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茶道》,就是一部“人间道”。借“茶道”而说“世道”,就像蒲松龄借“鬼狐道”而说“世间道”一样,“嬉笑怒骂笔底文章”。蒲翁“借酒浇块垒”,正权“煮茶抒胸臆。”一片小小的茶叶,就是一部厚厚的中国史,从陆羽的《茶经》、蔡襄的《茶录》到何正权的小说《茶道》,完成了从品茶道哲学到品世道哲学的无缝对接。
一叶浮沉,半世人间茶,是长篇小说《茶道》的哲学指向。柔嫩的叶芽生长于山巅云雾之中,饱受苦风凄雨,于沸水中涅槃,最终归于无色无味。这一过程,既是茶的命运,亦是人的命运。何正权的《茶道》,以本土毛尖为引,将茶道的浮沉与人生的起伏编织成一部深邃的人间寓言。喝信阳茶毛尖,读信阳人写的《茶道》,既有茶的滋味,也有“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滋味。
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说:“淮南茶,光州上。”这简短八字,不仅是对信阳茶的赞誉,更是对茶与人共生关系的隐喻。茶道,从来不只是饮茶之技,而是观照生命的哲学。何正权笔下的信阳,是茶乡,是毛尖的产地,亦是人间道场,演绎着一出一出的悲欢离合。贤山书院的晨钟暮鼓、城阳城的斑驳古砖、云雾茶山的绿意盎然,共同构筑了一片文化的沃土。而茶道,在此处化作一根无形的丝线,串联起人性的欲望、历史的裂痕与生命的顿悟。小说中,茶道不再是蔡襄《茶录》里简单的冲泡技艺,而是人性的试炼场——沸水激荡时,茶叶翻滚如众生挣扎;茶汤浑浊处,甘苦交织则像无常的命运。
长篇小说《茶道》借茶之外象,演绎出一首生命的感慨悲歌,是一部当代民间神话传奇和寓言故事。《茶经》说中:“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水,是茶的魂魄;火,是茶的筋骨。何正权深谙此道,他将茶道的“水火交融”投射于人物的命运之中。《茶道》中的人物钟山、竹喧、苏桐,无一不是沸水中的那片茶叶——浮沉之间,欲望与毁灭共生,救赎与堕落并存。人性的欲望和茶叶在沸水中的沉浮没有二样,茶叶在沸水中舒展,是释放,亦是煎熬。
钟山,这位贤山书院的继承者,正如一片被时代烈火炙烤的茶叶。他手握权力与财富,却在欲望的漩涡中自焚而亡。他的命运,和沸水中的茶叶没有什么区别。何正权以茶喻人,暗示欲望的炽烈终将灰飞烟灭,归于禅空。“茶性俭,不宜广。”过度的贪婪,只会让生命如茶渣般失去余味。
竹喧的舌头,是《茶道》中重要的一条隐喻线索。他少年时可以用唾液掺和着血液来修复玉观音,中年后却无力修复人性的裂痕。他的能力源于欲望(对女性舌头的迷恋),最终也因欲望的失控而丧失。这种“得而复失”的循环,暗合茶道中“满招损”的哲学思想——真正的修复,不在器物,而在人心。
读过《茶道》,我清晰地感觉到,茶之清冽与世之浑浊这对矛盾的冲撞。小说中的白灵灵是个“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的人物,是唯一的“茶之清者”。她有着信阳毛尖般的品质,“清冽纯粹”,人生轨迹也是“先苦后甜”,给读者带来一丝阅读的温暖。在浊世中,她的存在是一盏明灯,照亮了茶道“返璞归真”的本质。陆羽在《茶经》中强调:“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白灵灵的圆满结局,正是对“精行俭德”的呼应——唯有克制欲望,方能在浮沉中守住本心。
当下很多书法家喜欢写“禅茶一味”,可能体味它意境的人不多。“禅茶一味”就是人茶同修,这是东方哲学的至高境界。在《茶道》中,这一境界被具象化为“玉观音”的意象。玉观音的破碎与修复,既是文化的断裂与重建,也是人性的迷失与觉醒。竹喧的父亲在观音像前偷情,钟山为变卖观音而自焚——这些情节,皆是欲望对神圣的亵渎。玉观音的诅咒,实则是欲望的诅咒。何正权以此警示:当文化沦为权力的附庸,信仰异化为欲望的工具,人性的堕落便不可避免。然而,玉观音的修复亦是一种救赎。少年竹喧以唾液黏合玉观音碎片,暗喻了文化的修复需以生命的热忱为胶,以纯洁的心灵为胶。这一过程,既是技术的传承,更是精神的涅槃。陆羽在《茶经》中推崇“茶有九难”,意在强调修行之艰;而《茶道》中的修复之难,则指向文化与人性的双重困境。
小说中,灵山寺的钟声若隐若现。何正权生于灵山脚下,自幼浸润于禅意与茶香。这种双重滋养,让《茶道》呈现出“空山新雨”后的澄明。苏桐在九华山雨中的奇遇,慧明葬身火海的“化蝶”,皆是禅意的具象——前者是欲望的幻灭,后者是执念的解脱。禅宗有云:“平常心是道。”《茶道》中的茶农采茶、斗茶、卖茶,皆是平常事,却蕴含着至深的哲理。茶道的“平常”,恰是人生的“非常”——在琐碎中见宏大,在细微中悟天道。
《茶道》中最终的指向:人道即天道。茶道的终点,是无味之味。何正权以“茶道即人道”为内核,将小说的哲学思考推向极致。在他看来,茶道不仅是饮茶之道,更是为人之道、处世之道。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茶乡”这一概念,既是地域的,也是普世的,亦是中国的缩影。信阳书院的儒学、城阳城的楚文化、茶山的农耕文明,在此交汇成一片文化的“混血之地”。何正权以记者的敏锐捕捉地域特色,又以作家的深情将其升华为普世寓言。小说中的信阳人——“侉”与“蛮”的混血,恰似茶叶与沸水的交融,在冲突中孕育新生。
《茶道》不仅是一部地域小说,更是一曲时代的挽歌。改革开放的浪潮、商业社会的冲击、传统文化的式微,在小说中化作钟山的跨国交易、竹喧的能力丧失、苏桐的未竟之志。这些情节,既是个人命运的写照,也是集体记忆的镌刻。何正权以茶道为镜,映照出一个时代的迷茫与觉醒。
一壶清茶,半卷人生。茶凉了,故事却未结束。何正权的《茶道》,以一片茶叶的浮沉,道尽了人世的沧桑。茶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在这条路上,我们皆是跋涉者,亦是旁观者。陆羽在《茶经》终篇写道:“茶之否臧,存之口诀。”茶的好坏,自有天道评判;而人性的善恶,终需历史定论。《茶道》中的角色,无论是钟山的炽烈、竹喧的矛盾,还是白灵灵的澄明,皆在茶道的隐喻中完成了对生命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