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群山,庄稼,村庄,组成家乡的风景。在风景里,我仿佛看到一个女人弯着腰,头上扎着白色帕巾,腰上缠着金黄色的稻草,手上忙碌的镰刀割断麦秆发出“唰唰”的清脆声。一阵风来,油墨般的香味沁人心脾;一个汉子光着上身,裤脚捞到膝盖,一手捏着犁把,一手握着树枝,赶着牛,来回在水田里,每一步都会发出“哗哗”的水声,就在裤子上印下几点斑迹。这是一幅夏天的画面,画面中的人物就是我的父亲母亲。
贵州高原一个村庄的早晨,站在高处的农家小院,放眼眺望:大山一层一层台阶分布,越走越高,越走越朦胧。太阳正露出山顶,染红了周边的云朵;河面的水雾,白色一片,缓缓升起,向外扩散,逐渐吞食村庄;转过身子,后面还是大山,离村庄很近。陡峻的山壁,石缝中偶尔露出一棵树,苍老,略感沧桑。
村庄沿坡而建,百余户人家。上抵山麓,下连河流,左右是耕地。两侧各有一条小路通过岩崖到达山顶。路是石头拼制的,两百步石街,虽陡窄,却不冷清。岁月的打磨,一块块石头光亮照人。
在家乡,石头随处可见,它是家乡的一大特色。如果把泥土视为组成人体的肥肉,石头就是形成人体的骨架。看见石头,就能看见一种精神,一种力量。
上山的人累了,可以在穿过岩崖腰间那段平缓的小路右转直上的拐点歇歇。坐在路边的石块上,脚下是绝壁,高五十米,一片柏树林在默默坚守,欲与岩壁试比高。从树林缝隙可以看见大块小块草坪,偶尔有牛在啃草,大堆小堆零乱的石头有羊在蹦跳。往远看,朦朦胧胧的地方有大大小小的村庄、五颜六色的耕地和集镇。有车的喇叭声从集镇里传来,却看不见车身。身后矗立着一墩大石,高四米,由两种不同硬度的石头组成。上方的石头为青石,硬度大,呈园形,直径两米,高丈许;下面的石头风化严重,泛黄,多裂隙,柱状体,一人可合抱。再往上走是一条岩缝,宽两尺,路段长十米,石壁内侧高,外侧矮,壁上还对称留着两排竖直分布的小孔。由于该石墩处在岩缝出口,形如张开的一把伞,古人就叫它“拦伞”
伞,可以躲雨,也可以遮阴,属于保护人的工具。家乡已经把“拦伞”神话:村寨有户人家,女人生了三个孩子:长子出世一年,无缘无故死了;二孩出世后,饱是哭饿也哭,医院查不出病缘,半年也死了。主人很多疑惑,就找先生算命,先生很认真,告诫主人生下孩子就拜“拦伞”干爹。第三个孩子出世后,真拜“拦伞”为“干爹”了。诚然,孩子健康着长大、成家。
小麦和稻谷把家乡的耕地填写得充实。小麦收割马上下种稻谷,稻谷过后又种小麦,使得家乡的忙碌周而复始。好在小麦适合旱地,稻谷生长在水中,两者吸收的养分不尽相同。记忆中家乡人对麦田的管理强度永远低于稻田管理,麦苗出土后薅一至二次就收割了,少施肥,可麦穗却大串大串的。而稻田里至少薅秧三次,每次薅过还要施肥,可遇到干旱季节,可能出现稻谷颗粒无收。或许就因为小麦对生长条件不苛刻,养成了坚强的意志,哪怕成熟,麦穗饱满也不低头。
母亲沿袭了小麦的意志,走进麦地仿佛就忘记劳累,一弯腰就是两三个小时,腰疼得实在无法坚持,换个蹲着的姿势,一直要收割完地里的麦子。麦子收完不等于没事可干,匆匆忙忙回家,忙起灶前灶后的事。
弯腰,在农村常见的一种姿势,代表着辛勤劳作。在人生哲学里,弯腰是一种处事态度,是一种交际策略,更是一种迂回生存之道。
十三岁前,我往往分不清哪是野麦哪是小麦?在生长期,它们的叶片长短、形状、颜色区别不大,父母亲安排我挑出麦地里的野麦,每次都会不同程度把小麦当野麦拨掉,讨来一些骂。在家乡还流传这样一个笑话:一个青年外出当兵五、六年后退伍还乡,一天与父母一道上山收割麦子,他本想表现出城市化的高傲,麦子收割过程中故意装着不懂的表情问母亲:妈,我们收的是稻谷吧?身边的父亲火冒三丈,转过身子,拿着手中的麦秆就朝青年人打来,还不停地骂:狗杂种,才出门几天就忘了祖宗?青年人急了,一边跑一边喊:麦子秆秆打死人啦!
“拦伞”是歇脚的好地方,大凡上山、下山的人都习惯在此歇脚。它是穿越岩壁的中点,而且视线好,居高临下。一条河流把眼前的世界一分为二,这是一条显眼的分水线,绿绿的,很平缓。
这条河流量不大,只能算小河,在省区域图上找不到。以前河面最宽处只有二十米,现在下游建了电站,河面迅速扩展,眼前的河宽百十米了,停靠在岸边的木船已被机动钢板船代替。如果你想观光,花三十元坐机动船,享受四个小时游库区。河水清澈,坐在船上能看见水中游动的鱼。以前在码头下游一百米有沙洲,下河的人游累了都喜欢在沙洲休闲,沙洲占地十亩有余,靠近水面五、六米宽的范围是河沙,往上就是卵石和块石堆积体。躺在沙坝,身边的沙子往身体上盖,辣辣的、痒痒的,裹了满身后往河里一跳,舒心、温甜。
沙洲没了,往下游走百米却出现一座孤岛。原来这是一个山头,很特别,圆圆的、包子状,处在三河口。山体不小,山顶面积近五平方公里,不见树木,只有耕地和荒地。孤岛距岸边的最短距离不少于五十米,以后只能靠渡船耕作了。
村庄多了打鱼者,白天种地,天黑下河。在他们眼里,打鱼永远是业余的,农民还是靠土地为生。运气好的话,下一次河有几十斤鱼。回家把鱼归归类,半斤以上的卖活鱼,一两到半斤的做酸鱼,一两以下的,把鱼洗干净,砍成肉末,做鱼辣椒,干炒,香味浓着哩。
有一户人家的酸鱼很名气,方圆几十里的人慕名而来,常常出现空手而归的情况,却不影响他的生意。我知道传统的酸鱼做法,就是把鱼解剖后,清理完体内的东西后特别注意不洗!凉干,撒上带盐的米面或玉米面,装进土制坛子,用稻草或粽叶密封,倒立在盛水的碗里,过了几天就是酸鱼了。
麦子收割季节农事很多:管理包谷,采收油菜,整理闲田,培育秧苗等等,很多人家晚上都要忙到深夜。这个季节也是家庭矛盾多发期。张三家吵嘴,李四家赌气,王五家打架。有对夫妻打架后,妻子气得往河边跑,她家养的狗紧跟在身后。到了河边,女人选好一墩石头,看着河水发愣,没想到身后的狗也跟着跳过去碰了她,吓得双腿发软,坐一会儿了才回过神,连连大骂:喂你妈老公,把我挤下河你得死!
有山有水出灵气,好山好水孕智人。沿着山路爬上山顶,眼前一亮:方圆几公里全是松树,茂密丛生,鸟语花香,有“山穷水尽凝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慨。不远处有座水库被森林包围,万木丛中一片天。水库不大,四周的松叶、丫枝掉进库里,连同生长的杂草,显得零乱。站在大坝,听得到溪水流入水库的潺潺声,偶尔听见鱼儿打击水面的扑咚声。
大坝已经有些岁月了,建于人民公社时代。当年全区群众都要被区公所抽往他乡修水库。生产队长留了心眼:你们修水库受益,我们义务出工,何尝自家不修个水库哩?就向上级申请自家需要修筑水库,抽不出人。筑坝的时候我还小,天天盼着上工地,听男人光着上身拉石碾的吆喝,女人挖泥土时的玩笑声,小朋友们的嬉嚷声。工地上人来人往,好热闹。当然,父母说过,修山塘要发糖,说不准哪天能发?喜欢糖是孩子的天性,就天天盼着。我有个堂叔就是修水库死的,他是石匠,负责石方砌筑。那天他埋着头搬石头砌墙,上方堆放的石体,不知什么原因垮塌,一个石头滚下来正好砸在他头上,头上就一个小孔,却死人了。以后一段时间工地停工,队长带着堂娘走遍公社各大队宣传堂叔的事迹。那一年,堂娘家户口多加一百分工分。这一百分可以换三百斤大米,外加十二块钱,也换走了一条生命。
村寨旁边有一个溶洞,走进洞里首先是个大厅,足足六百平米,冬暖夏凉,是村民聚集的场所。洞壁有一处水流距地面一米许,口渴时靠近水流适当弯腰,嘴迎上去就能饮水,水清凉可口。再往里走是人工修筑的混凝土坝,将溶洞截断,形成地下水库。一条料石砌成的渠道沿洞壁向外延伸,直到农田,至今完美无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