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骨经纬

——评李星吾《一篾一生》中的手艺哲思与生命诗学

当长江水在新洲垴的滩涂上划出“丫”字形的年轮，李星吾的笔触已悄然潜入时光的肌理。篾匠沈青山佝偻的背影在禾场上摇曳如竹，手中篾刀划出的每道弧线，都在编织着生命的经纬。《一篾一生》远不止于记录一门手艺的消逝，它用竹篾的柔韧与锋利，剖开了农耕文明最后的呼吸。

篾刀游走，剖开的不只是竹节，更是时间的内里。那“沙沙”的剖竹声如同时光的密语，在青山的指间流淌。李星吾以人类学家的敏锐捕捉到：当篾匠半跪修补晒垫，念叨“横三竖四，经纬要对齐”时，他实则在践行一种古老的宇宙观——在破碎中重建秩序，在混沌中确立规则。篾条在他手中不再是单纯的物料，而是连接天地的纤维，是修补生活的丝线。

那些布满老茧的手掌，实则是书写在皮肤上的史诗。篾条割裂的伤口层层叠加，如同树木的年轮，记录着技艺与苦难的共生。特别动人之处在于，李星吾让这些伤口学会了说话：当青山被压价时“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发白”，递出刻花竹梳时“微微发颤”，接纳微薄工钱时“颤抖着塞进怀里”——每个细节都在诉说，尊严从不是高昂的头颅，而是在泥泞中依然保持的匠心。

竹器的沉默语言，诉说着比文字更深厚的人文情怀。从“扯烂的渔网”般的晒垫到刻着梅花的竹梳，每件篾器都是情感的物化。晒垫修补的是乡村互助的伦理网络，竹梳雕刻的是孤寂生命对温暖的渴望。当青山将一担篾器作为彩礼，这些竹器已然超越实用价值，成为生命与生命缔结的盟约。

现代性的幽灵，早已在塑料盆桶的闪光中悄然降临。李星吾以诗意的克制，记录了两个时代的悄然更迭。青山在圩集上被压价的窘迫，不仅是经济地位的弱势，更是手工业文明在工业化浪潮中的必然命运。但作者未陷入廉价的感伤，他让青山在“憨憨的笑”中接受现实，又在篾条的韧性里保存尊严——这种充满张力的书写，让散文获得了历史的厚度。

青山的沉默，恰是这篇散文最响亮的言说。这种沉默非但不是语言的匮乏，反而成就了一种厚重的叙事力量。他的沟通不靠言语，而凭篾刀的游走、篾条的交织、金牙在日头下的闪光。当他面对刁难时“长长地叹了口气，弯下腰默默捡起筐”，这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震撼——那是劳动者在生存碾压前的最后坚守，是手艺人在时代洪流中固守的孤岛。

手艺与生命，在李星吾的笔下完成了诗性的同构。青山为报答说媒之恩编织的满院篾器，“每一件都看得出用了十二分的心力”，这是手艺人独特的情感语法；两年后他站在船头回望，担子里篾器碰撞的“清脆声响”，竟缠绕着“毛竹的清香和篾刀的沙沙声”——此刻，物质与精神、技艺与记忆已水乳交融。

当公路贯通新洲垴，塑料货郎的吆喝终于淹没篾刀的私语，青山的小船渐行渐远。但李星吾以“河风不会忘记”完成了对永恒的诗意确认。这不是怀旧的挽歌，而是对精神传承的笃定。篾匠的消失不是终结，而是从具象实践到抽象精神的转化，就像青山编织的竹器终将在岁月中散架，但那份“横三竖四”的严谨、“经纬对齐”的执着，已渗入民族文化的血脉。

《一篾一生》的卓绝之处，在于李星吾以微观史学的精准和文学的洞察，在篾匠沈青山的个体命运中，嵌入了整个传统手工业时代的兴衰图谱。他不仅记录一门手艺的消逝，更在追问：当塑料制品覆盖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们是否也失去了与物质温柔对话的能力？当效率至上的逻辑碾压一切，那些需要时光浸润的精工细作，是否已成为不可复制的奢侈？

在叙事的尾声，青山带着他的金牙微笑驶向新生活，篾匠时代在长江的转弯处缓缓落下帷幕。但李星吾让我们相信：真正的永恒不在于形式的存续，而在于精神的传承。那些篾条纵然散作尘泥，曾在它们经纬间流淌过的生命热度，依然会在时间的河床上熠熠生辉。这或许就是《一篾一生》留给我们的最深刻启示：在文明的高速迭代中，那些看似卑微的坚守，恰如竹篾在断裂前的最后韧性，守护着人类在工具理性之外那份与万物相濡以沫的古老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