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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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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牛的父亲

养牛的父亲

父亲开始养牛了,刚开始时父亲只有一头牛,后来这头牛生了小牛,再后来父亲就有了一圈的牛。

父亲对他的牛很上心,比对他自己还上心。西北的冬天,刮风,风刮过了就会飘雪星子。父亲早早就给他的牛们把棚顶的塑料膜盖上了,在塑料膜上面还细心地铺了旧的棉被和褥子。夏天天气热了,他怕牛粪热的冒气,熏坏了他的牛们,大中午的就在那里给牛清理粪便。而这个时候我们都怕热,怕臭,远远的躲在凉爽的屋子里,不肯出门去看他,他也从来不恼,好像那些牛的事情,从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没指望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父亲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了,多年来不论刮风下雨,都是这个时间点起床。“早餐要吃好”,父亲把这个道理用到了他的牛的身上。他要早早起来给牛拌料,他不能让他的牛一早起来就饿着肚子。好几次母亲劝他让他休息一下,或者是昨晚牛又生小牛了,他睡得晚;又或者是哪天晚上小牛生病了,他在牛圈里守了夜。但是父亲不放心让弟弟去给牛拌料,又担心弟弟年轻小伙子没耐心,给牛拌料的草筛的不干净;又担心年轻娃娃不会拌料,放的水多了或是水少了;或者料拌不匀,把牛吃着噎住了。

每天晚上九点半,父亲要去给他的牛们添最后一次的草料。这一次他也从来不让别人去代劳。这是牛每天吃的最后一顿,这最后一顿吃饱了吃好了,牛在夜里才能好好长身体。他看牛吃好了,他自己也就能睡个好觉了。梦里他或许梦见了牛的身体,在“噌噌噌”地往大了长。

母亲心疼父亲,心疼他这么劳累,想让已经成年的弟弟能帮他搭把手,但是拗不过父亲。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飘雪星子,父亲都坚持亲力亲为。只有偶尔给牛圈铲牛粪,中午给牛槽放水这种事,父亲才放心交给弟弟去做。

父亲老寒腿,腰间盘突出,每年换季的时候就腰疼腿疼,要贴膏药,要卧床休息。我不敢轻易去揣测他身体落下的这些病是否跟养牛有关,但是他生病期间也坚持每日早晚要去牛槽跟前。或是盯着母亲给牛拌早上的料,或是盯着弟弟给牛添夜里的草。这时候,母亲总是要忍不了翻着白眼跟我们说:“你父亲把牛比他自己还当回事。”但是父亲回他:“牛要长膘就要喂好,你看大姐夫不会喂牛,牛瘦的跟骨头架子一样,让人看了笑话。”母亲驳斥他:“你会喂牛,把自己都累倒了,人家怎么都还活蹦乱跳的。”这时候父亲一般肯定会急眼,他平常听惯了母亲的唠叨,但是他不承认他的腰腿疼,是养牛落下的。

你看他这个人,不仅在意牛的吃好了和住舒服了,连牛的清白也在意的很,谁都不能把不是牛的错推到牛的身上,他是要跟人急眼的。

不过我想父亲腰腿疼的毛病可能真的不是养牛时落下的。

父亲在爷爷家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奶奶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爷爷一个人拉扯着六个娃,偏偏父亲的大哥又是个“老实人”。本来长兄为父的,但偏偏长兄比其他人可能更需要人照顾,所以排行老二的父亲在爷爷家承担起了大哥的角色,做了那个“长兄为父”的人。

父亲曾经跟我讲过,小时候叔叔和姑姑们都小,他常常带着大伯叔叔和姑姑去放羊。后来他发现,即使没有他,大伯和其他弟弟妹妹也能放得好呢。他就开始琢磨他应该去做一点其他人做不了的事情了,总不能兄妹几人都放羊吧,羊就那么几个。那时候大伯已经到了结婚的年纪,他和三叔离结婚的年纪也都不远了。山里孩子结婚早,开始懂事的时候,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即将能结婚的圈圈里。父亲替爷爷操起了心,那时候爷爷的身体不好,他明白靠爷爷去给他们兄弟四人娶上媳妇,可能就是要了爷爷的老命也还是不够,所以他就得担起一些责任了。

父亲想这些的时候,他自己也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那时候大伯已经二十一岁了,过了适婚年龄三岁,三叔已经十三岁了,还有五年到适婚的年龄,而他自己还有三年。父亲默默计算着,他得提前做打算,不然事情到了跟前再打算,人就会慌乱,一慌乱,就会被事情牵着鼻子走,就会坏事情。

父亲跟爷爷说,他想出去跟人学手艺,做什么他还没想清楚,但他知道他不能也跟其他几个兄弟姐妹一样,就这样在家里呆下去。家里的光景一眼看到底,迟早会被他们兄妹几人吃空。“你爷爷那时候心里其实早就有打算了,只是可能还没有想好让我们兄弟几个谁去。老大呢,太老实了,老四年龄又太小了,就我和老三年龄相仿,你爷爷可能就是在考虑该让我和老三谁去才好呢。”父亲后面回忆说。他只记得当时他说了后,爷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就跟他说:跟人去学手艺,要能吃苦,要听师傅的话,再想家也不能往回跑。然后问他能做到吗?父亲说那时候兄妹几人常常吃不饱肚子,喝粥吃野菜,饿怕了。怕没东西吃,怕挨饿,就是没有想到怕苦。想着只要能吃饱肚子就行,所以他一点没有犹豫。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爷爷就把父亲带到了一个木匠家里,父亲开始跟着这个木匠当学徒了。他跟的木匠师傅长期驻守在一个村子里,那时候基本上每个村子就一个木匠师傅,村里人认熟人,所以这一个木匠师傅在村里做惯了,就在这个村上慢慢扎了根,这个村也就变成了木匠的第二故乡,谁家有事就直接找木匠住的地方去了。但是父亲没有想到师父的第二故乡也会变成他的第二故乡,但不是因为他继承了师傅的衣钵,成为了村里的专用木匠,而是他认识了这村里的一个姑娘,做了姑娘家倒插门的女婿。

父亲那时候虽然是跟着木匠师傅做学徒的,但是有时候哪家盖房子没有小工了,父亲也会上去顶小工的缺。做学徒是没有工钱的,但是做小工有工钱。

父亲当时跟师傅已经来到母亲家所在的这个村三年多了,到了十八岁的年纪。好年纪,好身体,也有好力气,能吃也能干。那时候父亲吃饭都用盆,一次可以吃两瓷盆的饭。干起活来也是一个顶两个,拉上满满一架子车的土,不用人在后面帮忙推,一溜烟就拉着车子从坡上跑上去了。主家人看他力气大,又是木匠的学徒,干活细致,自然就不会计较他比别人多吃一瓷盆饭的事情了,反倒都愿意来找他去做小工。木匠师傅也知道他家里穷苦,所以也愿意让他去做能挣到钱的小工的活。

那个时候,村里盖房,木匠负责房子的木工活和整个房屋的结构搭建指挥,而和泥、搬胡几(农村盖房子的土块,类似砖头,但比砖头更大更重,是人用湿土反复捶打做成的)、垒墙这些事情一般由主家自己人来做。但如果主家没有能干这些苦力的男人,或者男人不够,就会从外面招小工。

十九岁这一年,父亲跟着木匠师傅来到一家盖房子,这一家人除了掌柜的是男的,剩下一堆都是女的。老婆和七个女儿,村里出了名的“七仙女家”,也就是后来我姥爷的家。我姥爷几代单传一直想要个儿子,努力了好多年女儿都凑够“七仙女”了,但就是不见一个儿子。所以我姥爷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要放弃“传宗接代”的想法了。

因为姥爷家除了姥爷,剩下的都是姑娘,所以自然是要招小工的,招小工自然首先想到了父亲。

父亲那时候在母亲的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优秀,长得好看,身材板正,重要的是年轻小伙子有力气。在穷苦的年代里,有力气就好像是年轻小伙子最大的资本。父亲刚开始只做小工的活,后面就被姥爷委任当了姥爷家盖房子的小工头了。除了自己参与盖房子的活之外,还负责监督指挥其他小工干活。监督指挥一般都是主家自己人来做,但姥爷是一介“文人”,平常头发上打蜡,鞋面上抹油,自然不愿意离尘土飞扬,还可能往下掉泥、掉土块的地方太近,糟蹋了他光鲜的形象。所以在跟着其他人干了两天之后,他就让父亲做了小工头,他自己则继续换上干净的衣服,给头发上打上蜡,鞋面上抹上油,出去村里转悠了。

父亲担任小工头,每天姥爷多给父亲一块钱,还给父亲管吃管住,父亲每天干完活就直接住到姥爷家,还不用来回两头跑。父亲自然是高兴的,管吃管住还能多挣钱,怎么能不高兴呢?自然,姥爷那时候也是高兴的,多花一块钱就能把他从脏乱的地方释放出来,悠然地在村里漫步,怎么能不高兴呢?两颗同样高兴的心,谁也判定不了哪颗更珍贵,那一刻就都只剩下高兴。高兴的氛围里,心与心就容易贴近。

傍晚父亲忙完了盖房子的活儿,姥爷也从村里溜达出来了,两个男人就坐在廊下聊天,越聊姥爷越满意。他那时候肯定想:这如果是我的儿子就好了。可惜姥爷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个儿子,于是一个想法油然而生:没有儿子偏偏女儿多,年轻人做上门女婿也不错,一个女婿顶半个儿呢。

那时候姥爷的大女儿已经嫁人了,大女儿的公公是个开厂子的,给的彩礼应该不薄(我就想为什么那时候其他人都那么穷,但是姥爷却有钱盖房子,给头发打蜡,给鞋上抹油,原来只是嫁了女儿,短暂的手头宽裕)。剩下快到适婚年龄的就是二女儿了,也就是我妈,那时候15岁了。

父亲说那时候他在房顶上干活,就看这一家的几个女娃娃,鬼鬼祟祟地躲在架子车后面,偷偷用眼睛瞄他。而带头的那个大一点的女娃娃,就是我的母亲。每次父亲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母亲总是会显得不自在,白父亲一眼,或者打父亲一下。

父亲22岁这一年,做了姥爷家的上门女婿。而这一年,我的母亲18岁。

上门女婿对于男人来说不体面,父亲曾经跟我说过。那时候爷爷也不同意父亲做上门女婿,他没有做好准备,让自己最看好的儿子去给人做上门女婿,去给别人养老送终。但是父亲自己已经做了决定。那时候父亲已经22岁了,大伯已经27岁了,三叔也已经20岁了。一个家里有三个超过适婚年龄的单身汉,都杵在那里,眼汪汪的等着他的老父亲给个交代。父亲知道爷爷的压力大,所以20岁出头的他就为自己做了决定。

而且父亲知道,做上门女婿也不是谁都可以做的,人家把自己家交给你,也是一种托付,不可能不挑的。大伯太老实了,不适合做上门女婿;三叔又不成熟,自然也是困难。想来想去就只好自己去了。他知道那是一个机会,家里少一个单身汉,就少了一个等钱去填的窟窿。

结婚前父亲把他这些年挣的钱都给了爷爷,让爷爷去给大伯说亲。父亲做上门女婿的第二年,大伯也娶妻了,父亲的这个决定一下子解决了爷爷家里两个儿子的婚事。

但是爷爷是一个一码归一码的人,他跟父亲说:“你给别人家去做上门女婿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我的家产就没有你的一份了。”

父亲回忆到这里的时候,开始抠他右手大拇指上的老茧。我问父亲那一刻是不是觉得很寒心,很不值。他摇头说没有,他理解爷爷,爷爷那时候能有什么家产呢,不就是土地吗?而土地历朝历代都肯定是要传给自己的儿子的,他那时候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土地自然是不能给他的。我为父亲打抱不平,嘴里说爷爷是个老古董,以后不想爷爷了。

父亲跟我聊这些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一点对爷爷的责怪。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时间过去很久了,时过境迁没有必要去计较,而是父亲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计较这件事。

他跟我说:“我继承了你姥爷家的土地,自然就不能再继承爷爷家的了,我不能两头都占。”我仍然不能释怀,我不允许任何人亏待我的父亲,哪怕那个人是我父亲的父亲,也不行。我说:“你不要是你不要,但是爷爷他不能不给你呀,本来就有你的一份。你当时也是为了心疼他,才到姥爷家做上门女婿的呀。”

父亲看了我一眼,可能是被我的言语触动到了,也可能是被我的激动的情绪触动到了,又或者是因为他不想这个爷爷生前最疼的孙女,因为这一件事情而从此对她的爷爷留下了心结。于是父亲给我讲了一个秘密:“其实你爷爷临终的时候又变了想法,给我留地了,就是你爷爷房子前的那一大块儿,你记着没?小时候我带你去爷爷家门前的田埂子上摘果子,要经过那一片地,你还说把那块地都种成果树就好了。就是那一块,你爷爷分给我了。你爷爷可能也就是之前不想让我做你姥爷家的上门女婿,才那么说的。临终的时候他还记挂着你,说你喜欢吃果子,让我们去种果树,每年果子熟了,你回来摘果子,还能顺道来看他一眼。”父亲看着我说道。“为什么没有听你说过,那块地不是被分成两块了,大伯和四叔家在种吗?”我问道。父亲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压低声音说道:“那是因为我觉得你大伯和四叔两个日子过得艰难,就把地给他们俩一人一半。你大伯太老实了,只会种地,其他的不会做。你小叔年龄又小,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他连亲还没有娶。”父亲说完停了一下,又紧接着说道:“你可别跟你妈说,我怕她生气。”

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不让我对爷爷留有心结才这么说。父亲体谅大伯和四叔那时候的艰难,但是据我所知道的,父亲那时候更难。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的第二年,姥姥就给姥爷生了个儿子,姥爷终于有了儿子。但是姥爷还没有享受天伦之乐多久就因病去世了,姥爷去世的时候舅舅才不到两岁。姥爷去世后,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就全都压到了父亲一个人的肩上。

父亲原本是想跟师傅把木工学出师了,以后继承师傅的衣钵,做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手艺人。但是突然而来的变故,就这样压到了父亲的肩上,父亲放弃了要靠手艺吃饭的路,改做苦力了。穷苦年代苦力比手艺更值钱,父亲那时候眼里只有钱,哪里给的钱多就往哪里扑。毕竟一家老小十多张嘴都在等着吃饭,等着他挣了钱去换成麦子,磨出面粉,蒸成馒头。

舅舅五岁的时候我出生了,一个舅舅六个姨,还有我姥、我妈和我,算上我父亲,一个家里整整十一口人。十一口人就有十一张嘴,十一张嘴都在等着吃饭,哪一张嘴都不能少吃,最后就只能是父亲在不够的时候少吃一点。

母亲说父亲那时候给人干的苦力活,容易饿,早饭和午饭中间,下午两三点最难熬,饿的时候只能多喝水。我问她:给干活的人家不给管饭吗?父亲说以前做盖房子小工的时候,主家人是管饭的,我记得。母亲说不管饭,工钱就能多给一些,你父亲算着账,多给一些工钱,比在人家吃饭划算,所以就换成工钱了。

但是他不吃饭多换出的一些工钱,最后却是让他吃不饱。

父亲不做木匠学徒后做的最多的活就是给人家打胡几。那时候农村盖房子基本上用的都是土打成的胡几,砖头太贵了,村里人用不起。而胡几用的土随时都有,只要付一下打胡几的人工费就好了。那时候西北的农村最不缺的就是随处可见的黄土,和随处饿着肚子的劳动力。而父亲又算是劳动力顶好的那一种,他的背后有一大家子等着他去喂养,他和他身上的力气都不敢懈怠。

后来父亲不打胡几了,改行去街上摆摊了,我想他改行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改行吧。就是那时候,他发觉他的腰和腿已经不好了吧。打胡几是重体力的活,要把一铁锨一铁锨的湿土放进胡几模子里,用双手抡着很重的大铁锤,一下一下的去砸模子里的土,直至把松软的土变成坚硬牢固的胡几,用来盖房子,用来承重和抵挡风雨。一铁锨一铁锨的松软的土,之所以能变成一摞一摞坚硬的胡几,里面吸附着的,都是父亲的力气。

我问过母亲,父亲怎么那么笨,要去干打胡几这么苦的活,做一般盖房子的小工不好吗?

母亲说:“你父亲还傻,你父亲就是聪明过了头。盖房子的小工每天的工钱是固定的,做多做少都一样。但打胡几就不一样了,工钱是按胡几的个数算的,打的越多挣的越多,你父亲算的账比谁都明白。五点天还没完全亮就出门,晚上天黑透了才回来。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样,现在腰疼腿疼……”。

原来母亲也知道,父亲的腰疼腿疼是那时候来得。

是呀,那时候背后的十张嘴明晃晃的就张在那里,怎么允许父亲省下一点力气呢?但凡他省下一点力气,等他回过头看到那十双眼睛,里面有一双露出了对食物的渴望,他都会感觉到羞愧的吧。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力气全部都使出去。即使这样,十张嘴还是不能完全饱,但他至少是问心无愧的,至少可以去直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吧。

可就是这样一个父亲,却从来没有让他的女儿感受过贫穷。更贴切的说,是没有让他的女儿吃过贫穷的苦。

父亲打胡几腰腿不好了,所以后来不得已只能改行去街上摆摊卖东西换钱。他什么都卖过,家里地里种的玉米,他骑着自行车从村里一路骑去县城里卖,二十多公里的路一来回近五十多公里,就只因为去县城里可以多卖钱。他卖过葱,卖过菜,还卖过水果。母亲说那时候父亲有个馋嘴的女儿,三岁了,嘴巴比任何人都会说,也比任何人都会吃,一到街上就闹着要吃肉,父亲卖半天橘子赚的钱,到头来还不够给她买肉吃的。她是吃高兴了,结果父亲拿回家的钱就少了,不敢面对回家后的一大家子。总不能一大家子就只给女儿一个人吃肉,其他人都吃面吧。但是父亲舍不得拒绝他的女儿,所以那时候的父亲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吧。我这个馋嘴的,不懂事的女儿。

那一年,她的女儿应该上学了,上学前班报名费需要20元。那时候人都已经可以吃饱肚子了,但是父亲的兜里还是没有现成的20元。只记得那天,这个父亲牵着女儿的手,走过了一家又一家的地头,来到了其中一家母亲本家人的地头前。他跟人说准备送女儿去上学,想借20元给她报名。她的女儿那时候6岁了,人家都劝他说上什么学前班,有钱人才上,没钱就让娃晚一年上,到时候直接上一年级。但是他坚持借到了那20元,把女儿送到了学前班。

终于有一天父亲决定要出去闯一番天地了,所以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了青海的煤矿上,但是父亲忘记了,人的力气它不是无限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已经把大部分力气都给了胡几,所以在煤矿上的日子听母亲说父亲过得很苦。煤矿上那个地方都是卖力气的,有力气的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自然看不上力气不如自己的中年男子。后面心底里,眼神里的看不上,就变成了明目张胆的针对。不懂事的年轻人呀,他们不知道他们看不上的中年男子,也曾是一个年轻有力气的小伙子,而他们也终究会变成力气如人的中年人。但是普遍情况下,穷苦的人就是更容易去刁难比他们更穷苦的人,以求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快慰。

父亲终于在煤矿上待不下去了,他回到了村里。那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他不再是曾经能靠力气得到别人青睐的年轻人了,他提前透支完了他的好力气,他的腰疼腿疼越来越明显了。

于是父亲开始养牛了。

所以父亲并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了养牛,而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只能去养牛了。因此后来,他才会每次在听别人说他的腰腿痛都是养牛造成的时候而急眼。那是因为在他无路可走的时候,是养牛这条路最后收留了他。他投入自己所有的心血,自己所有的气力去养牛,也是因为他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父亲有时候也去村里干点零活,但是做什么都不能影响他照料牛的“一日三餐”。他的牛不能冷着,不能热着,不能饿着也不能渴着。父亲平生最讨厌别人家的牛瘦的只剩骨头架子,比如他老念叨的他那个老姐夫,不会养牛,让牛遭了罪。父亲心疼他的牛,以至于心疼所有的牛,但是父亲心疼牛爱惜牛,并不是说与牛有了某种意义上的感情,更贴切的说是它与牛之间好像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共识。如果说人与人的相处是互相陪彼此走过一段旅程,那人与牛的相伴又何尝不是呢?父亲在牛是他的牛的时候认真照料着牛,而牛在父亲需要的时候才能给父亲需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考上了省会城市的高中,村里人见了父亲都劝他,女娃供着不划算,差不多读个学就行了,最后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去。但是父亲不听,他坚持要送我去省会城市上学,在父亲那里没有男娃女娃,只有他的娃。那时候他圈里养的牛给了他支持女儿去求学的底气,所以他转头就给了女儿足够的底气。

那段时间他去牛圈的次数更多了,有一天我去找他,饭都端上桌了,父亲还是喊不来。父亲在给他的牛梳理身上的毛,我也是开玩笑说他太把牛当回事了,结果父亲对我说:“等我女子要去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把它卖了,给我女子交学费。别人家供不了女子上学,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我这么好的牛。”也是从那时候,我开始慢慢意识到,父亲什么是太把牛当回事了嘛,他明明是把他一家之主的身份太当回事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家之主,所以他就努力要把整个家撑起来。那些牛是他的力气,是他的支架,是他托起家人给家人好生活的底气。

那些牛,在后来的一年又一年里代替了曾经的年轻人,托起了一个家的重担。那不仅是牛,更是父亲力气的外显,所以父亲不允许自己的“力气”骨瘦如柴,不允许他的力气在家人需要的时候掉链子。

我上高二的时候,大伯家三岁的儿子得了白血病。那一年父亲放下了他的牛,带着家里的钱,长久地奔波在我们家到大伯家,大伯家到医院的路上。我们家和大伯家坐大巴要走五个多小时,而大伯家到外省的医院,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那时候父亲放下了他的牛,把它们暂时交给了母亲照料,即使他总是不满意母亲粗枝大叶的照料方式。

那时候,老实的大伯,和大伯生病的儿子,又一次重要过了父亲的牛。

父亲,他从来都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他的心里有一杆秤。如今父亲养牛已经有14年了,但我知道,父亲不是一开始就是养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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