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家乡人过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石器,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水平的提高,已经成为古董甚至消失,但它们仍在我心里占据一定位置无法抹去,成为永远的回忆。
石 碾
圆满,圆润,圆滑,圆的意义太多;从力学的度角讲,圆的受力最稳定,应力分布最均匀,不会出现最大或最小值。这大概就是生活中常见形状的真实体现。碾轮就是其一,碾槽也是圆的。
碾房都选择在河岸河流由窄变宽的回水位置,地面高于常年的洪水线,避免被湍急洪水的淹没甚至冲毁,一般不超过三十平米,因为就地取材,三柱二瓜的屋顶多用茅草铺盖。干砌石修筑的堰坎拦截枯水期的水流并引入碾房,进入碾房处设置木闸,工作时就提升闸门,闲置时就放下关闭水流。
一座孤零零的碾房建在河岸,但并不冷清。除了为家乡人加工大米,坐在大山顶没有河流的外村人家也不怕路远挑着稻谷来加工大米,基本上每天都有几户人家光顾碾房,多时有十多家排队碾米。夏天更热闹了,下河游泳的小孩游累了光着屁股躲进碾房避暴晒。
幼小时只觉得碾轮在碾槽中一圈一圈旋转好奇,并不考虑碾轮为什么能转动,如何转起来的?碾转是一块石头加工成圆形,碾槽是将石头加工成“”形后一块块拼成圆,直径近四米。碾轮圆心位置设置一个孔,用一根木头将碾轮连接碾槽圆心位置的木柱,木柱从碾房基座立起,下端连接着同样是圆形的木轮机,木轮机是木匠做的,由一块块木枋做成圆槽,引入的河水进入圆槽后冲击木轮机转动,转动的木轮机带动木柱旋转,旋转的木柱就带动碾轮在碾槽里旋转。
我是学习水工专业的,掌握了水力发电站发电的原理后就不难理解石碾的工作原理了!只是水电站是将水能转为电能,而石碾是将水能转为动能,原理完全一样,不能不敬佩祖辈的聪明才智!
稻谷倒入碾槽,布满,粗略均匀就行,一次能容纳近两百斤稻谷。闸门打开,石碾一圈一圈转着,碾压着稻谷,不厌真烦,也不需人工翻转,去壳的稻谷自然沉到槽底,暴露在表面的是还没碾压的稻谷,一槽稻谷碾成大米需要两个小时。
我的老家在半山腰,距碾房两公里,垂直高度百米,接近碾房的两百米路很陡很窄,想在路途歇脚都没放置背筐的地方,只能咬紧呀熬过两百米路程,稍微弯下腰头部就抵达路面,还好,肩被重物压疼了,弯下腰重物就压着腰部,减少了肩部压力,也算缓和一下。
记忆中,父亲干活很会算计。就说去碾房碾米,天蒙蒙亮他就把我叫起来,等不着让我洗漱,他很有道理回应我,“河边多的是水,让你洗个厌!”此时稻谷早就装好,只等出发。我知道父亲早早叫起我,是想第一个人赶到碾房不需排队,两个小时就可回家,有时间干其它事,如果出发晚了,有时要排队半天,基本上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父亲用箩筐挑稻谷,满满的,百多斤重;我力量小,用背筐背,不足六十斤,两人共计两百斤左右,刚好一次碾好,大米够吃半月。管理碾房的是本村寨人,是位孤老人,六十多岁,无子女,四十五岁失妻后未娶,就从生产队手中接下管理碾房的活,不计工分,每年补助他三百六十斤大米,够一年的食用。他常年喂一头猪,在河岸荒地开垦一亩多荒地种红苕,换季再种点蔬菜,除了食用就作饲料喂猪,每次帮人碾米撒在地面的稻谷或糠、米扫起来掺和在饲料里,猪长得快,年底宰杀都有三百多斤肉,生活还算富余。只是有些孤单,一座房、一个人、一头猪陪伴一条河走过四季。人很善良,吃饭时间要是有人守着碾米,会诚恳叫上一起用饭,大家对他评价不错。其实,他每天的活不劳累,只需守得住寂寞就行,就像石碾一样绕着木柱周而复始地旋转,直到大米加工完成。世上很多事都是单一的,地球运动也如此。
我记不得碾房是什么时候停运的,新事物的产生必定要代替旧事物,这是自然产物,更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只是守房的老人失业后也渐渐老去,少了人的伴陪更加孤单,好在生活还有保障,每月都会领到民政补助直到去世。
人走房空!木料经不住风雨侵蚀,碾房无人照料已经没了,现在摆在这里的只有倾斜的石碾和堆满砂石的碾槽,摇摇欲坠。
石 磨
“妈,不行!我浑磨啦。”
“又来名堂!只听说浑车,从没听人说浑磨,想偷懒!”
“真不行!想吐了。”我捂住嘴,停下手中的活蹲下去。浑磨不假,手使力酸痛也是实。
我记得小时候过大年前的腊月二十八磨绿豆粉,二十九磨汤圆,大年三十磨豆腐,连续三天推石磨。家人形成规矩:父亲和哥上山备柴和牛草,我和母亲备年货。在家人眼里推磨是轻活,上山是重活。
我家有石磨,挺方便,没有的人家趁我家石磨晚上闲着,都是点着灯磨年货。
石磨由三部分组成:磨槽、底座和磨子,底座表面跟磨子底面从凿子刻成规则的纹槽,磨心就是磨子中心,跟底座中心和磨槽中心用木头连接,只是磨子是活动的,底座和磨槽是固定在一起不会活动的,磨心旁凿穿一个洞用来添加待磨细的食料。同时,磨子边缘中央凿一个口子供木枋插入紧扣磨子,一根“7”字型的木棒短边端放入木枋预留的圆孔,长端头固定一根横向木棒,两端用绳子套在上空的楼领上,推磨时人拉着横着的木棒前推后拉,磨子沿磨心旋转,拌合水的食料加入磨子预留的洞口进入磨子和底座之间,在磨子的旋转过程中带入纹路里压榨为浆液沿着底座四周汇集到磨槽。
磨子本身不重,百十斤,若是推干磨五十斤力就可推动,何况启动后在惯性的影响下,用力更小。磨汤圆相对吃力,糯米糯性,加上掺少,很稠,容易使磨子和底座粘合,需用力才能推动磨子旋转。
磨东西跟作文一样,如果偷懒频繁加料,磨出的东西很粗,甚至无法使用,只有用心才能磨出理想的成果。有个成语“细嚼慢咽”,本意是指吃东西不急不猛,喻指对事物仔细思考,深入体会或做事情仔细不草率,强调在认知或行动中采取耐心、深入的态度。我有急吃东西的习惯,身体轻瘦,多有朋友告诫,吃东西不能急,否则无法吸收营养,长此以往对肠胃也没好处。记得读书时老师也经常用“细嚼慢咽”告诫我们来学习,还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父亲介绍,我家的石磨是祖辈留下的,当时三个石匠从开山取石到石磨安装完毕用了十天时间,支付一斗二升大米作为工资。当时的磨子有三四十公分厚,近两百斤,磨槽体积大,笨重,四个男子汉才能从山上抬回家。不管是磨子还是磨槽,都是一块石头加工,没有拼接,很难选到料。特别是磨槽,从平整的坚硬石头通过钻子一刀一刀掏出沟槽,很费时的,而且表面磨得光滑。磨子更不用说,四周刻出纹路,特别是底部的纹槽要与底座表面的一致,一排与另一排还犬牙交错,否则磨细的食料带不出磨子,更无法汇入磨槽。
长年累月磨东西,纹槽会磨平,纹槽浅后磨出的东西粗糙,不能满足要求,再请石匠进行维修,长此以往磨子越修越薄。我记得时的磨子只有二十多公分厚。
在祖辈时代能拥有石磨的都是大户人家,难怪后来政府确定家庭成分时在大队支书的再三解释下,我家才定为“中农”,否则就是“富农”甚至“地主”。
我记忆中石磨最初安装在空廠的厢房里,后面我们长大需分床睡觉,房间不能满足需求,父亲决定装修厢房,就搭建偏厦特意安置石磨,虽然那时已经有磨浆机普及人家,完全可以代替石磨了,父亲仍不放弃石磨,首先,它是祖辈遗留给他的财产,不能遗弃,在他心里石磨磨的东西都磨浆机的香,虽然孩子们不赞同,而且废力废时,父亲还是固执己见,于是石磨至今仍躺在偏厦,只是布满灰尘,残留着鸡屎。
看见家里的石磨我就想起了父亲,他对待孩子特别严格,要是收到老师反映在校不守纪律的情况,总被痛骂或罚跪。有次哥送八十高龄的外婆回家,路途遇上亲戚下河放木,贪玩就跟亲戚下河,外婆独自返家。父亲听说后用绳子捆着哥下跪半天。父亲一辈子早出晚归,早年患有慢性病,为了全家人能更好生活却带病日夜操劳。石磨磨损了要请石匠维修,他重病后因家庭负担重,当时医疗条件也不好,只是请来村医找些草药应对,结果英年早逝。
像接力棒一样现在父亲交到我手中,我不想成为家族中的“罪人”。尽管工作关系不常回家乡,每凡回到老家总要花点时间清理干净石磨,偏厦也维修完善,让它成为一段家史和见证。如今农村保存下来的石磨稀少,它成为一种古籍,百年以后或许就是古董,社会价值会越来越大。
碓 臼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少年时的游戏多为白天抛石子,晚上捉迷藏,村寨的家家户户都光临过,就得出一个结果:有石磨的家庭一定有碓臼,有碓臼的家庭不一定有石磨。这就说明碓臼的成本没石磨大,碓臼比石磨普及,体形也小很多。
碓臼由碓窝、碓杆和碓叉组成,是家乡人舂米或破碎其它东西的工具。其中碓窝是石头制作的,稚体,上大下小,为了固定总是安装于地面以下,露出碓窝头部。碓窝四周正方,上表边长四十厘米许,窝位于中部,需石匠用尖凿一锤一锤刻成,再用平凿将周围平整,上口直径三十厘米,厚四十厘米,底部窝径十余厘米。
碓臼在风水中被视为一种具有稳定气场、化解煞气并象征家庭福源的传统器具。常认为能踏碎、踏走风煞、窝煞、水煞等不良气场,安置于院落中可以对抗外部负面能量;因为碓窝是石头制作,可稳定家居磁场,调节整体风水格局,寓意“石来运转”;同时,碓臼象征家庭平安、吉祥如意,体现古人对自然的敬畏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家乡人一般都是过年做汤圆,一是年前有空闲,二是过年备年货,正月初一早上吃汤圆和绿豆粉是传统,吃汤圆喻意来年什么事都能圆满。年后就急于春耕,所以家乡人更喜欢舂汤圆面,晒干后保存时间长,春耕忙,为了抢时间煮汤圆不费时。汤圆面是碓臼舂成的,原料是糯米,用水浸泡发胀后才能舂成面末。碓臼少占空间,大多放在房屋的侧面屋檐下,也有人家跟石磨布置在一块,方便使用,却需占用一间房,这就要求房间有多余才行。
碓杆的安装采用了杠杆原理,使得舂碓的人不那么费劲,只要踩下碓杆末端,碓头就撬起,脚一放,碓头落下冲击碓窝里的粮食或其它,通过碓头重力和惯性力挤压,粮食或其它慢慢砸碎,直至成为粉面。
幼儿的我看着家人舂碓,觉得很好玩,毕竟需要力气,这“游戏”我是做不成的,长大后母亲安排我舂碓,最初感觉还好,舂了一些时辰腿发酸,不想继续。但生活是认真的,容不得随心所欲。
听母亲说,“大跃进”时期这碓臼发挥了很大作用,挽救了好多生命。那段时期浮夸成风,家乡人缺粮严重,只好上山挖野菜野草,蕨根就是常用的一种,从山上挖来洗净,掺少点粮食用碓臼舂成面粉,揉成团蒸熟了吃才度过几年难关。也许正因如此,我经常发现过年烧香化纸时,父亲总在碓臼处插三根香、化几张纸。
看那香头冒起的青烟摇摇晃晃,还是努力向着上方前行,正如这些岁月的生活,艰辛却不乏骨气,清贫里藏着乐观。
除了舂东西,碓窝常用来打糍粑。一次能盛十斤糯米饭,两个人手执木棒你一下我一下棒击米饭,直至米饭击稠。碓窝打糍粑不损失米饭,不用担心被击坏,放心用力!力量越大,用时越少。凡是家乡人修房改造,都要打几十斤糯米的糍粑,上梁时叫“梁粑”,大而扁圆的兜给主人。主人跪在堂前,围腰后抬,两个木匠分别坐在梁两端你一言我一语说完伏式,就向主人兜梁粑;小的像汤圆般大小撒向四周供围观人抢着乐。
还有一种同形状的石器叫窠臼,比碓臼小很多,重十几斤,易移动,常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或碗柜上,一般破碎用量少的菜料,比如辣椒面、姜蒜浆等,没有碓锤,手执圆柱形状的石棒直接击打破碎物。
祖先的生活与石息息相关,中国古代哲学中用以阐释自然万物起源、多样性与统一性的五种基本元素金、木、水、火、土里却没有石,其实石容合在金和土中,占据的位置更多,基本元素对应人身五器官,木对应肝、火对应心、土对应脾、金对应肺、水对应肾,这充分证明石对生命的重要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