看《补背褡》时那段被反复传颂的光荣时刻，也毫不回避地铭记1979年剧团解散时那顿充满无奈与酸楚的散伙饭。这种全景式的书写，打破了传统艺术史只关注名家名作的精英化局限，真正展现出“人民戏剧”的广阔底色——历史不仅是由英雄和天才推动的，也是由无数普通人的坚持、劳作与忍耐共同构筑的。
而文章最打动人的，莫过于对这些戏剧从业者生存状态的共情式描写。老艺人方文珍“吃粥吃白菜也要撑起剧团”的泣诉，演员们连续数年不拿工资、肩挑手扛建设新剧场的集体奉献……这些带着温度的记忆，让冰冷的历史叙述重新变得有血有肉。作者通过这些具体个体的命运告诉我们：文化的传承从来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离不开那些血肉之躯的坚持、牺牲与热爱。正是这些看似微小的日常实践，在时间长河中默默守护着一种文化的存续。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已成为社会共识的今天，刘衍清的这篇文章提供了一个极其珍贵的历史参照。它提醒我们，真正的保护绝不是将戏剧抽离其生态、束之于高阁，而是要理解其内在的生命力——那种穿梭于庙会集市与宫廷舞台之间的适应能力，那种在物质极度困顿中依然创造艺术丰饶的创新能力。从洞庭庙前的傩戏到当代渔火节中的表演，变的只是形式与媒介，不变的始终是戏剧与生活之间那种天然的共生关系。保护非遗，不仅仅是保护几出戏、几个唱段，更是要保护这种有机的、动态的、始终与人的真实情感相关联的文化生态。
这篇文章最终指向一个极具当代性的深刻命题：在声光电的娱乐浪潮中，在算法推荐的短视频时代，传统戏剧该如何寻找新的共鸣箱？作者没有给出简单的答案，却将回应隐含在历史的叙事之中——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原封不动的保存，而是要像百香园的艺人们那样，在坚守艺术本质的同时，不忘大胆创新、与时偕行。正如文中提到的殷本崇先生设计的幻灯变形格，既保留了传统山水画的写意神韵，又巧妙突破了平面布景的时空限制，为舞台视觉带来了新的可能。传统之所以能穿越时间，正因为它始终是一种“正在完成的进行时”，而非“过去时”。
《余音袅袅绕城南》的长文价值，早已超越了地方文史资料的意义。它通过洞庭南路这个文化切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照中国近现代文化变迁的微观模型。从这里，我们看见戏剧如何敏感地记录社会变革、如何真切地反映民众心声、如何深刻地参与地方认同的塑造。这些飘散在城南空气中的声纹，既是岳阳一城的记忆载体，也是中华文明连续性与适应性的生动注脚。
当我们在全球化与数字化的浪潮中焦虑地追寻文化根脉时，刘衍清的工作给予我们深刻的启示：真正的文化自信，并非来自对传统的盲目歌颂，而是源于对自身历史的深刻理解；传统的活力，也不在于其年代久远，而在于它是否保有与当代持续对话的能力。《余音袅袅绕城南》最宝贵的成功，是让我们终于听见了那些来自历史深处的回响，并意识到这些声纹从未断绝，它们仍在参与塑造着我们今天以及未来的文化性格。在无声处听惊雷，在余音中见未来——这或许正是文化考古最动人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