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的看着书桌上那块石头。它不是什么名贵的砚石,也不是玲珑的雨花,只是从哈巴河边随手捡来的一块,浑圆,朴拙,带着戈壁滩特有的那种沉默。
这块石头,是刘玉萍老师从她的家乡寄来的。石头上,她用最细的笔,画了一只正欲起跳的雪兔,耳朵警觉地竖着,毛茸茸的身子底下,是几茎被雪压弯了的芨芨草。于是,这石与画,便成了我书桌上通往遥远北疆的一扇小窗。每每目光落在上头,三亚那黏稠而湿润的海风,便仿佛被一股清冽的、带着雪与牧草气息的风给吹散了。
我与刘老师的相识,是在那场喧腾的“三亚杯”颁奖礼上。南海的风是滚烫的,裹挟着椰林的呢喃与海浪不知疲倦的喧哗。我们这些从天南地北聚拢来的人,言谈举止间,总不免带着几分被阳光晒透了的浮躁。刘老师便是在这时走入我视线的。她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裙,站在演讲台上,说起她的家乡,声音不高,却像一股从雪山之巅融化的溪流,清泠泠地,在这满堂的繁华与热烈中,悄然开辟了一片宁静而高远的天地。她那带着北疆韵味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是被阿勒泰的风洗涤过,干净,又有分量。
我们后来在两日的游览中熟络起来。她话依旧不多,但每每谈及哈巴河,谈及阿勒泰,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便会倏地燃起一簇光,亮得惊人。那光,不是舞台上的追光灯,倒像是她家乡夏夜旷野里,最亮的那颗星子。
回到新疆后,她的信便追着我的脚步来了。信里没有絮絮叨叨的长篇,常常只是几张图片,一段视频,附带着几句简短的说明。然而,正是这些零星的碎片,在我心里逐渐拼凑出一个愈来愈完整、愈来愈鲜活的阿勒泰。我这才明白,她在三亚时眼底那簇光,名字叫作“乡愁”,更叫作一种近乎使命的“迫切”。她迫不及待地,要将她的家乡,推到更远的人们面前。
她发来的,最多的是石画。起初,我以为是画在宣纸上,或是别的什么画布上。细看说明,才惊觉,那竟是直接画在石头上的。那些石头,大大小小,形态各异,都是哈巴河滩上最寻常的物事。在她的笔下,它们却活了。有的石上,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匹回望的骏马,马鬃在风中飞扬,眼神里蕴着草原的苍茫与温柔;有的石上,细细描摹出几丛顶冰而放的花,那花瓣娇嫩得仿佛一触即化,与石头的粗粝形成了奇妙的共生;还有的,画着冬窝子里升起的炊烟,那烟似乎能让人嗅到奶疙瘩的酸香和柴火的暖意。这些石头,不再是冰冷的、沉默的矿物,它们成了她情感的容器,成了阿勒泰山川魂魄的栖息之所。她不是在石头上作画,她是在与石头对话,将这片土地的记忆与呼吸,一点一滴地,烙印进去。
通过这些石头,我仿佛也看见了那条名为“哈巴”的河。它不像江南的河流那样温婉缠绵,它的名字里就带着一种边地的利落与干脆。我想象它发源于阿尔泰山的冰川雪岭,起初是融雪的涓滴,泠泠作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起调。继而汇成溪流,在乱石间跳跃、奔腾,水是刺骨的凉,清澈得可以看见底下每一颗卵石的纹路。它流过夏牧场,滋养着肥美的酥油草,牛羊的倒影在水里悠悠地晃着;它也流过冬日的荒野,两岸是皑皑的白雪,河水在冰层下喑哑地流,那声音,像是大地沉睡时的鼾声。刘老师的画笔,蘸取的,或许正是这哈巴河的水与魂,所以她的画里,才有那种洗尽铅华的澄澈,与源自生命本源的活力。
而阿勒泰,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首雄浑的史诗。“阿尔泰”,在古老的突厥语里,是“金子”的意思。这片土地,也确实像金子一般,在岁月的长河里,沉甸甸地闪烁着独特的光芒。它不是单一的,它是丰富的,是层叠的。刘老师的图片告诉我,那里的山,是阶梯状的,一层一层地向着天空垒去,山腰缠绕着墨绿色的森林,那是西伯利亚泰加林在南方的延伸,冷杉、云杉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宁静。而山顶,则是终年不化的雪冠,在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下,白得耀眼,白得神圣。这种景致的层次与色彩的强烈对比,是江南的山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的。江南的美,是“杏花春雨”,是“小桥流水”,是人间烟火的缠绵;而阿勒泰的美,是“长河落日”,是“风吹草低”,是天地初开的壮阔。
她也给我讲那里的生活。讲春天,牧民们如何唱着古老的“逐水草而歌”,将牛羊赶往夏牧场,那是一场浩大而浪漫的迁徙。讲冬天,大雪封山,世界归于纯粹的寂静,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听着风在屋外咆哮,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手抓肉,那温暖,是足以抵御整个严寒的。她讲哈萨克族老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讲他们弹奏冬不拉时那悠远苍凉的调子,讲孩子们在草原上追逐嬉戏,脸蛋被太阳和风染成健康的红黑色。这一切的一切,都通过她的叙述与石画,变得无比真切。我仿佛能感受到那里风的力度,阳光的温度,以及人心底的厚度。
我忽然懂得了她的“迫切”。这种迫切,并非源于对故乡偏执的爱,而是源于一种深刻的洞察与珍惜。她深知,在现代文明无远弗届的今天,阿勒泰这样还保留着原始风貌与淳朴民风的地方,正像一块稀世的璞玉,亟待被认识、珍视。她也深知,那里所蕴含的,不仅仅是绝美的风光,更是一种缓慢的、厚重的、贴近大地与天空的生活方式,一种在喧嚣时代里正在急速失落的精神家园。她迫不及待地,要用她的画笔,用她的故事,为这方水土,在世人心中争得一席之地。
窗外的城市,依旧在轰鸣。我低下头,再次凝视书桌上那块画着雪兔的石头。那只小雪兔,似乎下一刻就要蹬开石头,跃入我那铺着木地板的书房。它来自哈巴河,来自阿勒泰,来自那片辽阔而沉默的土地。透过它,我仿佛看见了刘玉萍老师,正蹲在哈巴河布满卵石的滩涂上,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在又一块石头上,画下她家乡的又一个清晨,或又一个黄昏。
她没有说话。但那一块块从北疆寄来的石头,却在替她发言,替她的家乡发言。那声音,沉静,而有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