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墩石
戴着黑片眼镜蹲在地上,左手执凿子,右手掌手锤;前脚跪着,后腿蹲着,腑下身子,一锤一锤地击打。这是石匠职业里向大地取石和把石料拼装在地面时必须的姿势,是对大地的敬仰,包含对师祖的敬意。
我熟悉这个姿势,大街上贴地板砖的师傅就是这个姿势,只是没有戴眼镜,左手空着,右手执木锤。黑片眼镜的镜片不是玻璃做的,是塑料材质。戴眼镜是石匠防止溅起的石子伤害眼睛。父亲把这个姿势演绎了大半生。他本希望将这个姿势传给我,并一代代传下去,我没给他机会。
这是很辛苦的职业,早出晚归,双手掌找不到一处有弹性的肉,满是老茧。工作一天石粉布满脸,粘满身,人鬼两不像。石料加工稍微轻松点,至少可以搭个帐篷,就算夏天酷热,帐篷里热气冲天,避免了日晒雨淋。还能把石头架离地面适合的高度,坐着工作,不用弯腰。
父亲很满意这个职业。在他看来这个职业不仅可以养活全家,自己每顿有酒有肉,受人敬待,活干完了还有公鸡提回家。不像村里有些男人,只知道种地,尽管辛苦,却不能糊口。这是他想把手艺传给我的唯一理由。
记忆中,父亲出门时背着背篼,背篼用竹子编织的,比农家用来背农产品的背篼小很多。背篼里备着几根凿子、几根钢钎、一把手锤、一个墨斗,上口横放着风箱,不重就三四十斤。一出门就是十几天甚至个多月。
父亲是出了名的石匠,生意很好,一年四季很少在家,村寨几乎家家户户都留下他的身影。不过,父亲脾气不好,要是采石过程中闲人不懂规矩跨过钢钎,轻则教训一通,重则痛骂一顿。后来我问过父亲为何发这么大火?他说暂且不谈是否对自己尊重,主要是对大地的不敬!怪不得每次开山动土前,父亲要在现场烧些香纸,准备些豆腐、刀头来祭拜大地。
石匠是多面手,不仅仅会雕塑,还得懂书法、绘画。这是我从关注父亲留在村寨人家里的杰作中总结的,一手好书法、一幅好图案体现一个石匠的功夫。父亲不仅手艺高,书法、绘画也不错,深得乡亲们的认可,所以声誉在外。
石匠天天跟钢铁打交道,打磨凿子、钢钎是常有的事,慢慢地石匠就变成了铁匠。衡量铁匠手艺高低的方式要看他打磨的凿子、钢钎是否耐用?如果不出一天就用钝了,说明铁匠还欠火候。父亲打磨的工具保守也要用三天,磨刀不负砍柴工。很多石匠都请教过父亲,要他指点打磨的技巧,父亲满不在乎地说,煅烧钢钎、凿子时火力不宜太猛,吃水的时间不要太短。
很多时候石匠是按天计工资,父亲的收费比其他石匠要高,他人一百元一天,父亲要一百五,尽管工资是核心问题,乡亲们再三权衡后还是坚持选他。就拿做水缸来说,父亲把四面石块拼合起来缝隙微小,在结合面敷上薄层水泥浆就可以防渗漏,很多石匠做的就是漏水;再说,其他人一天加工十块石头,父亲一天要加工十五块。
父亲做水缸喜欢在正面刻上“饮水思源”四个字,四周雕刻些花来衬托,内容丰富。虽然他没上几天学,刻在石头上的那笔字经看,大方有骨气。
生长在大山里的我对石头有种特别的眷念和信任,就像对父亲的眷念和信任一样。
有人把石头当作神,我就知道村寨一户人家,生下一个孩子养几个月死了,再生一个孩子不出一年又死了,生下第三个孩子,就去山中的一墩大石前烧香朝拜,还认石头干爹,结果孩子乖乖长大成人。
“金木水火土”中没有“石”,通常石与土是相融的,有土就有石,这在父亲的职业中得到充分证明。在地面拼装石料前,父亲一眼就看得出那些地方高、那些地方低,相差多少。有些石匠为安装一块石料翻来覆去折腾好久。地面低的地方父亲绝不允许用泥土回填,要先用石子调平后,再用泥土填满空。清一色回填泥土容易变形,而净石子回填不平稳,必须做到土、石互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父亲做的东西轮廓分明、错落有致,平直大方。就说院坝,百多平方石板,横纵成线,不积水。
父亲的力气大,长期跟石头打交道,练得一把力气,村里无人能比!每次做好石料后,都要从山里抬回家。主人得请村里身强体壮的人帮忙。田间小道,路面狭窄,往往都是两个人抬一头,父亲一人负责一头,硬是把一块块石头抬回家。
父亲做的石碑扎实,全选坚硬的石材。用他平常的话说,阳间人可欺,阴间人不可欺!有句俗话,剃头匠永远只能剃别人的头!母亲经常埋怨父亲做了一辈子石匠,却没有给自己留一块碑。人家地理先生,生前老早就把葬自己的地看好啦。
在父亲职业生涯的后期,随着水泥应用的普及,一部分农户采用了便宜和快速的混凝土代替石头做院坝和屋檐台阶,石匠这个职业受到一定冲击,加上后期机械解剖石头、加工石料,很多石匠确实失业。但父亲依然生意不减,家境好的家庭坚持认为人工做的东西更耐用,都乐意找父亲,只是岁月不饶人,父亲无法胜任。
父亲一辈子固执,不肯认输。我就在想,社会的发展使他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机械完全代替了人工作业,石匠遭到失业。现实可能改变了他,让他觉得将来有一天,机械比他做的石料更好,所以才没给自己留一块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