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有酒

1

“东门口”三个红字，在淡黄色站牌醒目。李云伸长脖子，睁大眼睛，貌似很认真看下面那一片竖写着的站名。拧过身，那人却不见了。

风喔喔的，冻得树上发青发呆的绿叶子，总想往下掉没掉下来。李云突然觉得好冷，来几杯酒下肚多好。

他送爱人，那人也像送爱人。两个女人都上了开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车，看不见了。他问那人也送人吗？那人依旧瞅着已经不见的公交车，没他这个人似的，他只好装作看站牌……晚上喝酒时，他说啥人嘛，他俩都送人，还是送爱人，就不能说些啥。大志说，不是谁都像你，舍不能爱人走。

爱人每次走时都说少喝酒，醉了家里也没个人。李云就想喝，和朋友一起喝。上次送走爱人，把大志喝醉了。大志动辄自个喝，每次酒满得一端起杯子就有几滴洒在桌子和衣服上。喝酒动作还大，一到嘴边猛一揭，酒流到下巴也不擦。还说李云人在福中不知福，矫情。李云说他的福是中午下班和时间比赛，饭做好还没吃就该上班。晚上先不说做饭，中午的锅碗还没洗。大志说，哪又怎样？爱人给你管外孙女去了，我儿子35，还一个人晃荡。

小街夹在两条南北大道中间，长不过500米，大街和小街在城东成一个“工”字型，小街就是“工”字那一竖。李云他们总在这一竖上的“东门往事”小酒馆喝酒。“往事”两字太厉害，李云每次到这里都要去想，人生的事，大都是往事；到头来，一切都成往事。难怪他们常在这里喝酒，要追忆往事吗？还是要在往事里寻找什么？

送走爱人，李云要晚上和朋友喝酒，就发了微信：下午6点，“东门往事”小聚。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李云转了转早早来到“东门往事”，等他的却是墙一样的卷闸门。从来都是玻璃门，在外面就看见里面，出出进进的，像门前的车，过来了，过去了，把我们日子复制。谁知道它倏忽就成这样。门银灰色，似冬日里把城市塞满又混浊的那种灰，在这里做了一次闪亮和提升。生活怎么会突然加演这么一个节目，不得进门，咋办？。

2

冬里天黑早，按李云意思，坐下午3点车，4点半到，坐一小时地铁，就到女儿家。爱人说，咱这小城晚上满街都亮堂堂的，咱女儿那是省城，你还怕天黑了。他要送爱人到车站，爱人咋也不让送，说他心软，会想那些年在车站送别。

爱人坐5点车，这会应该出车站院子要离开小城。李云想给“东门往事”老板打电话问问，又想先给爱人打电话。爱人每次都说，别打电话，现在方便，半小时一趟。车里冬暖夏凉，不像省城上学那会，冬天坐在车里冻得直跺脚。国庆节女儿一家三口回来，说到过去坐车，李云说，我们那时要提前三天去车站买预售票，现在手机就把票买了，你们还自己开车回来。现在修了隧道，是高速路，那时翻那座大山是盘山公路，车开足马力，发出喔——的声音，艰难爬山，等会又扑哧一下，像泄气了，却重开始喔——，还要去扑哧。女儿说，这话您都说N次了，接下来肯定要说，去趟省城咋也要大半天时间。有时车就坏在路上，总修不好，要等另一辆车来替。夏天还要去公路下面的沟里提水，说是车开锅了，要加凉水。女婿说，那是发动机过热，要给水箱加水冷却。

李云给“东门往事”老板打电话，人家回乡里行人情，明天开门。春节全家吃团圆饭，李云说在这小街，女儿说要在大饭店，过年嘛，要有仪式感。结果就在“江滨大酒店”，两岁的外孙女给李云敬酒，说了祝外公身体健康，春节快乐后，还说祝外公天天有酒喝，天天不喝多。李云知道一定是女儿教的，兴奋得抱起外孙女转了三圈。

3

爱人说，女儿想生二胎。李云把一筷子面条都夹到嘴跟前，又放进碗里，还把筷子也放到碗上面。你昨晚咋不说？李云说，你还有啥话就快说，一次说完，不要等会走时，又冒出什么。爱人说，你心小，爱纠结，一有啥事就放不下，我怕说了你又睡不着。

风在窗外要寻那棵广玉兰啥事情，吓得广玉兰肥肥厚厚的叶，不停和很急地晃荡。李云说，冬里就是风大，可再大能把我这屋里的暖气吹没了吗？爱人说，你发啥神经，过去没暖气，我看你也活得旺旺的，没冻死。

刚才这顿午饭，李云想吃饺子，所谓上车饺子下车面，爱人坚持要做李云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面。李云喜欢吃生蒜，爱人把剥好洗净的蒜放在一个小碟子里，还做了李云爱吃的油泼辣子。李云夹一大块子，爱人夹一小块子，一大一小两个辣子坑紧挨着，守望着，像要说点什么。李云瞅了一会餐桌，说，吃饭，吃饭。似饥过火了，呼呼噜噜的，动作很夸张去吃西红柿鸡蛋面。爱人说，你最讨厌谁吃饭有响动，你这样子你讨厌吗？李云说，你高血压，还心脏不好，不能累着，女儿要生二胎，你咋表态的。爱人说，我没理，那是晚上，第二天午饭我给女儿说，你想生二胎我没意见，但我真是管不了，我的身体你是知道的。爱人说着哽咽，右眼一小滴眼泪，在犹豫着要不要掉下来。

躺着、坐着、靠着，午饭后李云在沙发上怎样都不舒服。眼睛始终闭着，嘴微张，有一种很细微响声，是呼吸带来的，他一直没有拿准，是来自鼻子还是嘴。爱人脚步声显得急乎乎，还不耐烦。电视柜玻璃门开了，没有关上。她去厨房干啥？怎么又开冰箱。哦，去卧室了。又在阳台收拾什么。李云说，扑腾啥哩？要帮忙干啥你就说。爱人说，我每次走，你都这样。李云说，我都咋样？爱人说，从吃饭到现在，你就不怎么说话，你平常就不是这样子。我是去受苦，不是享啥福。

4

小街一边梧桐树，一边女贞树。梧桐叶子还有一大片没有落下，全都变小，萎缩着、卷曲着、干枯着，把曾经的繁华交给女贞承担，女贞却没一点生机。

“百姓厨房”包间被人预定，“城东酒家”包间也被人预定……李云把小街两边小酒馆跑遍，没一个包间能让他进去，一瞅，都跑到小街与西边这条南北大道交汇的东南角了。看哪里都暗淡着，那些高耸的、一幢连一幢，一排瞅一排的楼群，是冷了还是困了委顿着。风又大了，一团皱巴巴卷曲着的手纸被吹得快撵上前面那个女人。大志、刘进已经在路上了吗？他是否取消这次喝酒，不喝酒回家干啥。

爱人来电话，隧道那边出事故，车堵在路上，人堵在车里，不知堵到啥时候。李云突然觉得他在这里忙着要喝酒太自私。说千万别急，不要下车。爱人说女儿让车通了打电话，他们去车站接。李云犹豫着，到底还是说了，年轻人睡得晚，你以后不要嘟囔。爱人这次回来呆了一天，昨晚说话到半夜，其实他是想说这事的。女儿说她妈总嫌他们十二点多才睡，可习惯了，不到那个时候没睡意。

大志来电话，说在小区门口等公交，酒他带着。李云要说“东门往事”关门，还要说酒他都拿来了——其实还没买，大志已经挂了，再打还不接，只好发微信。

李云婚后有几年和爱人是两地，周六坐末班车去爱人工作的县城，周日坐末班车回市里。每次把自行车放车站，也就是同学大志那里，大志在车站上班，时间早了，就和大志聊。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都怪他没本事，把爱人调不回来。大志说少见面多喜气，他们天天见，天天吵，已经没劲吵了。

去爱人那里，车上人多，李云就欣慰，也许他们中间就有一些人和他一样，要去和爱人团聚。在车上更多的还是于两人见面的期盼。一间房子，是卧室也是厨房，每个周末夜晚，他都相信，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许永远有一个离别在那里坚定和准时等着，相聚才最为珍贵。一周见闻会有那么多吗？总有说不完的话，夜深了，在那一隅，幸福的花儿依然绽放。

5

喝酒的地方定在“城南土菜馆”，却没有一辆出租车愿意给李云停下来。下一趟吧，李云总想着下一趟，下一趟依然把一片浅绿呼啸而过。也想换个地方等，还是对下一趟侥幸和希望，一直在原地没动……

爱人来电话，车通了。李云给女儿打电话。女儿说，爸，您真是我的亲爸。我才和爱人打赌，说我妈来电话说车通了，马上我爸肯定也会来电话说。李云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女儿说，您咋不说话。李云说，手机有些问题，现在好了。女儿说，您手机都用5年了，总说好着哩，我明天就给您买手机。李云说，你别管手机不手机，把孩子管好，你妈身体差，还脾气不好，你要多担待。女儿说，知道，知道，您说多少次了，我们今晚要去咱上次去的“重庆鱼港”，给我妈接风，您要照顾好自己。

大志来电话，都到“城南土菜馆”了，连个人毛也没见。李云说，你这个人毛先点菜。

当年那个县汽车站门外有一棵梨树，爱人送李云到进站口，李云知道爱人看他上车，看他在那里坐下，便绕到梨树下望他。车出来了，爱人向他招手，要看车经过一个宾馆，一个酒店，一片卖水果摊子，车转弯爱人就看不见了。多年以后，李云还是在想，爱人看不见他，看不见车，看见的是空旷吗？还是茫然和孤苦。

每次李云都不让爱人送，每次李云都和爱人在车站离别。爱人说看他坐上车才踏实。李云说踏实什么，在哪里送都还是走了。

女贞叶一到冬里就绿得不乐意没精神，这会竟让路灯给亮激动了，像汁液都渗到叶面上，绿油油泛着亮光。出租车全亮着灯，不是冲破黑暗，是要给一条街的亮堂再增加亮的内容，依旧不给李云面子——全都早早把“有客”二字红红的在前窗玻璃展示——李云已经换两个地方了，还是没有一辆车理他。偏偏，刚才等车的地方，车竟停下有人上去。正后悔，那里又有车停下。

刘进来电话，说请人喝酒，却不知在哪里鬼混，再不来，他俩就撤。李云说这辈子混得太差，车都坐不上，还鬼混什么。

多少年了，爱人出差什么的不在，他就不习惯。有次喝酒，他说空荡荡房子没一点响动，把人都急死了。刘进说人总要有点寄托，都怪李云不打牌，眼里只有爱人，爱人走了，天就塌了。大志说他就盼着爱人走远，没人叨叨。

那年夏天，李云自行车在车站大志那里丢了。凤凰牌加重自行车，刚参加工作买的。大志说怪他没保管好，让小偷好过去了，一定要赔李云一辆自行车。李云当然不同意，大志就请李云喝酒。酒是西凤酒，烟是中华烟，菜上最好的。李云说他想把自行车再丢一次，丢一次花家里钱，他享受。大志说，你们两地，还把工资交给人家。李云说，放一块省，各花各浪费。大志说，那你想弄啥都没经费。李云说，还能弄啥，吃饭睡觉和工作，每周去见一次爱人。两人喝一瓶白酒，回去路上，大志说人要活得有质量，不能今天明天一个样。李云说他是小人物，啥时候都一样。大志说，你也不能太亏自个，家永远是家，但谁没个相好，而你是最方便了。李云说，人和人不一样，你以后再说这，咱就绝交。

6

李云很感动，他把买酒早忘了，大志拿的酒，已经打开，两个分酒器已倒好，3个小酒盅也已盛满。李云说都怪他混账，让朋友久等，他先罚酒三杯。李云把第二杯酒斟满，还想酝酿一下豪情或悲壮，刘进却把酒抢去喝了。说喝酒最好在冬天，路上的时候，白酒燃烧的力量和鼓舞，就让他有了事实上的优越——他是抬着头去迎接寒风，对面那人缩着身子躲避。

喝酒进入打关程序。刘进和大志争着打关，刘进理由是三人出门小人吃亏，从年龄小开始。大志说有理没理大头先起，从年龄大开始。其实三人喝酒歇不下，但李云还是高兴，有人跑这么远，费这么多时间来陪你，这就是友情。

刘进打关接关都输。李云说不划拳了，摇塞子吹牛。刘进也是输，还每杯斟满，往出溢。大志说李云爱人走了要抒情，本来要多喝，酒全让刘进喝了。刘进说人总要一个爱好，他不打牌了，还不能多喝酒？

大志说，你不是说一打牌啥烦恼都忘了，还能不打牌？

刘进说，喝酒也一样啥都忘了。

爱人来电话，你干啥？喝酒吗？别喝多了。

李云说，你在孩子面前，别说我喝酒，好像我就只知道喝酒。

爱人说，我喝了点红酒，咱外孙女敬的，你要在就好了。

一想到外孙女，李云又内疚，真想明天就退休，去陪外孙女。

……

李云发现第二瓶酒剩少半瓶了，服务员又进来，又啥也没说，啥也没干，看看走了。

大志问刘进，你说现在年轻人不爱结婚吗？

刘进说，我要年轻，我也不结婚，我不结婚，就不会让爱人嫌弃，说麻将比我爸我妈都亲，说再打牌就离婚。

大志说，混账，都不结婚，以后还会有人吗？

刘进说，人生不过百，却忧千年事，这话应该就是对你这种人说的。

李云说，我很想给爱人打电话，还想给外孙女打电话，可是太晚了。

爱人又来电话，李云还在喂、喂，爱人说，一听就是在喝酒。

李云说，我记着，没喝多。

爱人说，多没多都别喝了，快点回去吧，就坐出租回去，到家了给我微信，多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