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鸡公山俯视脚下的村庄,那是牵着我长大,目送我出门的故乡。冬天的清晨,村庄被雾盖着,睡意绵绵,朦朦胧胧露出几户人家,就像古代呆在绣花楼的大龄姑娘,满脸羞色。不远处被惊动的毛鸡“噗”的一声从草丛中飞起来,吓得我一阵冷颤。
小时候,我跟邻居常在鸡公山放牛,无聊的时候就来这儿。这里有一墩大石,高出地面两米,表层平整,约四平米。大伙爬上石墩,找来石子划个“区”字,两人一组下盘“区”字棋。采取五战三胜制,输棋一方天黑前负责上山把牛找回来,等着回家。我常常作为胜利者逗留于此,当听到离山脚不远处的铁县厂传来“嗒嗒”的打铁声,便对着铁具厂方向大声喊道:“铁匠,铁匠!天天在铁厂。没得凳坐,受够火烤。站着拉,站着打,一锤敲到大腿上!”
其实,这歌谣并没有特别出格的地方,顶天有点诅咒的味道,好事者当初编写歌谣就是骂铁匠的!山下正打铁的铁匠听到清楚,也认别到谁在骂人,放下手里活站出铁具厂吓恐一句:“狗日的江华,回来等着收拾你!”
所谓铁具厂,其实是个简易棚,几根木柱搭接,斜屋顶,前高后低,高处三米许,低处只有两米,面积十余平米,四面空廠。棚内设备就一个风箱,用钢管接通炉灶;一个加工台墩和零星器材,比如铁锤、夹剪及少许煤炭。
一个村庄需要培养一批匠人,铁匠、石匠、木匠、蔑匠等等,一样都不能少,否则会给生产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像我故乡这类山区三四百人的村庄更不例外。在我印象中匠人很吃香,受人器重。在生活水平还低的年代,能吃上一顿有肉或蛋的饭,都是不平凡的日子,但凡家里请匠人总要烟、茶、酒、肉、蛋招待,家里没肉时还需特意去市场购买。有了这样的乡风,匠人是不会断层的,总会有一些人千方百计学门手艺,就跟送孩子读书一样,向往美好的生活。
铁匠跟其他匠人略有不同,其他匠人都要入户,而请铁匠是去铁具厂找他,带上废弃的钢、铁或损坏的铁具,背着几十斤煤炭,你还得配合铁匠,比如拉风箱这种不要技术的活就是主要的事。铁匠一年四季不管气温再高都得穿上牛皮制作的外套,那已经辩不清底色的外套还很陈旧。听铁匠介绍,铁材在炉灶中煅炼好后要放到墩台上捶打成型,会溅起火花,如果没有外套,衣服就会损毁,牛皮耐得火花,是铁匠首选。
铁具厂搭在荒地上,远离农户,离铁匠家也有些距离。小时候,我邀上几个伙伴经常来厂棚玩,好奇的缘故,学着铁匠干活。有次大意,差点失火把厂棚烧掉,被父亲毒打一顿。其实,拉风箱不是轻活,别看不费劲,捏住风箱活塞把来来回回拉送两米多不停手,一天下来也会精疲力竭,大腿发酸。
铁具厂设在山㘭处,一面靠近一墩大石,阻住一侧风雨,另外三面空廠,风会不折不扣冲进屋子,要是冬天能听见寒风“呼呼”声音,那种冷刺得身上的骨头酸溜溜的痛。屋里设备简陋,只有那囗风箱显眼,园型,直经有三十厘米,长三米。炉灶还没家里的脸盆大,一次只能容五六斤煤炭。加工台墩高一米,其实就是立个木桩,顶部固定一钢块,防止高温引燃木桩,同时钢块耐磨打,剩下的就只有石头加工的水槽,备铁件吃水。
小时候,一次母亲挖土折断了锄头,我跟随父亲去铁具厂修理锄头目睹了加工铁具的全过程。先点燃放入炉灶的杂草和木柴,加入煤炭燃烧,火苗旺盛后再把铁件插入煤炭中,封闭煅烧,待铁件通红,取出来捶打。铁件的温度无法保证恒定,捶打一会就降下来,得继续煅烧,再捶打,加工一把锄头就用时两小时。听铁匠介绍,加工铁具把握吃水时间是衡量铁匠技术的关键,时间过短或过长都会导致铁具不耐用。
后来我去县城的机械厂,看见的炉灶庞然大物,全封闭的,铁件在炉里溶化为液体,取出倒入模具里,铁件就加工完成。这让我意识到铁具厂的渺小,制作的粗糙!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新年第一天,村里人除了贴上对联,在香火前给祖宗朝拜,也在猪牛圈边烧点纸,并贴上写着“六畜兴旺”的红纸,还要把家里的农具,包括锄头、镰刀、犁耙,背筐等等收集在一块,挂上红布,烧几张火纸。铁具厂比农具更重要,铁匠更是烧纸点香。我不懂村民的用意,但懂得给祖宗祭拜的理由。
一些事不需要传授,只需演艺就能传承,就如点香烧纸,父辈也许没有教孩子,孩子们见过几次分家立户后自然沿袭下来。
冬天的太阳露面有点晚,当它显摆在大家头顶,雾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整个村庄也完全呈现在眼前。我对着村庄凝视,好多东西不复存在,又新生很多亮点。我努力寻找铁具厂,它早已消失,和一些陈旧的木房一道。村庄四周的稻田已经几年闻不到稻花香气了,改种了玉米或红苕。往常,随时能听到牛的嘶叫声,今天听到的更多是鸟声,还有零星的鸡鸣。我努力寻找那些下“区”字棋的日子,随着时光的流失,若隐若现。
村里的铁匠不在人世,手下的三个儿子都觉得父亲的手艺无法支撑家庭日常运转,弃家外出打工,无人照料的铁具厂支撑几年就垮塌了,唯一能找到的只有那个加工台墩。静静地立着,陪伴着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