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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志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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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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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海角:石头与海的千古絮语》

       直到冲锋舟的引擎“突突”地响起,咸腥的海风劈头盖脸地打来,我才从近乎朝圣般的恍惚里惊醒。我们这一船来自天南地北的“文朋诗友”,此刻都成了蓝色的囚徒——被无边无际的、喧哗而又沉默的蓝包裹着。船身一起一伏,像一匹不驯的野马,每一次颠簸都将冰凉的海水甩上脸颊与臂膀,激起阵阵介于惊呼与欢笑之间的叫嚷。这就是南海了,是古人诗中“天涯尽处”的所在,是千百年来,多少宦游羁客、逐臣骚客望而兴叹的终极之地。

我们选择从海上去接近天涯海角,这本就是一种刻意的“离经叛道”。不去走那被无数脚步熨烫过的坦途,偏要委身于这叶扁舟,从它最古老、最本真的那一面去阅读。岸上的喧嚣与彩旗,在此地已被海风吹散,只剩下风的低吟与浪的呼吸。船在碧波上划出一道白色弧线,绕开几处黝黑礁石。礁石常年被海浪啃噬,形态嶙峋,像一群沉默的、搁浅的海兽,背上覆着斑驳的白色苔衣,是海盐与岁月共同书写的碑文。

也正是在这无遮无拦的海面上,那两块传说中的巨石,才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气势,撞入了我们的眼帘。

不是渐次展现,而是以一种亘古的姿态,轰然屹立于视野的中央。那是“日月石”,仿佛自鸿蒙初开,便已在此,并且将永远在此。

先见的是“日石”,更像一座从海底生长起来的小丘,圆融、雄浑,通体是一种被风雨淘洗了千万年的青灰色。阳光倾泻在它宽阔的岩壁上,反射出沉郁的光泽,如一轮沉落于此、凝固于此的古老印玺。离它不远,那“月石”则显得清瘦些,带着婉约的弧度,像一句未说完的偈语,依偎在旁。海水在它们脚下分开、聚合,激荡起周而复始的白色花边。

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日,一月。它们就这样对峙着,又依偎着,在这海天之间,构成了一幅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图景。船老大,一个皮肤黝黑如铁、皱纹里都嵌着海沙的本地汉子,适时熄了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被更庞大的声音充满——那是海浪周而复始、永不疲倦的拍打声,是风穿过石隙发出的、如同古老埙乐般的呜咽声。

我们这一船被现代文明豢养的灵魂,在此刻集体失语。任何言语在这种亘古的对话面前,都像一种亵渎。一位平日里最爱高谈阔论的诗人,此刻也只是扶了扶眼镜,深深凝望,仿佛要把这景象连同涛声一并吸入肺腑。

我忽然想起清初那位落魄至此的崖州知州程哲,他在巨石上凿下“天涯”二字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去国怀乡的悲怆,还是置身于天地尽头的孤绝?或许,当他立于此时,面对这日月经天的巨石与无垠的大海,个人的那点宦海浮沉、宠辱得失,便都显得渺小如沙砾了。

这石头与海的絮语,人类听了千百年,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永远也听不懂。

冲锋舟重新发动,我们绕石缓行,从不同的角度瞻仰它们的姿容。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岩石表面那无数深刻的裂纹与孔洞,那是时间用风、水、与日日夜夜雕刻的痕迹。同船一位研究民俗学的朋友轻声说,在当地黎族百姓的口耳相传里,这“日月石”又名“鸳鸯石”,是一对誓死不屈、殉情跳海的恋人化身。这朴素而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解释,霎时间给这两块冷硬的巨石,注入了温热的血液与情感。

我忽然觉得,官方与民间的两种解读,恰恰构成了天涯海角的一体两面。一面是士大夫的、历史的、带有哲学意味的苍茫叩问;另一面,则是黎民百姓的、爱情的、充满生命韧性的执着守望。前者是“天涯何处是神州”的宏大叙事,后者是“至死不分离”的微小坚贞。两者如同这日石与月石,共同支撑起了这片海湾的精神穹顶。

船最终在景区码头靠了岸。从动荡的海面回到坚实的土地,双脚竟有些虚浮,仿佛大地的沉稳反倒成了一种陌生的体验。我们混入岸上熙攘的人流,走向那片著名的摩崖石刻群。

这里的氛围陡然转换。海上是孤独的、自然的、神性的;岸上则是热闹的、人文的、人性的。无数游客身着鲜艳衣裳,在“天涯”、“海角”、“南天一柱”等巨石前摆出各种姿势,相机快门声“咔嚓”作响,与笑声、呼唤声交织,构成一幅生动活泼的现代游春图。那刻在巨石上的一个个名字,程哲、王毅……他们的忧患与孤独,早已被时光冲刷得模糊,成了后人镜头里一个具有历史厚度的背景。这并非不敬,反而是一种奇妙的传承。古代的贬谪之地,成了今人的幸福向往,历史的幽默,莫过于此。

我们于椰荫下小憩,看阳光透过羽状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海风依旧,但已被林木滤去了几分蛮横,变得温柔。我们喝着清甜的椰子水,话题便从这巨石海水,自然蔓延开去。

诗人友人率先感慨:“在海上看那日月石,只觉得胸中块垒,被那海天一洗而空。什么功名得失,在那种永恒面前,都轻如尘埃。”

写小说的那位却摇头,她更着迷于“鸳鸯石”的传说。“我倒是觉得,那民间的故事更动人心魄。‘天涯海角’在情人嘴里,是誓言,是浪漫。它不应该总是苦大仇深的。你看岸上这些牵着手、笑着的男男女女,他们来到这里,不正是为了印证‘陪你到天涯海角’的承诺么?”

搞民俗研究的朋友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加入:“此言有理。一个地方的文化意象,本就是多层累积的。官方的铭刻,赋予了它历史的庄重;民间的传说,则给予了它情感的体温。我们今日在此,既是历史的凭吊者,也是爱情的见证人,更是纯粹为美而来的游客。这几重身份,并不矛盾。”

我静默聆听,没有插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大海,投向在夕阳下渐成剪影的“日月石”。他们的争论,让我想起了苏东坡。他一生屡遭贬谪,最远至海南儋州,处境比程哲等人更为恶劣。但他却能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样旷达的诗句。他无避于蛮荒之地的毒雾瘴气,却独品出荔枝的甘美,静观着槟榔的奇崛。他将个人的悲剧命运,活成了一场与天地万物、与黎民百姓的深情对话。我想,真正的“天涯”之感,或许不在地理距离,而系于心境。心若被困,闹市亦成孤岛;心若开阔,纵使海角天涯,绝域亦是桃源。

暮色降临,如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蓝灰纱幔,轻轻覆盖在海面与沙滩上。游客渐渐稀疏,海潮声显得愈发清晰而恢弘。我们一行人决定在离去前,最后去触摸一下那“天涯”石。

手掌贴上冰凉、粗糙且布满历史苔痕的岩壁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从指尖传遍全身。这不再是书本上的抽象概念,也不是照片里的遥远画面。这是一种真实的、冰冷的、坚硬的触感。在这一刻,千百年来的时光仿佛被压缩、被接通。我仿佛触到了程哲的孤愤,触到了无数天涯游子的乡愁,也触到了那对传说中恋人的炽热体温;而最终,所有这些人类的情感都渐渐沉淀、消融,只剩下大海与岩石自身那沉默而伟大的生命脉动。

也许,天涯再美,海角再壮,我们终将离去。当一行人转身走向景区大门,我最后回望。那“日月石”已完全融入了苍茫暮色与夜潮之中,只剩下两个更为深沉的影子,执拗地屹立在世界的尽头。

回程的车上,无人说话。大家都累了,或许也都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三亚城璀璨的灯火,那片曾经象征着流放与终结的荒凉海域,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抛不下的。那海涛的节奏,那石头的沉默,那关于历史、爱情与存在的千古絮语,已像盐分渗入岩石般,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天涯海角,它不是一个终点。它是一次洗礼,一场对话,一个让渺小的个体得以窥见永恒的窗口。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被彻底征服,而后,又仿佛获得了奇异的解脱。

这,或许就是旅行的最高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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