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口茶

5月18日，随从几个文友采风挪步园。山高路陡，不堪疲乏，天气暴热，烦渴思饮。及至老祖山，偶遇一茶企，文人性情使然，扎堆围观墙体文化。其实壁上图文一览无余，诸位不过找由头歇脚而已。

我闻茶则喜，于茶企甚有亲切感。早年以文学为拐杖，于讨生活中应邀采写过众多茶企，不乏八马茶等茶界顶流，对茶似懂非懂些许行内，也鹦鹉学舌能说几句“茶话”。

茶企走出一位面相和善、气色红润的中年人，热情邀约我们入内歇凉，正合我意。有点四合院布局的茶企院落不大，素朴无华，堪为小型茶企。从言谈举止判断，他就是茶企主人。他请我们登堂入坐。大堂空旷清爽，布设简约，一张长条楠木茶桌正中摆放，杯明几净。

宾主面对面落座，主人动作娴熟地为我们洗茶、泡茶、敬茶，恭送至面前的茶杯内，茶水鲜翠明澈，叶形色泽碧绿，条索紧秀匀齐，茶香芬芳馥郁，单从品相上看，这杯茶已然上乘之作。主人笑曰，这是春季采摘的露水茶，也是我平常的用度，出主待客。茶温适可，小啜一口，果然适口好茶，入口微苦，回味甘醇；一饮而尽，沁人心脾。主人即时补满。复至三泡外，茶味虽略有弱减却余香浓久，端详杯内，参照主人尚未开喝的初泡茶水，茶色几无褪淡，心中暗自称奇。

我喜饮绿茶，且饮茶旷年，耗材无数，对用茶质量品位略有要求，非中高档茶不品。礼茶易得，但我对包装茶有所偏见，华贵之下其实难副，为此常逛茶店，宁可重本选茶，然纵是外观完美的毛尖茶，却大多茶香清雅，淡而无味，尤其过了两泡，几近白开水。今此讨饮之茶，在档次上偏向居中，却有三点令我惊异，茶色青翠，茶味回甘，茶香浓醇，终其一要：茶品耐泡。而绝非饥者易食，渴者易饮之故。

文友们众口一词称道茶好，有人提议去茶场拍图取景制作抖音宣传一二，也对得住自己无功不受禄品尝的好茶。主人道，路人到此，请杯茶饮，人之常情，我却荣幸，何来受惠？参观无妨，宣传倒是不必，只因种茶规模不大，产能有限，本身求过于供。

我自是乐于跟从。昔年茶企寻访，基本止步于公司总部或生产车间，不曾实地参观茶场，因而对源头的种茶一环不甚了了。

主随客便，如愿去到一处茶场，碧落晴翠，山麓茶林层叠有致，长势正好的茶叶纤细青绿，鲜嫩欲滴，偶有一阵清风拂过，茶影婆娑。茶场周边一条山路蜿蜒而上，路边山涧流响，山泉潺潺。置身此地，无不心旷神怡，自是流连忘返。人尚如此，于此得天独厚之境生长，茶岂能不好？主人自然流露，这里海拔1200多米，云雾缭绕，空气清新，环境幽深，是天地灵气赐予人类的一杯茗茶。

此茶会当由来已久？主人笑答，据传唐代“茶圣”陆羽两度踏访挪步园寻索此茶；明代兵部尚书汪可授“两袖清风”，晚年辞官隐居此园醉心种茶，因而后人谐音清风以“青峰”命名此茶，以纪念之。

驻足茶场良久，我欣喜于亲见种茶这一场景，补全了于茶业的认知盲点。有文友提醒劳扰主人过久，当谢忱辞行。主人道，茶厂已备粗茶淡饭，刚好饭点。我们欲走还留。复返茶企，菜肴满桌，饭香满屋，全是地道土菜。主人道，都是山里采摘的食材，绿色天然。吃起来果然风味绰然。主人拿出山草药浸泡的米酒，礼待宾客，极尽诚意。

“幸福的人不愿山外回，醇香的米酒让我心儿醉”。品山里茶，尝土家菜，日常如此，夫复何求？有点眼羡主人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席间，文友们饶有兴致打探起其过往。主人也不拂意。

主人真名王焱凡，实乃年近花甲，表里年龄落差之悬殊，令人惊讶到尖叫。他是茶场属地土著，幼年父母双亡，在哥姐拉扯下，苦水中泡大，初中未能上满即被迫失学，自此种茶为生。因生性勤快，他勤耕苦耘，成了全村先富户。兼而担当乐助，深得村民信任。

山地贫瘠，种茶不富，一拨拨茶农出山务工，大片茶地遭到荒弃。不忍卒“读”世代相传的天然茶业就此穷途末路，王焱凡安贫守道，乐此不疲。1997年，他受任茶场副场长，后被选为村主任，主抓茶业经济，创办茶业合作社，带动全村茶农增产增收。

如何将上天馈赠的山里茶做优做精，使之普惠于天下茶客，是王焱凡朝思暮想的心事，更是他永志不渝的向往。2007年，他毅然决然辞职，承包茶场，成立茶业公司，自此苦心经营，专业创兴。他流转村民撂荒茶地，逐年恢复水打山压、天灾损毁的茶园百余亩，增至当下1000余亩的茶园规模；同时加强人工改造，技术更新，使老茶开枝散叶，重吐新芽，并施以饼肥提高产量。聘请本村经验老到的制茶大师凭借指尖揉捻练就烘焙的绝活，拿捏出最好的火候，把控好每一道工艺环节，令茶品更加口感清淳，馀味回甘。

数十年如一日，王焱凡至情守望村里一块块零散的茶园，用心打磨挪步园茶，不求产量做大，不做广告宣传，单凭有口皆碑的品质，硬是让挪步园茶口口相传为名闻遐迩的小众茶业知名产品。茶场长年带动近500名村民采茶就业，社会效益也赢得如潮好评。

有文友感慨，对挪步园茶早有耳闻，可惜很少喝到这么受味的茶。王焱凡道，这也是我们短板所在，受限于产业规模，挪步园茶年产量也就1万斤上下，其中春茶4000斤。因而开山垦土，茶场扩建仍是上级热望，也是市场渴求，更是茶客“主叫”，茶场却任重道远。

“今生因茶而生，为茶而活”，主人质朴叙事，一如山里茶醇香耐人品味，也验证了我对茶之于生命的感悟：人活一口茶。

泡上一杯茶，独坐单间房读书学习，已是我的生活日常。

并不知自己具体何时出于何故伊始喜爱饮茶。大抵记得年轻之时并不喜饮，嫌恶茶的味道苦涩，决不“可口可乐”。但在生活历尽种种苦难的后来，渐渐接受了茶的淡淡苦味——茶纵然苦口，却感觉再苦也苦不过既往的生活——以至养成喝茶的习惯。

曾想，爱茶之人可能经历过生活的苦役，抑或骨子里与生俱来乐于吃苦的精神，毕竟任一茶类入口多少有些苦涩，生活甜美或尝惯甜味之众，未必甘苦咸宜。但这个自定义我无法佐证。

眼下，茶人王焱凡倒算一个。自幼贫寒，成长辛劳，流年奋斗，吃尽苦头，只是种种苦难在他谈笑间，风轻云淡，像讲述别人的故事。然而，沧桑总会留痕，磨砺也有印记，上天将刻薄刻画在他的额头，生计将残酷残留在其眼角，那都是苦旅无尽的素描、磨难重重的写生。

实则，人生的苦难包含但不限于遭遇的命运多舛，历程的风霜雪雨。举凡厄运抗争者、励志筑梦者，定然奔忙于艰辛的劳役，倾献出超常的心血，他们透支青春，消费生命，然后健康红灯亮起，甚而众病纷扰，反思之后爱上了茶，因为茶于养生有所裨益，这是我对与茶结缘者因由的另一种揣测，在不少茶馆创办者中求出了解。

茶是否恙的解方，对冲某些不适，止损于健康，利多于养生？我也是人云亦云。但在我，茶却是生活必需品，似乎也是生命之内需。茶成了我生命能量的给补，甚至“恶化”到而今一日无茶不可活的地步。倘如没有茶，未可知自己会活成什么状态，比如生命还能否存续。

体质孱弱，苦寒奔命，健康每况愈下，心脏病、肺动脉高压、高血糖，各种疾患相继附体，生命之舟出入风波里，四面触礁，却尚未搁浅，或许得益于茶的神效，常感是茶微妙平复了我生命的失衡，它似是健康的中和剂。

而言于茶人王焱凡，茶貌似馈赠他更多的生命福祉，映照在他面庞的是容光焕发，沉浸在他体质的是热血流淌。见他神采奕奕，身姿矫健，不由你不误判他的年龄，从其体征确可悟出他的生命因果：人在草木间，至味是清欢，茶赐予了他行如风、年轻态、康乐宁。

我历来坚信，一杯中国茶，是神州上下五千年传承下来的民族精粹，是神农馈赠普天下人类的世间珍宝。它滋养着炎黄子孙的身子骨，也钙化为华夏民族的精气神。于我，茶不仅是养生品，还是强心剂，有茶的苦味打底，我反而回味到生活的甘甜，苦痛的日子往前撑，因而分外珍惜当下，保持平和的心态审视生命，坚定必胜的信念进取生活，朝着初心的执念眺望前方。茶人王焱凡更是既甘于为茶而苦，也因了献茶而乐，他将最好的年华呈给了种茶制茶，余生也注定跳脱不出“茶”的磁场，看得出茶是他的至爱、他的征梦，知足常乐此生只为一杯茶而活。“人活一口茶”，是茶人王焱凡与我等茶客的心灵对话和精神默契。扩张茶园深耕广播，术业专攻提质增效，他厚植大义情怀并领情大任担当，回应我等芸芸茶客的保健寄情，他惟愿一生奉上一杯好茶敬祝结缘茶客康泰然，福满堂！他更是有所彻悟，自己往昔的真情守望和当下的接续奋斗，于脚下这片热土，是一茶兴百业，福荫本地民生；于心中满腔赤情，是一茶传四方，流播中国芬芳。

作别挪步园茶企，茶人赠予茶客些须新茶品尝，其好客之情与大方之气令我心生感动，脑海顿然泛出白居易经典茶诗句的画面感：“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