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诗学的精神等高线

——评苏扬《大海本纪（组章）》

在当代诗学的版图上，苏扬的《大海本纪（组章）》犹如一次深潜的海洋诗学精神测绘行动，以诗行作等高线，在语言的经纬间勾勒出海洋的精神地貌。这组诗篇不仅是关于海洋的礼赞，更是一部以诗学方法重构的海洋本体论，在波涛与文字的交汇处，建立起一座多维度的精神坐标系。

循着涛声的轨迹，诗篇的测绘从“蓝色之曲”的创世基点开始。这里确立了整个诗学测绘的基准面——“一个渔民的孩子在海上诞生”，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原点，同时标记着生命肇始与诗歌发生的双重零度坐标。大海在此展现出它的双重属性：既是“深邃的蓝，浩荡的蓝，澎湃的蓝”的物质存在，又是将“黑夜的梦魇和魅影都俘虏”的精神力量。海浪“把俘虏反复地揉碎、整合、再揉碎，做成宴会上的馅饼”的意象，完成了一场从混沌到秩序的拓扑变换。这种转换不是简单的修辞游戏，而是对海洋创世能力的诗学测绘。当大海如“刚刚分娩的产妇”托起红日，整个海面变成“盛大的歌舞”现场时，诗人已经绘制出第一条精神等高线——这条线标记着生命从无到有的临界高度，也定义了海洋作为存在基底的哲学深度。

当创世的曙光渐渐铺满海平面，我们的视线自然投向“海洋之恋”中那片星月交辉的引力场。在这里，月亮与海洋的互动被解析为一组精密的潮汐公式：“月亮向大海不分昼夜地诱引，热烈的海浪终于克制不住了，一次次撞击出交欢之声”。这里的诗学测绘超越了天文现象的简单描述，而是将星际引力重构为情感张力的复杂算法。“白色泡沫荡涤情欲”的瞬间，标记着物理现象向精神现象的等值转换点。而“海啸与火山爆发时，轰鸣声摧枯拉朽，月亮的感知分崩离析”的壮丽场景，则测绘出情感世界的断裂带。这些起伏不定的精神等高线，不仅记录了自然伟力的峰值，更勾勒出爱与抗拒、吸引与排斥的辩证关系。

从星月交辉的宇宙尺度收回目光，诗人潜入“生命之源”的生态拓扑层。大海作为“创造亿万生物的超级产妇”，确立了生物多样性的源点高度。组章以精准的测绘笔触，勾勒出海洋生态的复杂拓扑：“有的喜欢成群结队，有的喜欢踽踽独行。胆壮者优哉游哉地玩耍嬉戏，幼弱者则在无私的母爱中隐藏起身体”。这种生态描述不是简单的物种罗列，而是对生命网络层理结构的诗学测绘。捕食者“各取所需，又相互依存”的生态链，被转化为一组相互交织的食物网等高线。这些环环相扣的生命轨迹，构成了一幅精确的海洋生态图谱，其中每个物种都占据着特定的生态位海拔，共同维持着“绝妙的物种平衡”。

就在这片生机勃勃的生态图谱中，一个关键的转折正在酝酿。当诗篇的测绘推进到“万物之灵”的哲学维度，诗人以考古学家般的精确，追溯了人类从海洋走向陆地的进化路径：“海猿就是从茫茫大海爬上陆地，后来渐渐适应了陆上生活，进化成人类”。这条进化轨迹在诗学测绘中呈现为持续攀升的文明曲线。然而，当诗人以急速的排比句式勾勒出人类文明的进阶图景后，“啊，人类是万物之灵吗？”的诘问如同一个突然出现的测绘盲区。这条原本持续攀升的文明曲线在此显现出危险的陡坡，提示着人类的智慧攀登可能已经越过某个临界点。

带着这份清醒的认知，诗篇的测绘航船最终驶入“文明之舟”的深邃海域。在这里，诗学测绘达到了全景维度。从“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到“港珠澳大桥堪称人类文明史上的巅峰杰作”，诗人标记出技术文明的一个个高点。但这些技术海拔的测量，始终与伦理标高的测绘同步进行。“人类布下天罗地网，或将大量化工污水排入海中”的场景，标示出文明坐标系中最大的高差——技术海拔与伦理洼地之间的惊人落差。“很多生物经过亿万年的进化，或濒临灭绝，或已消失”的严酷现实，如同测绘图纸上突然出现的断层带，揭示出文明发展的内在悖论。

那个贯穿始终的“渔民的孩子”，此时已成为游移在等高线间的特殊测绘符号。他从生命原点的标记，转变为“在海轮上静穆”的见证者。他的存在标注着人类与海洋关系的最终海拔，他的纯净眼睛与污染海洋之间的对比，构成了整幅测绘图的终极坐标。

江苏扬州诗人苏扬完成的这次诗学测绘，其深刻意义不仅在于绘制了海洋的精神等高线，更在于揭示了这些等高线的动态本质。“海浪把俘虏反复地揉碎、整合、再揉碎”的意象，暗示着这幅精神地形图的永恒变动性。每一个波浪都是正在重新绘制的等高线，每一次潮汐都在修正着文明的坐标。在这幅永恒变动的测绘图中，诗人留给我们的终极启示是：真正的诗学高度，不在于盲目攀升所谓的精神海拔，而在于认清我们始终处于海平面这个永恒的基准线。

海洋作为生命的起点与文明的归途，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在重新定义我们的存在坐标。当我们在技术的陡坡上不断攀登时，或许需要时时回望那个最初的零度坐标——在那里，一个渔民的孩子刚刚在海上诞生，他的哭声与涛声共鸣，他的生命与海洋一体。

这部组章《大海本纪》因而不仅是一次诗学精神的测绘，更是一次人类灵魂的溯源。它提醒我们，在测绘海洋诗学的精神等高线时，我们实际上是在测量自己灵魂的深度——那些起伏的曲线，既记录着文明的成就，也标记着我们的迷失。唯有保持对那片原始蔚蓝的敬畏，我们才能在这张永恒变动的地形图上，重新确认我们作为海洋之子的身份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