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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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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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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书·槟榔谷》

大巴车在山间公路盘旋,我看向窗外,觉得那绿意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十一月了,故乡该是梧桐叶黄的初冬,而这里,海南的腹地,却依然是盛夏的、甚至是蛮荒的绿。那绿是不由分说的,从山脚泼洒到山顶,毫无缝隙。热带的阳光慷慨而严酷,滤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蜿蜒的柏油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我们的车,像一尾鱼,静静地游入这绿色的深潭。

此行的第一站,是槟榔谷。这名字念在嘴里,便有一种异样感,仿佛带着些可咀嚼的坚韧滋味。来参加此次活动前,心里原装着碧海银沙、椰林蓝天的想象,却不料首眼要见的,是这样沉在群山皱褶里的所在。

停车场人声鼎沸。然而,当我从喧闹的平地一脚踏入谷口时,一切截然不同。空气骤然一变,那股子燥热仿佛被一层清凉湿润的纱给滤去了,换上了一股由泥土、腐叶、与某种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的沉甸甸的气息。声音也变了,远处游人的嘈杂,像被一层厚厚的绿绒吸了去,变得隐约;取而代之的,是近处一种无处不在的、低低的嗡鸣,是蝉,是虫?我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声音与这满谷的绿融为了一体,成了寂静本身。

而最摄住我眼目的,自然是槟榔树。它们长得那样笔直、颀长,像一群沉默的瘦削巨人,只顾向着天空里钻。树干灰白,光滑得不可思议,带一圈圈环状纹路,如记载岁月的密语。顶上是蓬蓬羽状、翠绿的叶子,在极高之处舒展着,几乎不动,剪影似的,衬在蓝得发亮的天幕上。它们不像南国常见的榕树,枝柯虬结,须髯蓬蓬,肯荫庇人。它们是孤高的,耿直的,带着不容亲近的山野骄傲。我仰着头,颈子都有些酸了,心里无端地想起“风骨”二字。这或许是我在此地追寻的第一重答案:关于生命的姿态。

沿石阶下行。路是依着山势修的,曲曲折折,引人渐入佳境。路的两旁,便开始看见一些不同的景致了。那是一些低矮的、极其朴拙的船形屋,茅草顶厚厚的,像一顶顶斗笠,几乎要垂到地面上来。黄泥混稻草的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竹木的骨架。它们就那样静静地伏在那里,紧贴大地,与那些拼命向上的槟榔树,一俯一仰,构成了生息的两种姿态。

一位皮肤黝黑、眼睛亮晶晶的黎族向导阿腾,正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讲解:“这船形屋,是我们黎族人世世代代的家。你看它像不像一条倒扣过来的船?祖先从海上漂来,便把船翻过来,成了遮风避雨的屋。我们住在里面,就像还在母亲的船里一样安稳。”

他说得那样平静自然,我却听得心里一震。一个民族的记忆与漂泊,就这样具象地、沉默地凝结在这小小的屋舍之上。它不像博物馆里玻璃罩着的文物,隔着冷冰冰的距离;它是活的,有温度的,那茅草里似乎还残留着往日炊烟的暖意,那泥墙上仿佛还映照着昔日火塘的光影。我走近一间敞开的屋,内里昏暗,只有一个象征性的火塘,静静地躺在中央。眼睛适应了昏暗后,于是便看清了挂在泥墙上的几件物事:一副弓箭,一张渔网,一顶竹编斗笠。它们都蒙着岁月的尘灰,静静悬着,像睡着了,又像在无声诉说一个狩猎、捕鱼、耕织的,循环了千百年的故事。我忽然想,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多少人记得自己“来自何方”?我们的“船”,又锚在何处?

一阵清越的叮咚声将我拉回。那声音不似金属锐利,也不像玉石清冷,它是厚实温润的,带着木质的朴拙与天真。我循声望去,见不远处一个凉棚下,坐着一位黎族的老伯伯,怕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记录着山林的年轮。他赤着膊,露出古铜色精瘦的臂膀,手里正忙活着。他身旁,堆着好些牛形的木偶,神气活现,犄角弯弯,透着憨拙的劲儿。他拿一根细木棍,在牛背的凹槽上来回刮擦,清越的声音便高低错落地流淌出来,那调子是简单的,反反复复的,没有什么繁复的花腔,却像山间溪流,自然而然地流进心里。

“这叫‘叮咚’”阿腾走过来解释,“是我们黎家的乐器。你看它像不像一头牛?我们黎家人爱牛,敬牛,便把这木头做成牛的样子,刮出好听的声响,干活累了,就敲一敲,解解乏。”

我听着,看着那老伯专注安详的神情,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沉稳地在木头上移动,仿佛不是在制作一件乐器,而是在与一位老友低语。这“叮咚”之声,它不是什么庙堂之上的雅乐,是这山野的声音,是劳作间隙的喘息,是生活本身哼唱出的歌谣。我此行是为追寻美的文字,而此刻,这木琴奏响的,不就是最本真、最贴近生活脉搏的韵律么?我们整日里在纸上推敲字句,所求的,或许正是这样一种朴素的、发自生命深处的回响。

辞别了老伯伯,我们又被引去看一场黎族歌舞。在一片空地上,年轻的黎家小伙与姑娘们,穿着色彩绚丽的民族服装,跳得热烈而奔放。小伙子们跳跃、呼喊,模拟着狩猎的动作,肌肉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油光;姑娘们则旋转、摇摆,裙裾如彩蝶飞扬。竹竿在有节奏地开合,他们灵巧的脚在其中点、踏、跳,看得人眼花缭乱。鼓声咚咚,一声声敲在人的心坎上。这歌舞是欢快的,是外向的,是一种毫无保留的生命力的宣泄。

然而,不知为何,我那颗被震撼着的心,却总还惦念着那沉默的船形屋,那安详的制琴老伯,那孤高的槟榔林。我觉得,那外在的、飞扬的美,固然动人;但那内向的、沉静的风骨,才是支撑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根脉。

表演结束,人群散去。我和三俩好友,又在那谷里徘徊了许久。阳光西斜了,给那一片浓绿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金黄光泽。槟榔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交错投在石阶上,像一幅抽象的画。我抚摸着一棵槟榔树光滑的树干,那触感微凉而坚实的。我想,这槟榔谷予我的,远非一番异域风情的猎奇。它让我看见了一种从古老传统里生长出来,紧贴土地的生活哲学。它有自己的形态、声音和筋骨。那船形屋是它的谦卑与智慧,那“叮咚”木琴是它的劳作与歌唱,而这漫山的槟榔树,便是它那挺直的、不言不语的脊梁。

回到车上,人虽然有些困乏倦了,心里却是满满的,沉甸甸的。窗外的绿色再次扑面而来,但那感觉,与来时已大不相同。来时觉其陌生,是风景;此刻却觉其亲切,是有魂魄的了。那震撼,不来自于奇景,不来自于异事,而恰恰来自于这种朴素的、坚韧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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