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方将做道场、执行葬礼的人称呼阴阳先生。所谓做道场,就是人死后葬之前的祭祀活动,通常四人一组,掌坛师为组长,主要负责选墓地、发棺和下葬等重大事宜。跟其他执业人员一样,掌坛师也要取得资格,没有资格,哪怕业务再强,就算干到死也成不了掌坛师,只能叫阴阳先生。不过,资格不是通过考试取得,是由师傅授权,授权可不是简单的委托,有一个严肃的仪式:师徒二人面对悬挂的观音油画,点香烧纸,承诺许愿,以徒弟向师傅跪头,师傅给徒弟祝托,在阵阵鞭炮声中结束仪式。
人死为安,死者为大!人死后的首要任务是请阴阳先生来现场为死者“开路”,方便死者快速登天,这是土家人的传承。
从“哇哇”出生被人记起,瞌瞌碰碰几十年,品着酸甜苦辣滋味,到“哎哟”的呻呤中慢慢死去,淡出人的视线结束,这就是短暂的一生。可能是临死前的折磨已经让病人痛苦不堪了,活着的人就急着请先生“开路”,否则谁不想多看亲人几眼?
人死后要做三天道场直到下葬结束。三人念经,对坐在堂前安置的大桌两侧。桌上摆着食品,有水果、糖、酒、米粑等,少不了猪头,猪嘴里还要放根猪尾巴。靠近香火边中央放置死者灵位和灵盘,香钵靠近下侧,方便亲属上香。香必须一支接一支燃着,不许间断,意思是香火永远延传。一人翻书领读,坐左侧;另外两人坐右侧,其中一人提锣,一人执鼓,念完一段敲一曲,周而复始。听先生念经,总能发现很多时候三人念得有差错,领诵人照本宣科,也有停顿,甚至错误。都是上把年纪的人,过去记住的也忘得差不多了。视力也退化,看花眼正常。写符纸的是掌坛师,多年练着毛笔字,还拿得出手。不过,很少有人关注字写得怎样,符纸不做展览,入馆时要焚烧。
先生念经,主人要跪。下跪的是儿子或孙子,必须是男姓,多是年青,自家没有的,堂子堂孙甚至外孙也行。一天下跪时间五六个小时,一个人吃不消,几个轮换。
不管山珍海味,穿金戴银,还是粗茶淡饭,衣衫薄旧,死后的待遇都是三天道场,大同小异。这个道场跟总结人生差不多,陈述的都是拖儿带女,赡养父母的不容易,通篇诉说一生的艰难困苦。而亲人的这拜,既是感恩,更是道别!从今往后只有纪念,没有挂念。
有人问我喜欢冬天还是夏天?我回答夏天!冬天,富裕人家披皮穿毛,热烘得很!贫困人家穿着单薄,通风透气。而夏天,同在高温下,富裕人家也无法把空调装在身上。
我敬畏生命,就像揭开盲盒,激动、疑惑、忐忑不安。我不喜欢生活如竞技场的激烈,偏爱独自攀爬一座高山,清静不乏勇气,,追求不少刺激。山顶是目标,累了歇一会,不放弃,尽全力。
村里有个妇女三五天就要跟父母吵一架,似乎不吵闹生活就没味,村干部调解厌烦了。不是父母养的鸡把屎拉在她家饭桌上,就是养的牛路过时吃了几窝稻谷。这些在农村常见的事却被儿媳妇无限放大,向干部申诉父母故意欺辱她。相反,自己指桑骂槐,跑进父母家里手抓脚跳,骂一阵哭一通,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举动都很正常。你无法感动那些无知的人,在他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谁都意料不到母亲去世,她居然大操大办,哭得特别伤心,大显慈孝之心。
跪是一种态度,哭是一种表达,贯穿于做道场的全过程。三天完全能表达亲人的哀思,足以保证身在远方的亲人赶回家见死者最后一面。当道场成为一场追问,有不少人会产生悔恨和不安,而死者也入愿活着人期望的长眠。
尸体停在家里要整夜守护。曾经就发生过尸体被老鼠、猫损毁的事例,成为笑话传出方圆十几公里,主人悔恨寞及,心存不安!自那以后,守夜成为规矩一直传承,哪怕现在尸体放入冰棺也如此。守夜的都是死者亲属,比如儿子、孙子的,其他的晚上不出十二点就走散。家里死了人,气氛低沉,胆小的人会恐惧,请先生做道场还能把氛围热闹起来。
提起守夜,村寨流传一段笑话。村寨四五个赌博之徒,谁家有事都缺不了他们,不请自来,也成了他们能聚在一起的理由,家里人无从约束。往往上桌赌博就是通宵,长此以往,村里人就称呼他们为村寨的“孝子”。刚听人们这么称呼我还纳闷,细心一想,死了人守夜通宵的是儿子儿孙,暗自佩服编笑话人的才智。其实,这伙人辈份并不般配,年龄也有差距,但对村里人的称呼不反驳,一笑了之。
一场道场中最悲壮的是尸体入棺前的祭拜,所有着孝衣的亲属站在堂前倾听先生的祷词,导出人生的悲欢,每到一处“孝拜”,所有人下跪,先生念到“起……”才全体起立,周而复始半个小时后,除近亲属留下外,其他人撤离。由死者长子双手捧起灵位,次子双手端起灵盆,在掌坛师的引领下,绕着用白布履盖的尸体打圈,掌坛师停步作辑时,孝子孝女们跪拜。掌坛师手执棕把,向上一扫,喊“升天”一词,门外等待的先生就烧一张符纸,助手点燃一串鞭炮。
我生性胆小,不敢靠近死人。第一次近距离尸体时二十岁了,第一次发现死人的脸用火纸盖着,不能外露。想起平时人们指责做错事的人有句话“真不要脸!”,才真正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当黑黑的棺木盖子缓缓地移合上墙板,我知道一个人真正地结束。死不过是心脏停止跳动,但他还能进入人们的视线,哪怕是丑陋的,至少人应该有的器官还在,也有人念起。难怪合上前夕,所以亲人必须靠近,再一次理顺身着的服装,不放心地一件一件理了又理,生怕错过一个细节;再一次摆正身体,端正头部,这一睡就是永久,生怕哪个部位不安身。
阴阳先生是我熟知的匠人中最严肃的,其他匠人执业时有说有笑,阴阳先生总是板着脸,说一不二,这与执业环境有关。我私下询问过阴阳先生,他回答干什么事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客随主安排”。现实就如此,掌坛师看墓地总是局限于主人的地域,在有限的区域,能力再强的人也不可能找到最好的墓地!我不知道现实中人们总是传闻某某能力强大有何依据?何况就算有宝地,先生定线时也要人为偏离一点,我记得阴阳先生话说过,“真的葬到好地,赢了主人就亏先生。我们的执业宗旨不为难主人,不陷害主人!”
做人跟做事一样,需要合理把握尺和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