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的阳光是泼辣辣的,辣得人睁不开眼。我逃进槟榔谷时,额头上已沁出一层薄汗。导游的小旗子在人丛中飘来飘去,游客的喧哗声、相机的咔嚓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成一种旅游业特有的热烘烘的嘈杂。我随着人流移动,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被精心布置的“黎族文化展示点”——竹竿舞的表演者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织锦摊位前摆着明码标价的纪念品,一切都妥帖、规范,却像隔着玻璃看标本,少了些活气。
直到我转过一个安静的角落,看见她们。
那是几间敞开的船形屋,茅草顶在阳光下泛着陈旧的金色。屋前廊下,坐着几位阿婆。她们真的太老了,老得像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盘根错节的古树。皮肤是深栗色的,布满细密的皱纹,如同被岁月反复揉搓又摊开的树皮。头发稀疏,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小的髻,用自制的骨簪或简单的布条固定着。她们大多戴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纺线,或刺绣。
我停下了脚步。不是被“非遗传承”的标识吸引,也不是被她们手下渐次绽放的绚丽图案摄住心神。让我定在原地的,是她们周身笼罩着的那层看不见的“静气”。
那是一种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沉静。
游客来了。举着手机,凑得很近,几乎要碰到阿婆们的肩膀。快门声此起彼伏,闪光灯偶尔亮起。有年轻女孩惊叹:“哇,好厉害!”也有中年男子操着北方的口音评价:“这手艺,值钱!”他们交谈,指点,甚至伸手想去触摸那未完成的绣片。然而,那几位绣娘,仿佛被一个无形的、透明的罩子与这一切隔绝开来。
她们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三样东西:苍老却稳定的手,穿引着彩线的银针,以及绷架上那片正在呼吸、生长的纹样。
我注意到其中一位阿婆。她坐在一张矮竹凳上,背微微佝偻,却自有一种磐石般的安稳。她绣的是一幅“婚礼图”——夸张的、戴着巨大头饰的新娘,众多手拉手舞蹈的小人,还有寓意吉祥的甘工鸟和木棉花。颜色是黎锦特有的浓烈:朱红、靛蓝、明黄、翠绿,对比鲜明到灼眼,却又奇异地和谐。
外界的声浪,到了她身边,仿佛撞上了一堵吸音的软墙,消散于无形。她的头几乎没有抬起过,目光始终追随着针尖。那一针下去,是沉静的笃定;那一线提起,是从容的牵引。针脚细密匀称,每一针的间隔,仿佛都丈量过一般精确。那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一种有韵律的呼吸,一种与手中织物、与脑中图景的深度对话。她脸上没有表情,既无表演取悦的欢欣,也无被打扰的不悦。那是一种近乎“空”的专注,却又在这“空”之中,蕴藏着饱满的、即将破茧而出的绚烂生命。
我静静地看着,看了许久。心里的惭愧,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慢慢地、无可抑制地洇染开来。
我想起自己。在城市的地铁里,每隔几分钟就要掏一次手机,刷一刷其实并无新消息的屏幕;在书桌前,摊开一本书,思绪却像受惊的鸟群,四下飞散,无法在任何一枝头停留;与人交谈,耳朵听着,心里却盘算着别的事。我们这一代人,活在信息的洪流里,活在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的注视下(社交网络塑造了这种无处不在的“被观看感”),活在对自己分分秒秒的“高效利用”的焦虑中。我们的心,像一锅永远在沸腾的、浑浊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欲望和躁动的气泡。
可我们,做出了什么呢?创造出了什么可以触摸、可以传承、蕴含着独属于我们生命温度的东西?
而眼前这位绣娘,她的世界简单到极致:一针,一线,一幅祖辈传下的图案。她的“网络”是棉线与麻布经纬交织的网格;她的“信息流”是彩色丝线在指尖的缓缓流淌;她的“成就感”,或许仅仅来自于日落时分,看着今日完成的这片图案,与昨日衔接得天衣无缝。她没有“打卡”,没有“KPI”,没有“流量焦虑”。她的时间,是以针脚的个数、是以图案一寸寸的蔓延来计量的。这是一种古老而深邃的时间感,与天地自然、与生命本身的节奏同步。
她的定力从何而来?我绝不相信她曾研修过禅理,或熟读什么“心学”经典。这定力,必定有更深厚、更广阔的源头。
我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投向更远处。槟榔谷不只是几间展示的船形屋,它背后是连绵的、沉默的青山。黎族,这个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千百年来的历史、哲学、伦理、审美,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生活里——刻在椿米臼的木纹中,编在藤篓的经纬里,酿在山兰酒的醇香里,唱在古老歌谣的旋律里,当然,也绣在这五彩的黎锦之中。
她们的“定”,或许首先来源于与土地的深刻联结。黎族先民“砍山栏”,在莽莽山林中开辟出生息之地。种山兰稻,是看天吃饭的活计,急不得,躁不得。一锄头下去,要等待雨水;一粒种子埋下,要等待阳光和时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生命的节律与土地的呼吸同频。这种生存方式,本身就训练着一种根植于大地的耐心,一种对自然过程的敬畏与顺应。绣花,或许在精神内核上,与耕种是相通的:都是将生命投入一项缓慢的、有形的创造,都需要在漫长的等待和重复中,保持心的宁静与手的稳定。
她们的“定”,也来源于族群记忆的“图案化”传承。黎锦的纹样,不是随心所欲的涂鸦。那些看似抽象的菱形、三角形、人形纹、动物纹,是高度凝练的符号系统。一条波纹,是祖先渡过的江河;一个方块,是曾经居住的田埂与房屋;特定的几何组合,可能代表某个家族的谱系。绣娘在刺绣时,她绣的不仅是美,更是历史,是迁徙的路线,是家族的荣耀,是对祖先的追念。每一针,都是在复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每一线,都是在加固一条文化的血脉。当她专注于此时,她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而是化身为整个民族记忆的传递者。这份沉甸甸的、跨越时空的使命感,或许足以让她屏蔽掉一切短暂、浮华的干扰。她的“入定”,是与无数代祖先的“灵”的对话与交融。
她们的“定”,或许还来源于一种朴素的、生活本身的“完成美学”。在传统的黎族社会,女孩从小就要学习纺织刺绣,这不仅是必备的生存技能(衣物、被褥都需自制),更是衡量一个女子是否勤劳、灵巧、有德行的重要标准。一套精美的服饰,从纺线、染色到刺绣完成,往往需要经年累月。这是一个女子将青春、情感、梦想乃至一生的耐力,都细细编织进去的过程。作品完成之日,便是她生命某个阶段的“圆满”之时。这种将生命价值投射于一件具体、美好、可留存之物的实践,本身就构建了一种坚固的内心秩序。外界的评价、物质的诱惑,在这种基于创造本身的、深层的价值确认面前,显得轻薄而无力。
我看着那位绣娘,她依然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阳光移动,将她银白的发丝和手中的丝线一同照亮。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手中飞动的,不是针线,而是光阴本身。她把无形的时间,一针一线,绣成了有形的、绚丽的图案。
这何尝不是一种更高明的哲学?我们追逐光阴,却被光阴驱赶得气喘吁吁,到头来两手空空,只留下一堆数字化的碎片记忆。而她,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古老的文化体系,选择了一种更主动、更富建设性的方式与时间相处:她们邀请时间坐下来,成为创作的伙伴,将它驯服、编织,成为可以触摸、可以传承的实体之美。
这时,一个穿着简朴黎族服饰、约莫五十多岁的妇人,端着一碗水,轻轻放在绣娘身边的矮凳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碰了碰绣娘的手臂。绣娘这才从那种深度的专注中微微“醒”来,侧头看了看妇人,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点了点头,又继续低头刺绣。那妇人也不离开,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看着远山,也偶尔看看绣娘。
我猜想,她或许是绣娘的女儿,或者儿媳。这无声的照料,这默默的陪伴,本身也是这“定”的一部分。文化的传承,技艺的延续,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声的“看着”与“做着”之间完成了。
我也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位年轻的黎族姑娘,穿着时尚的T恤和牛仔裤,正用流利的普通话向游客推销工厂批量生产的“黎锦”围巾。她们活泼,伶俐,与眼前的绣娘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没有丝毫指责的意思,时代在变,生存的方式在变,这再自然不过。但我心底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怅惘:当最后一批能用生命本能般“入定”去刺绣的阿婆老去,那种从土地深处生长出来的、足以屏蔽整个喧嚣世界的沉静,那种将时间绣成图案的古老智慧,是否会真的成为一种绝响?我们失去的,将仅仅是一种手艺,还是一种与自我、与时间、与存在本质安然相处的可能性?
夕阳开始西斜,给槟榔谷镀上一层温暖的金晖。游客渐渐稀少。我该离开了。
起身前,我又深深望了那位绣娘一眼。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会一直这样绣下去,绣到地老天荒。她身后的船形屋,黝黑的木柱上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和辣椒,颜色沉稳而饱满。再远处,是槟榔谷永远青翠的山峦,沉默地屹立着。
那一刻,我心中的惭愧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为清晰的领悟。绣娘的“定”,不是学来的技巧,而是她所属的那片土地、那个文化、那种生活方式,千百年来在她血脉里沉淀下的本能。那是一种文化的“水土”养出的“心性”。我们这些在水泥森林中、在信息洪流里漂泊的现代人,或许永远无法复刻那种“定”。但我们至少可以在匆忙的间隙,停下脚步,看一看这样的存在,感受一下这种迥异的时间节奏与生命状态。这注视本身,或许就是一针,一线,在我们自己那片早已皱巴巴、空洞洞的内心织物上,尝试着绣下第一道宁静的纹路。
我没有买任何纪念品,转身融入了离去的人流。但我知道,我带走了比任何工艺品都更贵重的东西——一幅用眼睛和心“绣”下的画面:一位老阿婆,在槟榔谷的夕阳里,一针下去,一针提起,将喧哗的世界关在门外,只与自己手中的那片绚烂,安然相对。
那幅画面,至今仍不时在我脑海的某个安静角落,缓缓展开,无声,却足以镇住我心中时常掀起的、名为“浮躁”的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