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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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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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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后的木兰花

夜风裹挟着潮湿,偷偷溜进窗户,翻动桌角那叠永远做不完的试卷。我抬头凝望窗外,夜色倏忽而过,凌晨的月光悄然无声,似乎默默陪伴我数不清的孤寂夜晚。明日便是高考前最后一个周末,困意已浓,我却执拗地不愿睡去,亦不敢晚起——时间如同流沙,每一粒都承载着沉甸甸的焦虑。

母亲悄然推门而入,轻声提议:“明天出去走走,透透气吧。”她替我熄灭了灯光,转身时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如细针般刺入我的心房。我的数学,是深陷泥潭无法挣脱的沉重负担,更是我母亲心中难以释怀的隐痛。前路茫茫,如同这无边夜色,吞噬了所有微弱的光亮。

翌日,母亲引着我踏入童年熟悉的小巷。绿荫依旧,花香如故,时光仿佛在这里温柔停滞。儿时曾绊倒我的小水坑,依然静静躺在那里,不知下一个被绊倒的孩子是谁。那时的我,摔倒了哭几声,眼泪一擦,又和小伙伴们追逐嬉笑去了。为何如今一次跌倒,却像坠入深渊般难以爬起?我惧怕的并非跌跤本身,而是前方再也寻不到一丝光亮——数学之于我,便是这样一片绝望的荒原。

心绪低沉间,一股清冽馨香忽然萦绕鼻尖。抬头时,竟已立于一间花店门前。阳光穿过洁净玻璃,慷慨地铺洒在花丛之上,大大小小的花朵仿佛披着金色薄纱,宛如静谧仙子。靠近门口处,一个由书架巧妙围成的小小柜台赫然在目,周围簇拥着各色姿态的木兰花。柜台之后,店主低垂着眼帘,正专注阅读手中书卷,仿佛并未觉察我的存在。冥冥之中,心底似有声音低语:“进去吧。”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推动我,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花店内部比门外所见更为丰盈绚丽,花香交织成温柔海洋,馥郁而安宁。店主终于抬起头,笑意如暖阳融化坚冰:“欢迎,随意看看。”她放下书本,双手按在柜台边缘,借力慢慢撑起身体,动作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滞涩。当她绕过柜台向我走来,我才赫然看清——她步履缓慢而略显僵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看不见的荆棘之上。她最终停在一盆盛放的木兰花前,伸出手指,无比轻柔地触碰那洁白如玉的花瓣,动作间的珍重与爱惜几乎满溢出来。

“真美啊。”我由衷赞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行走时那奇特的步态。

她捕捉到我的视线,坦然一笑,平静如深潭:“很多年前的车祸,两条腿都留不住了。现在靠它们走路呢,”她轻轻拍了拍大腿外侧,“假肢,老朋友了。”她微微倾身,仔细调整了一下花盆的位置,阳光恰好吻上她额角细密的汗珠。“最初的日子,躺在医院,天都塌了。可有一天,家人带来这盆木兰,”她目光温柔地拂过那洁白的花朵,“它开在那么硬的枝头,风雨来了,花瓣也许会落,但枝子从不会弯。它站在那儿,像在对我说:‘瞧,我也没挪过地方,可该开的,照样开。’”

她的话语如清泉,悄然漫过我心中干涸龟裂的焦土。我望着她映衬在花影中的身影,那些深埋的苦闷竟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可我不一样……高考就在眼前,我的数学……像一道永远跨不过的天堑,看不到一点希望……” 声音哽在喉头,连月光都照不亮的深夜,仿佛重又降临眼前。

店主安静地听我倾诉完,眼神澄澈而坚定。她缓缓挪回柜台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小包东西。当她转身时,假肢似乎被柜台底部一道不起眼的缝隙轻轻绊了一下,她身体猛然一晃!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她却迅捷地用手撑住柜台边缘,稳住了身形,整个过程快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她神色如常,仿佛那瞬间的惊险从未发生,只是额上又渗出些许细汗。她将那个小小的纸包郑重地放在我掌心——里面是几粒饱满的木兰种子。

“种子给你,”她的声音柔和却充满力量,“回去找个花盆,埋下去,浇上水。然后,像照看一个诺言一样,天天去看看它。”

“可它什么时候才会发芽?要等多久?”我望着手中渺小的希望,惶惑不安。

“不知道,”她坦诚地摇头,目光却如磐石般坚定,“可你知道该做什么,对不对?浇你的水,看你的土,做你该做的事,剩下的,交给种子自己。”她指了指我紧握种子的手,又指向自己心口,“日子里的难处,就像我这假肢,绊一下,晃一下,常有的事。怕的不是摔倒,是怕了,就不敢再迈出下一步。弯了膝盖,是为了站得更直,走得更稳。你的数学,也一样的道理。”

她的话语如轻柔却坚定的鼓点,一下下敲击着我困顿的心扉。掌心的种子,微小却沉甸,仿佛蕴藏着无声的承诺。离开花店时,晚风似乎褪去了几分黏腻,巷口那个熟悉的小水坑在夕阳余晖中闪着微光。我下意识地绕开它,心中却豁然开朗:人生路上,坑洼沟坎或许无法尽数避开,但至少,我已有勇气直面它们,不再因畏惧跌倒而裹足不前。

回到家中,我郑重地找出一个素净的花盆,填入松软的土壤,将那些承载着坚韧与期许的木兰种子轻轻埋入深处。浇透清水后,我将花盆安置在窗台——那片月光曾映照我无数迷惘与焦灼的地方。书桌上,那份被晚风翻动过的数学试卷再次摊开,曾经狰狞的符号与图形,此刻仿佛收敛了些许锋芒。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不再畏惧那可能出现的错误与停滞,像柜台后的她挪动假肢时那样,专注于迈出眼前的这一步。每一个公式的推导,每一道难题的演算,都成了此刻必须浇灌的“水”,必须照看的“土”。

母亲再次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桌角。她看到窗台上的瓷盆新土,又望向我埋头演算的身影,眼中漾开柔和而欣慰的涟漪,默默退了出去,留下满室静谧。窗外,夏夜深沉,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在字里行间。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为这静夜里唯一的旋律,清晰、稳定,充满了笨拙却不肯停歇的力量——那是坚毅拔节的声音。

我知道,埋在土里的种子无声无息,正如我正跋涉的数学长路,终点依然遥远朦胧。然而,花店柜台后那挺立的身影,那被假肢束缚却从未被生活压垮的灵魂,连同她掌心传递过来的木兰种子,已在我心中种下了一种名为“坚毅”的信念。它告诉我:黑暗并非永恒,真正的光亮,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内心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在跌倒后,依然选择用手臂撑起身体的力量;是在绝望的缝隙里,依然固执地埋下希望的种子的决心;是在明知前路坎坷时,依然迈出一步、再一步的勇气。

纵使前路崎岖漫长,只要步履不停,便终有抵达晨光的可能。那柜台后木兰的静默姿态,已化作我心底一句无声的箴言——弯折不是屈服,只为积蓄下一次更坚韧的挺立,生命最磅礴的力量,便是在看似无望的土壤里,开出一朵名为“坚毅”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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