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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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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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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金戒指”

母亲今年已九十五岁高龄了,思维敏捷,身子骨还算硬朗,这是我们莫大的福气。我们总爱端详她那双布满深纹、关节粗大的手,在她右手的中指上,曾戴着一枚特别的“金戒指”。自然,那不是真金的,而是一枚铜质顶针。岁月久了,颜色沉黯下去,表面上密布着细小的坑点,像是老人家脸上再也抚不平的皱纹。

 母亲原是大家闺秀出身,年少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于家务活上,可以说是笨拙的、生疏的。只是成了两双儿女的母亲之后,便像是被生活的潮水推了一把,不得不操练起锅碗瓢盆,学做起针线活来。于是,那枚铜顶针,便成了她指上褪不下的“金戒指”。

 记忆里的夜晚,总是从一盏煤油灯开始的。灯火苗儿怯怯地跳着,将母亲的身影放得很大,晃晃悠悠地投影在墙壁上。我们蜷在被窝里,睡意朦胧中,总看见母亲还坐在那儿,微微佝着背,手上忙着活计。那枚顶针,在昏黄的灯下,便泛出一点幽幽的微光,一闪,一闪,像是夜海里最忠实的灯塔。那光点极小,却似乎能暖透整个清寒的屋子。针线穿过粗布的“窸窣”声,是夜里最安详的催眠曲。我们便在这曲声与微光里,沉沉睡去,做着一个个关于新衣服与新鞋子的梦,朴素的梦。

 那时候,衣裳鞋袜,家家几乎都是“自产自销”的。做新衣是腊月里的大事,母亲用一年攒下的钞票和布票换回一些布匹来,郑重地请个裁缝来家里做上几日,我们便围着看,虽样式老套,色彩单调,心里依然激动,满是欢喜。然而更多的时候,仍是“新老大,旧老二,马马虎虎是老三,缝缝补补是老四”的日常待遇,孩子们的衣裳,像疯长的身体,总是不知疲倦地破出洞来。于是母亲的顶针,便夜夜不得清闲。

 记得有一年,姐姐陪母亲去了一趟汉口的三伯家,回来时,竟像得了宝贝似的,带回两大包旧衣裳。那可是自带有大城市时尚潮流的味道,面料和款式都让我们眼前一亮,即便旧了些。那段日子,母亲的顶针更是忙碌了。她将那些不合身的改了改,将磨破了的地方补了补。那一件件“补丁叠补丁”的衣裳,穿在我们身上,心里却是满满的骄傲;若按如今年轻人的眼光,倒也算是别致的“复古”风了。

 然而,顶针最能大显身手的时候,还是在纳鞋底。我总记得母亲裱袼褙的样子,用面粉打成的浆糊,气味微酸,一层层地将破旧洗净的布头裱在门板上,晒干后揭下来,是硬邦邦的一大张。鞋样是早就用牛皮纸剪好的,家庭成员人脚一张。依着样子,将厚厚的袼褙剪成鞋底的形状。纳鞋底的针应该是大号的,麻绳更是粗粝,要想让它穿越那紧实的、足有半寸厚的底子,非得先用锥子在鞋底上戳个小洞,再借助顶针的力量将针头穿过去,否则手指是吃不消的。母亲用顶针的凹坑抵住针屁股,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凝聚在那中指上,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针尖便从另一面倔强地探出头来。然后她熟练地用拇指和无名指夹住,猛地一抽,再在大腿膝盖处一拉,麻绳便被拉得紧实了。这一顶,一拉,一来,一回,密密麻麻的针脚便组成了齐整的椭圆形的图案,像一片鱼鳞,也像一方刻在岁月里的印章。这活儿极其费手,母亲的指上,常被麻绳勒出紫红色的痕,磨出亮晶晶的水泡。那枚顶针,便在这反复的摩擦与撞击下,添上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印记。

 如今,母亲年事已高,她的手指枯瘦了,顶针套上去,总是会松松地往下掉,怕是再也戴不了这枚“金戒指”了。如今它静静地躺在抽屉里,用红丝巾裹着,我有时会取出来,放在掌心里看。它的颜色愈发沉黯,边缘甚至生出些斑驳的铜绿,像一滴凝固了的、古老的汗渍。它不言不语,可我仿佛还能听见那“噗噗”的针线穿过厚布的声音,还能看见煤油灯下那一点坚韧的、温暖的微光。

 这枚铜顶针似母亲几十年岁月里不曾摘下过的金戒指。金子是亮的,是软的,是装饰品;而这铜是暗的,是硬的,是老物件。母亲虽没有金子般的光华,却有着铜一般的坚韧与沉实。她用这枚顶针顶过了生活里所有粗粝、艰涩的关口,将我们童年那些破碎的、寒伧的缝隙,一针一线,细细缝合,纳成了儿女们足以行走一生的、厚实的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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