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丰卅王的头像

丰卅王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4/22
分享

奢望-丰卅王

晋南的七月,骄阳似火,空气中弥漫着干燥与炎热的气息,白天气温总在37度左右,可今年暑期雨水极为丰富,连阴雨下了十多天,空气湿度接近南方,闷热闷热的。

这是1988年7月高考后的天气,考完后我回村了。熟悉的人、熟悉的地、熟悉的小巷、熟悉的泥土扑面而来。青翠的田野、袅袅的炊烟,还有乡亲们的热情问候,都让我感到无比地亲切。我心情复杂,思绪万千,有考试结束的轻松,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更有高考成绩不理想的焦虑。我渴望通过高考走出这片熟悉的土地,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去追寻心中的梦想。上大学就是我的奢望。

我们村位于汾河下游的河谷地带,离汾河主干流也就三里地远,从村向北走约二十分钟就到了汾河北大堤上了,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去河滩割草、戏水、爬树、逮蝉。渴了就拿捆草用的绳子在井里打水喝(水面距井口只有两三米),累了就找个树荫坐下或躺下,偶尔还到水池里下水学游泳(大人们是不让的,要偷偷去),经常比赛用弹弓打蝉,打到蝉后用火烤熟吃肉,特别地香,那种香叫回味无穷。

大暑天正是庄稼生长的好时节,及时地打掐、拔顶、施肥、喷药、浇水、除草是必须的。我们家有五亩多地,其中两亩棉花(棉花为经济作物,用工多,可卖钱)、三亩玉米(玉米本来是粮食作物,县里把我们村作为玉米配种基地,管理起来虽然费工,但也可以卖钱)。玉米已经长得比人高了,进地一般要穿长袖衫,因为叶子在皮肤上划得容易过敏、发痒,每天早上要对母本进行拔顶,避免自受粉。棉花也与人同肩高了,棉枝横竖交叉,每天都要在地里打掐,一轮一轮进行,避免狂长。家里还养一头大黄牛,它才是家里的主劳力,全靠它拉车、耕地呢。自然地活也就多了,割草、喂牛、垫圈、拉粪也是随之而来了。除了大下雨天,我几乎每天都淹没在玉米地、棉花地里,汗水整天浸湿着背心,即便光着脊背时汗也不断淌着。汗很腥,可味却香。有苦有累是农民的高配。

我个头不高,只有一米六多点,长得很结实,肌肉比较发达,体重在120斤左右,没有赘肉。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地格方圆,浓眉大眼,双眼皮像是专门割出来似的,圆头鼻子大鼻孔,朱唇黄牙,时常唇焦口燥,两只耳垂很大,左耳上还长着一个有福气的拴马桩,皮肤黝黑,也可能是从小被太阳晒的缘故吧。

往年的暑天,烈日曝晒,空气干燥,气温飙升,似乎要灼伤人们的气管。中午以后的庄稼总是被晒得耷拉着叶子抬不起头来,直到第二天太阳出来前才有一点仰头的机会。可今年却是暴雨不断、阴雨连天。长期的雨水浸泡软了村子里的土墙,都快要倒了。年久的土厦瓦房在连日来雨水的渗透和冲击下,也不得不服软,好多地方开始漏雨了。村子的街巷中,往日的土路早已泥泞满地,积水随处可见。不穿雨鞋是过不去的,否则就是泥鞋了。

到了7月23日,由于黄河水位的升高,原县城以西的黄河滩全部被淹没,洪水已涌到209国道以西,水深3~5米,且雨还在下,水还在涨,县城南侧的108国道也被洪水快淹没了。越过108国道向北就是县城,可以说县城是危在旦夕了。为确保县城不被洪水淹没,晋南行署紧急会议研究,决定采用泄洪淹地保县城的方案。在确保人员安全的情况下,用炸药把209国道炸开一个二十余米宽的口子,让洪水倒灌进我们乡十二个村的河滩地(汾河北大堤以北、209国道以东、东至另一县的边缘),也就是淹没这些河滩地(已经早被改良为基本农田了),以泄洪的方式消除洪水对县城造成的压力,解除县城的危险。于是在7月20日的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中,洪水如猛兽般地跨过209国道,向东倒涌入了我们乡的河滩地——农民的心头肉。倒灌的农田长约十三公里,宽500~1000米,共两万多亩地。大概容纳了1500万立方米的洪水(深约三米),这些洪水吞噬了地里的秋庄稼。长势正好的秋庄稼糊里糊涂地被淹没了,艰难地挣扎着、忍受着、奢望着。这是全乡三万多农民的收成呀,他们的心在滴血、眼在流泪,这也是他们的希望呀!

洪水是泄了,可汾河两岸的交通却暂时被切断了。汾河两岸的土地都属于我们县,我们乡在汾河以南的河谷地(也就是现在被淹没的农田)。平日里,横跨汾河的就只有209国道的大桥和向东十五里的一个木船浮桥,一般汾河水稍微涨一点浮桥就拆除了,即使不拆除,平时也只能过小车,不能承载大货车。

8月10日,听说高考成绩出来了。当年的通讯条件差,还没有电话,要想知道高考成绩,只能到我们上学的县高中去看成绩公布单。可是路不通了,参加高考的发小们、同学们个个心急如焚!对高考成绩的期盼、对自己好成绩的奢望,是我们这些考生共同的心声。该怎么办呢?

8月11日,我和我的朋友,也是高中同班同学小卫决定去试试,吃过早饭便骑自行车沿乡道向西,在湿而不泥的石子路上飞奔,直指209国道被炸的豁口处(距离我家约十八里地)。乡间的碎石路还算不错,大部分是平路,也有上坡的、下坡的,再加上雨季路上的积水随处可见,虽颠簸难行,可心情急切的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两侧的庄稼地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景象。玉米地里,绿油油的秸秆挺拔而茁壮,宽且长,透着浓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光泽,它们正贪婪地吸收着大地的养分并享受着太阳的温情,为即将到来的成熟季节积蓄力量。棉花田里,绿中透油的大棉叶都舒展开来迎接阳光的沐浴,偶有早开的粉色花朵微微露出羞涩的小脸,不断地吮吸着太阳的能量,时刻期盼着变成棉桃。整个田野弥漫着泥土与作物特有的清新气息,蝉鸣与鸟叫交织成夏的交响曲,为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增添了几分生动与活力。

没多久我俩就从碎石路向右转入柏油公路沿209国道向北前进了,路基高了、路面好了、心更急了,速度即刻加快了。然而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汪洋,向西远眺连到了黄河,一望无际,看不到边。向东近瞧,往日的玉米秸秆、棉花秧苗早已被洪水淹没,不见了往日的挺拔和翠绿,一无所有。它们在水中无助地漂浮、缠绕,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无声地挣扎。那些已经成形的玉米穗,此刻也被洪水无情地冲刷和浸泡,散落到了水中,混在泥泞之中,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与丰收的喜悦。然而,在这片看似绝望的惨景中,仍有几株杨树和柳树顽强地挺立着,它们的根系深深扎入土壤,尽管主干已被洪水浸吞,枝叶仍在风雨中摇曳,但它们依然坚守着这片土地,不愿倒下。这些树木仿佛是农田中的守护者,目睹了洪水的肆虐,也见证着生命的顽强与不屈。

来时就在村子里听说了,被炸的豁口处有人用汽车轮胎充气做了摆渡工具,一次可以过两个人和两辆自行车,但每个人要付五块钱的费用(五块钱相当于我在学校两周的菜钱)。我俩今天来就是打算过去,然后到学校看高考成绩,确定一下自己是有希望还是没希望(其实有勇气看成绩的我们已经胸有成竹,是很有信心的人了)。在豁口处,我俩瞪着两双闪着期盼的眼睛,时刻注视着摆渡的每一次,和在摆渡中的每一个人。心里想着,过去的是我们该多好呀。水平面比路基低了不到一米,要过的人们在排队等候,秩序井然。收费的、引导的、拉绳的、固定的人各司其职,还算安全吧。我俩看了过来一趟、过去一趟,再看了过来一趟、过去一趟,一个五块、再一个五块、又一个五块。在心里划拉着,五块钱我可以买一本字典了、一本好书了,或者我俩可以下两天馆子吃了。但其实我俩口袋里装着的也够五块钱了。在豁口仔细地端详了个把小时,可终究还是没舍得掏那五块钱,只好悻悻地原路返回了。回来的路上,两人默默无言、有气无力地骑着,像泄了气的皮球、更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巴巴的。不知道骑了多久,天黑了才到家。还自我解脱道,这样摆渡安全吗?万一掉到水里不就淹死了吗,不能去冒险、不能去尝试。

对于我们这些高考学子,高考成绩高于录取分数线是我们的奢望。第一次没能过去豁口看成绩,虽然回来了,但是仍不甘心,还是想再去学校看分数。于是就在8月12日踏上了重新寻找道路的征途。向东出发,到了汾河北大坝的另一个县边缘,原来在这不远处有一座大木船浮桥(叫柏底桥),因为发洪水而拆除掉了。这次从这儿走就是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过去汾河,只要能过了汾河到汾北,就是108国道了,也就可以沿国道向西三十里到我们上学的高中了。两人硬是一会骑自行车,一会把自行车的横梁扛到肩膀上,行走在即土又泥、榆树扎根而土墙坑满地的坝顶,虽在北大坝上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但终究是没能找到合适的过河办法,又像是断了水的黄瓜一样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实际上再往东走二十里左右,就可以到另一个县的地界,那儿也就可以抵达汾河以北。但我俩以前没有走出过县城,根本不知道,也不敢那样走。

两次的尝试没有结果,我也很无奈地只能在家等待。幸好暑天的农活遍地都是、随处可见,每天都忙碌着棉花地的打掐和农药喷撒、玉米地的抽顶和人工受粉、大黄牛的割草喂养和拉车装粪,几乎从早到晚除了吃饭也闲不下来,没有功夫考虑这些想得到而无法得到的消息。日历就这样艰难地翻动着、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挪动着。熬着熬着有点消息了。

大概是8月20日前后,电视、报纸上报到了山西省的本科、专科、中专录取分数线,本科480分、专科473分、中专456分。洪水让我们的高考成绩持续处于未知状态,虽然高考估完分有个大概,可能在465~485之间,略有信心,可这怎么能当真呀。心里想,我会上线的,一定会的,哪怕是个中专也行,只要过线就可以走出这个农村了,就可以吃公家粮了,就会有工作了,将来就可能上班了。我幻想时常常暗自窃喜,但从未表露出来过。

等待是煎熬的,长期的等待更是炼狱般得煎熬。这些天仿佛时间凝固了似的,每一刻都变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是在无尽的空间中拉长,让人窒息。没有好办法,可还只能硬等。高考成绩仍杳无音信,但同样束手无策。好在每天地里的活多、活忙,每天都累得没有太多的空闲时间去想。每天都重复着下地、喂牛、吃饭、睡觉,偶尔看看书,家里没电视也很少看。

终于有好消息了,听说209国道的豁口处政府建了临时铁桥,8月25日可以通车了。于是,我们村几个参加高考的发小们,吃完早饭就聚到一起,商量着怎么去学校看分数。因为有人觉着考试发挥不错愿意去,有人觉着发挥不好不太愿意去,商量来商量去,大家认为我做事可靠、责任心强就推选我去学校看,必须把大家的成绩都看清楚、记下来,暂时保密,回来后在村西口碰面。

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了,骑车到学校三十五里路,有上坡还有下坡,而且不全是柏油路,还有十五里的石子路,怎么也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加上返回来的时间和看分数的时间至少也要考虑四个小时。必须马上出发,说走就走。可我赶得巧,回家骑自行车时碰到了我家隔壁邻居的叔叔。他是开拖拉机的,说回来喝口水又要往县木材公司送木料了。听说我要去县里就让我搭上他的车,能够快点。东方红30拖拉机车斗子上装满了圆木,比马槽高出大约一米,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木料上面坐了三个人,是去卸木料的。我赶紧先把自行车递上去,接着自己再爬上去,司机叔叔安顿一声,都抓好了,别掉下来。

伴随着拖拉机的声音哗哗地响起来,我们缓缓地出发了。这样是比骑自行车要快得多,但坐上车后才觉得挺害怕。因为车顶离地有三米多高了,土路上的每一次颠簸对上面的人和物都是一次剧烈地晃动,幅度有三十公分还多,两只粗涩的手紧紧地攥着捆木料的麻绳,以保持自己平衡。坐在车顶上的乡亲们也在不停地交谈着,其实是在大声地吼叫着,因为拖拉机的“嘎--嘎--”声超过了120分贝,很难听到对方的说话声。半个小时过去了,拖拉机终于到了县木材公司。坐车来的路上,听卸木料的人说,卸完木料后就返回村里。因为返程我还想着搭这个便车回去,省力又省时间,下车之后我急忙蹬着自行车就往学校方向去了。木材公司到学校还有三四里路,骑车也就十来分钟时间。

今天的天气格外得好,下午三点的暑天,焦灼的太阳把大地烤得流油,连日来阴雨浇透的地面,在太阳的曝晒下水汽陡涨,空气湿度超过了七成,闷热得要命。这一切我似乎不曾觉得,很快就到学校了,直接奔向公告栏处,一般考试成绩都在这个地方公布。

到跟前了,就到跟前了,一排用十几张白纸贴了的高考成绩单出现了,要看到了。我的思绪开始飘忽,脑海中反复预演着看到成绩后的各种可能反应:是激动得跳起来,还是平静地微笑?每一次预演都伴随着一丝忐忑,生怕自己的期待落空。我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这份等待,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战役,考验着我的耐心与意志,竭尽全力,不要让心中的火焰熄灭,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那一刻,将决定自己所有的情绪与希望。渴望的眼神紧盯着成绩单,眼珠似乎要蹦出来似的,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承载着沉甸甸的渴望。恨不得一览无余,将成绩尽收眼底。先找自己,找到了找到了,双眼紧紧锁定了那张成绩单,顾不得单科、直奔总分482分。心里猛然一颤,也就在那一刻脸上绽放出难以抑制的灿烂笑容,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触碰到耳根,眼睛里闪烁着惊喜与满足的光芒,猛地扭转身,双手紧握成拳,兴奋地向上举起,仿佛要将这份喜悦释放到空气中与全世界分享。随后,又迅速转过来,瞥了一眼分科成绩,记忆力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语文81、数学110、英语42、物理64、化学61、政治75、生物49。是真的吗?再次确认,每一次确认都加深了喜悦,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整个人仿佛被幸福的电流穿透,浑身洋溢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满足。

兴奋并未冲昏我的头脑,还肩负着大家的期待呀!接着浏览成绩单,成绩是按班级分的,分别找,飞快地找着,结果只找到了两个人的分数,一个达专科线、一个没达线,还有一个由于成绩单被局部撕破看不到了。这怎么办呢?现在还是暑假,学校不上班,认识的人也都不在学校。想着赶紧去教导处试试吧,飞速跑到门口,但教导处门上的铁锁将军把住了门,心急如火。本来大中午骑车就已是汗流浃背了,又遇到这种情况顿时使我手足无措。不能这样呀,看不到分数回去怎么向几个发小交待呀!于是只能绞尽脑汁在学校里四处找着,也碰碰运气,十多分钟过去了,也无从着手,又不甘心地回到了公告栏处。

突然一辆自行车从我背后骑过,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哎哟,这不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吗!我迅速地追赶过去,原来教导主任正好来学校办点事,我赶上了这运气,真是喜上加喜呀!我说明了来意,教导主任惊讶地看了看浑身流汗、黝黑中泛红的我的热脸,轻轻地转身走向文件柜,慢悠悠地打开柜门,从厚厚地一摞本子中找出了高考成绩登记簿。我急不可待地从他手中抢过,直奔剩余的那个人的班级页,飞快找到他的成绩,过中专线。其他人都只看了总成绩,情急之下我顾不上记那么多单科成绩,也记不了那么细了。我轻轻吐出一口长气,脸上渐渐绽放出一抹舒缓的微笑,略显疲惫的眼眸中,闪烁着满足与释然的光芒,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较量,而此刻终于尘埃落定,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喜悦,带来一丝丝舒适与安宁,内心充满了兴奋与满足,如同完成了一场马拉松后的轻松与释然。谢谢主任,主任顺势一句祝贺你。我飞奔自行车,一跃而起,踩向脚踏板,冲出学校大门,右拐进入108国道,向东直奔木材公司而去。

木材公司很快就到了,可是怎么到的,我心里空愣愣地一片空白,一路上我的喜悦和兴奋溢于言表。因为高考成绩是决定命运的标志,过线了,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的成绩高出了本科录取分数线2分,我成功了,我可以离开农村成为城市人了,可以吃上公家粮了,以后也可以不用在晒得出油的黄土地上流汗了、受罪了。

我是我们这个大家族中出的第一个大学生,那种自豪感一下子涌上心头。眼睛闪烁着光芒,仿佛两颗璀璨的星星,透露出内心的满足与喜悦,眉宇间洋溢着一种胜利者的风范,那份由内而外的骄傲不露自白。我不是性格外向的人,更不喜欢张扬,但内心的激动却不自然地显现在脸上了。

拖拉机上拉的木料快要卸完了,我也赶紧上前去帮忙。卸货的人都是本村的,知道我去学校干啥了,一见到我回来就都关心地问了起来。看到了吧,达线了吧,我小声地说482分,大家都高兴地祝贺我过分数线了,成了大学生了。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羡慕之情,仿佛我的成就是他们所渴望拥有的。他们停下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带着一种欣赏和钦佩,不时地点头表示肯定和赞同。“这娃脑子好,学习也好”、“这娃有志气”、“这娃给他爸长脸了”一堆好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我反觉得有点羞涩了。大家也随口问了问村里其他高考的人,我说分数榜被撕破了没看到(我一般不会撒谎的,这也算是我记得第一次说谎话吧),实际是提前约定要保密的。

大概五点左右木料卸完了,大伙收拾了一下,稍作休息准备返程。回村是空车,拖拉机斗子里坐上要舒服多了。我显得更加轻松,不仅仅是身体,更重要的是心里轻松多了。来回是同样的路,但觉得回去的时间好长呀。心里的高兴和压抑了很久的兴奋不能在这个颠簸的拖拉机上发出呀!我要把这种喜悦给我的发小们、朋友们、同学们带回去呀!今年全村四个人参加高考,上本科线的一人,上专科线的一人,达中专线的一人,一人没达线。

将近六点的时候,拖拉机到了村西的小坡下,我先下了车,大伙把自行车递了下来。我的高考伙伴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迅速聚了上来。伙伴们虽表情不同,但各自的眼睛都紧盯着我,眼神显得格外地专注和热切,不自觉地抿紧嘴唇,呼吸变得急促,脸部肌肉紧绷,身体自然向我前倾,既兴奋又紧张,脚步来回在原地踱着,无法安静地等待。那份期待、渴望、甚至是奢望的眼神使我更加紧张甚至拘谨起来。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告知他们了,我的思维瞬间停滞了。这份转述必然有人高兴、也会有人失望的。顺序如何?我思绪万千、反复权衡,试图找到最佳方案,但无果而终。还是脱口而出,直接报出了他们的分数,也未曾顾忌各自的感受。还好,大家都挺高兴,包括那个未达线的也觉得考的比较满意。随后浅聊了几句,就各自回家了。

因为我在村西就下车了,而我家在村东头向北拐的小巷里。实际上,我还没到家,拖拉机上的人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就传开了。它不仅仅是个好消息,它是对我曾经的疲惫和辛劳的认可,它是对我家人支持我学习行为的肯定,它是让我周围人们相信念书有前途的铁证,它是对我们全家精神的极大振奋,它更是我走向未来曙光的显现,它还是我和大家理想与期望的起点。当我沿着巷子往回走的时候,碰到的乡亲们已经知道了消息,个个向我投来了仰慕的眼光,顺便贺来一句:“这娃好厉害呀,可是咱们巷里的头一个大学生了。”

几分钟就到家了,想不到家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原来我爸爸知道消息后,高兴地到小卖部买了一条“秦”烟,在给大家散烟抽呢,表示喜事而庆贺。这个“秦”烟是当时村子里人们有喜事时才可以抽的烟。平时村里人可舍不得抽它了,好贵了,一盒一块三呢。这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下地干活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家了,一听说我分数达线了,便急不可待地来到家里祝贺。接着就在院子里谝开了(谝,piē,晋语,兴奋地聊天),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热闹地谈论着。屋子里小,傍晚夏天外头凉快,一般都在院子里呆着,有坐小木板凳的、有站着的、有蹲着的,千姿百态,称势而为。突然“哞--哞--”的一声牛叫唤醒了大家,原来到喂牛的时候了。我妈打开了院子里的小灯泡,它散发出的灯光,轻轻洒落在院子里,为黑暗带来一丝丝光明与希望。它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虽然微小,却足以照亮人心中的每个角落;它仿佛有着一种魔力,能够抚平内心的烦躁与不安,让思绪逐渐平静;它也带给我们一份简单而纯粹的感动,回归到最本真的自我。

烟是大家沟通交流的媒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不算明亮的灯光下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此起彼伏。不大的院子里聚集了二十多个人,抽出的烟气把夏天的蚊子也呛开了,相互间的闲谝乱聊解除了不少下地的困乏和疲劳,谝着谝着也记不得吃饭了,也不知道有饿意吗(不过村里的晚饭一般很简单,馒头就根葱或辣椒,再喝上几口凉开水罢了)?反正都还在说话,只有那头大黄牛在牛圈里“嚓--嚓--”不停地吃着草。

知道分数的第二天中午,也就是8月26日12点左右,邮政局就把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了,村委会的叔叔马上就送到我家。大中午的时候太热了,我也同大家一样在家歇凉。我们家的人还是不少,都是来祝贺的。因为院子里晒得很、也热得厉害,这会还在屋子里聊得很欢。我手握着那封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仿佛要跳出嗓子眼,每一次脉动都承载着无尽的期待与忐忑,它所承载的重量——那是通往我梦想大学的通行证,是无数个日夜努力与坚持的见证。我,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撕开信封的封口,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张纸,每一个字都像是跳跃的音符,奏响着心中最激昂的乐章。当目光触及“录取”二字时,心中的激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紧张与不安;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眶渐渐湿润,那是喜悦与释然的泪水;心中涌动的情感难以言表,既有对过去努力付出的肯定,也有对未来无限可能的憧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变得明亮起来,所有的疲惫与艰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世界变得无比地安静,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心脏在“嘣--嘣--”地跳动,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这份录取通知书,它不简简单单是一张纸,它是梦想成真的象征,是青春岁月中最闪耀的里程碑。在这一刻,所有的等待与期盼都有了最美好的答案,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希望,准备迎接即将开启的大学生活,拥抱更加广阔的世界吧。通知书上录取的学校是“山西矿业学院”,也顾不上看什么专业,实际上不管什么专业,能上大学就已经太够太够了。幸福而激动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掩面而下,它是望远镜会让你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它是放大镜会帮助你仔细地辨别事物,它是哪吒送给你的风火轮会加快你前进的速度。再认真一看报到须知,开学时间是9月8日,需要购买火车票,需要办理好粮油转移关系、户口迁移手续,准备好自己用的被褥、衣服、生活日常用品,还有必要的钱和物等等。这可着急了,因为只剩下十三天的时间了呀。

一切都是第一次,连个头绪也没有呀!在坐的人也都没经历过,村委会的叔叔提议到村委会找村支书吧。我和爸爸跟着那个叔叔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村委会,支部书记不在,我们就直奔他家。中午的大太阳晒得要命,头上直冒汗,可我们焦急的心里依然是冰凉冰凉的,一点底也没有,生怕最后的流程出半点差错。

支部书记家里一片祥和,家里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爸急促地一声“叔叔”,直奔北房而去。原来书记正在家午休,躺在青砖地面铺着的凉席上迷糊呢,被这么一声“叔叔”唤得睁开了朦胧的眼睛,朝着门口看去。我们进了房门,他躺在凉席上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说:“火烧到屁股了?大中午地也不歇会,啥事?”

我考上大学的事他有所耳闻,听我们这一说,就着那种老道地样子说:“别急别急,村里给开个证明,你们拿上到乡里、县里一级一级地给办吧,到哪儿有问题你再找我,应该是好办,娃娃上学的事县里乡里都特别重视,给开绿色通道的。”这一番话说的我们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好像一下就能办了似的。随后就慢悠悠地从凉席上站起,脚伸进了塑料拖鞋,顺手卷起了凉席,带着我们朝村委会走去。村子不大,路也不长,三分钟就到了,他熟练地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了两个证明:一个是乡粮站的,“兹有我村某某今年高考被某某大学录取,现需贵处办理相关的粮油关系,请给予办理。”,还有一个是给乡派出所的,“兹有我村某某今年高考被某某大学录取,现需贵处办理相关的户口迁移手续,请给予办理。”,落款均是村委会,时间是8月26日。然后特意交待必须带上录取通知书,特别叮嘱一句:“遇到事先别急,急不顶用,要用脑子多想,想好了才可能办好,没想好就不可能办好。”我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泛起一抹浅笑,这笑容里不含丝毫做作,含蓄地向他致以最深的敬意和谢意。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回到家里,我妈做好了面条,我们边吃边聊,觉得今天去的话时间只有一下午,怕是办不完,最后还是决定明天再去办。

8月27日吃完早饭,也就是九点半左右(村里的早饭一般都是这个时候吃的),我和爸爸骑着一辆28环球牌自行车,把录取通知书和村里的证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个布袋子里,就匆匆忙忙地向乡政府所在地赶去。去时我爸带了两盒“秦”烟,见了熟悉的人就散烟,是高兴也是自豪,那种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粮油站的人我爸爸都挺熟悉(因为我爸爸原来是村里的一个队长,分田到户单干以后每年都要交公粮,时常与这个地方打交道),散了几根烟,事情就办好了,没有一个人为难,都在为我高兴。接着到了派出所,同粮油站的情况差不多,很顺利地就办完了。确实如同村支书说的一样好办,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向县里出发了。

去县里的路有十五里的石子路,十多里的柏油路,石子路有好几个上下坡,不好走,再加上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上坡骑不上去,要下来推着车走,好在两个都能骑车,换着骑换着坐,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县粮食局,已经十二点多了,城里的单位都下班了。村里的农民不上班,没想到还有下班这回事。焦急顿时涌上心头,本来就是满头大汗的我们不自觉地出现了慌乱和不安,我无意识地用手搓着衣服,思绪如乱麻般地交织着,心跳瞬间加速,坐立不安,无所适从。还是爸爸年纪大、经历多,能沉住气,就去门房与看门大爷聊起来。烟一搭、话来茬,事情迎刃而解。一听说我们是孩子上大学要办粮油关系,就帮忙指路并说办理手续的人在后面的平房里住着,叫我们去给人家搭根烟说时间紧叫一下就行。

粮食局后面的院子里,马路两边各有一排低矮的平房,也就三米多高,最显眼要数那几棵十来米高的大杨树,干燥的地面上打扫得挺干净,每间平房的门上都挂着一个竹帘,从外基本看不到里面,但里面的人是可以看到外面的。爸爸方才的几句话就问出了办理手续工作人员的房间位置。果然他人很好,正做饭呢。慈祥的面孔带着几份善意,听说我的情况后,句句话语透出他对我的同情。就埋怨到怎么才收到录取通知书呢,真是的,要赶紧准备了。

他的办公室很简单,一张单木桌,带两个抽屉,有两个木头柜子,还有两把椅子,单桌上收拾得井井有条,简单而整洁,一看就是个做事条理清晰、有条不紊的人。果然办起事来干净利落,我的录取通知书、乡粮站的手续一一到位,粮食关系介绍就办妥了,用复写纸写的一式三份,一份存粮食局、一份存档案、一份我带着报到时随同录取通知书一并交给学校。公章还是另一个人管着,也在院里住着,他安顿让我过平房那边叫一下,就说他让叫的是要盖章。盖章的人也很非常热心,二话不说,过来看到办手续人的材料已完成就马上盖上公章。具体他们是什么官我们自始至终也不知道,也没好意思去问。总而言之,我们碰到了好人,办的很顺利也很快。

下午一点半左右,出门走时给门房大爷打了一声招呼,顺便问了一下公安局怎么走,大爷仔细地给我们指清了路线。这条街一直朝北到百货大楼的路口再向右拐不远就到了。

正是中午,太阳当空照,马路见我笑,天热午休中,单骑两人闹。粮食局到公安还有一段距离,粮食局在县的南端,公安局在北端,中间经过了主大街和商业地段,只用二十分钟就到了公安局。大门朝南开着,是个“开”字形大门楼,约有四米多高,五米多宽,门头上挂着警徽,庄严而肃穆,在无声地宣告着正义的力量;下面是带轮子的铁栅门,朝上的棱形标头刚劲有力,展示着它特有的力量;门柱上用彩色石子镶嵌的方形图案稳重而时髦,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某某县公安局”,显得那么威严,这就是维护社会秩序和守护和平的神圣之地。进出的人先要在门岗处进行登记,说明事由方才可以进入。公安局的办公楼是个小二层,坐北朝南,靠西侧有一个铁楼梯是用来上二楼的,每个房间门口分别挂着个小牌子,有户政股、刑侦股、档案室、办公室等等,门上都挂着统一的竹帘,竹帘中央用红油漆印着弧形的“人民公安”四个字。

户政股在一层,我俩进了办公室,办公室不大,跟粮食局的差不多,好像更明快一点,白墙灰地(水泥地),墙上贴着印刷的办理手续的流程以及注意事项,屋里的柜子更多些,有两张木头桌子对面摆着,是工作人员的办公桌。两个女同志正在给前面的一个男同志在办理户口登记,好像是生了孩子新上户口的。五六分钟就轮到我了,拿出证明、递上手续、还有录取通知书,工作人员一一审核,同样是复写纸写的一式三份,一份存公安局、一份存档案、一份我带着报到时随同录取通知书一并交给学校,另一个签字盖章后完毕。自始至终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全部搞定,爸爸小心翼翼地装回布袋子里,比钱还看得珍贵。

这时还不到三点钟,爸爸就带着我到了百货大楼。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穿过买来的衣服,都是妈妈亲手做的,比买的要省钱多了,所以这个百货大楼我以前只在大街上看到过但从没进去过。百货大楼有三层,一层主要是日常百货和鞋帽衣服、二层主要是小家用电器和布匹、三层主要是体育用品和五金。穿过门厅进入一层,我被这琳琅满目的场景惊呆了,一排排整齐的玻璃透明柜台映入眼帘,里边穿着讲究、仪表端庄的售货员们一个个站在柜台里边,后面的货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商品,分别对应地贴着红色的价格标签(红色标签为计划价格是不能调整的、绿色标签为可调整价格是可以调整的)。

这一排柜台里整齐地摆放着鞋,有运动鞋、布鞋、皮鞋,有大人的、小孩的,有男人的、女人的;那一排柜台里摆放着袜子、围巾和帽子,围巾有红的、黑的、蓝的、白的、紫的、混合色的,帽子有礼帽、毡帽、棉帽、单帽、有舌帽、无舌帽,袜子有尼龙袜、棉袜、线袜、毛袜、丝袜;转过去又一排柜台是放日常百货的,有针、线、扣子、松紧带、手套、笤帚、簸箕;最里面一排是衣服,柜台里叠放着各种秋衣、秋裤、背心、短裤,柜台后面的衣架上挂着成批的上衣、裤子,上衣有西装、中山装、夹克衫、衬衫、运动衣等等,裤子有牛仔裤、喇叭裤、西裤、健美裤、运动裤等等,五颜六色、应有尽有,看的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爸爸下决心咬牙在商场给我买了一身蓝色的运动秋衣和秋裤,衣袖和裤腿上分别札了两条白色的竖道,看起来帅呆了,花了整整十五块钱,这是属于我的第一身用钱买的衣服。买完这身衣服,我们没有继续上楼参观商场的二三层,怕花钱也不敢看。

四点多我们开始返程了。同样的路,路上的时间也基本相同,但回来的路上我们说了个没完,说了这个又说那个,说了这事又说那事,说了现在,畅想以后。因为我们父子俩也好久没这样放松地在一起聊过了,每天地里的活很多根本干不完,上学的时候很辛苦,也还怕考不上,心里忐忑不安,平时不敢随便说话,生怕说的不合适伤了谁。现在尘埃落定,有眉目了,可以放开一些了,也敢说一点了。聊着聊着没觉得就回来了。看来放松的心情有增加愉悦、缩短时间和提高效率的功能呀。

办完上学的手续我放心了好多,但要准备的东西还不少。只剩下十多天的时间了,要准备的东西还不少,比如带的铺盖被褥、生活用品,还有最重要的钱。家里人都说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考上了大学,其他人就各尽所能,要让我这个大学上得舒心、上得有记忆、上得有向往。

爷爷是个木匠,在附近村子小有名气,已经盖过上百座房子。他的大孙子考上大学了,他高兴得不得了,非要亲手做个新桐木箱子,让我带到学校放东西。在院子里已经开工了,从解板开始,全部自制。奶奶平时最疼爱我,听说上完大学就会有工作的,就能上班了,也就是干事的人了。于是千叮咛、万叮嘱:“公家的钱可不能乱花,那是要犯法的,要花自己挣的钱。”

妈妈平时不多说话,但心里那个高兴是自然的。现在她儿子要去省城上大学,一定要让他上学时带一床新被褥(床单、被套通知上说是学校统一发),去合作社买被面和褥面了,一般被褥里子用她自己做的手工棉布和自己地里种的新棉花。

火车票还需要早点买,要不担心买不到了。9月1日,我去了离我们村比较近的一个小火车站柏底,买到了一张9月7日晚上的火车站票,票面是固定的复写票纸手工填的,到省城共6.8元,计价的地方还用剪刀裁成锯齿形。售票员非常认真,还特别叮嘱别搞丢了,不好补的。另外一定要提前赶到,千万别误了车,因为每天只有那一趟,而且误了车还不能退票,要重新买票的。

在村里,喜事到了有人捧场才算是人缘好,人气旺。我家里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每天都有亲戚、朋友来祝贺,有的凑钱、有的凑粮票、有的凑东西、有的送衣服、有的送好吃的,可真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呀。爸爸、妈妈也都少不了陪着聊会,送走一批再迎来一批,累且甜着快乐着。

三天后,爷爷的桐木箱子做好了,长九十公分、宽六十公分、高五十公分;整体线条流畅,结构紧凑而稳固,全是榫卯结构,榫头与榫眼严丝合缝,彼此咬合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个铁钉;箱子的外表面,经过精细地打磨和抛光,呈现出桐木本身的自然纹理和色泽,还散发出桐木的香味;内部空间宽敞而规整,可以轻松地容纳各种物品,而且面面都平整光滑;箱盖在开启和关闭时都能保持平稳顺畅,还安了锁扣和合页;它摆放在那里,就是一件充满艺术魅力的装饰品,看到它就能感受到那份来自爷爷内心深处的执着与热爱。爷爷说,为了长期保护它,还要上三遍枣红色的油漆。红色象征着学业有成、红红火火,也代表着喜庆吉祥、好运连连。

五天后,妈妈的被褥也做好了。新被褥面是红花的、芯里面是妈妈手作的红横道棉布,面和里之间充盈了五斤新弹的棉花,蓬松而柔软,既亲肤又透气,散发出淡淡的棉香,那是大自然最质朴的味道,更是妈妈的味道,是爱的温度,一针一线间,织进了妈妈无尽的柔情与关怀,承载着母爱的深沉与细腻。妈妈说全新象征着这是我人生新的起点,也是对我新的挑战。

爸爸这次也很大方,给了我一张100元的票子,让我去城里给自己买一身衣服和鞋子。我从来没有亲手拿到过这样一张百元大钞,那深邃的墨绿色极具吸引力,柔软顺滑的手感更让人爱不释手。可还得花呀,我实在是太想买衣服、买鞋了,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了。可真到了要掏钱的时候真是舍不得了,那张百元大钞好像被胶水粘到了手上,怎么也拽不下来,在商场里转过来再转过去还是没舍得用完,花了三十五块钱只买了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还用了十五块买了一双回力牌运动鞋,留下的五十块如数上交。

这十多天来,我是无比幸福的、高兴的、快乐的,心里甜滋滋的,但我非常矜持,从不表现在外面,只在自己的心里享受。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我在家时永远是个规矩的孩子、听话的孩子、能受累的孩子、肯吃苦的孩子、从不顶嘴的孩子,也是别人嘴里的乖孩子和好孩子。但其实我在家的外面并不算乖,是个能折腾、很刚强、有义气、勇敢、硬朗的孩子,身体的壮实、性格的直率、还有农村人特有的憨厚,在学校还博得了“小钢炮”“小坦克”的绰号。

9月7日要出发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弟弟、妹妹们,一大家子人全都在我们家吃饭,也是为我送行,因为这算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了。那天早饭,妈妈做了最拿手的、最好的、也是最高档的待客饭“肉谷垒”(猪肉大葱粉条拌菜),还有炸油饼子。“肉谷垒”香气扑鼻,远远地就能闻到,炸油饼子厚软香咸,美味可口,再加上晋南特有的蒜泥辣椒,吃得大家津津有味,更是令我回味无穷。因为这是家特有的味道、也是妈妈特有的味道,会永远地记住的。

奶奶的唠叨总是没完:“路再远要自己走才能到达,事再小也要认真对待,事再大一口一口地啃也能吃掉。官大小也别花公家的钱,要犯法坐牢的。”是唠叨更是疼爱、是生活历练的结晶、是掏心窝子指导工作生活的贴心话。

下午五点半的火车,吃完中午饭我就该出发了。妈妈把中午饭放在两点吃,面条和油圪塔,还有凉拌黄瓜粉皮、凉拌韭菜青辣椒。面条象征着牵挂,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家;油圪塔意味着别虚涨,时刻保持稳妥本份,千万不可矫揉造作。妈妈还给我煮了十颗鸡蛋,让我带着路上吃,其实也就一晚上的火车,明天早上就到省城了,但这是妈妈的心意我绝不能驳回。

下午三点半从家出发了,爸爸和叔叔送我,爸爸骑自行车带着我和我的帆布包,叔叔骑自行车带着爷爷给我做的桐木箱子,木箱里装了些我认为必要的书和日常用品。

自从收到录取通知书,天气就一直格外地晴朗,天空一片湛蓝,没有丝毫云彩遮挡,太阳如同悬挂于苍穹之上的火球,无情地倾泻着它的炽热与光芒,将大地烤得滚烫。前些天被雨水滋润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庄稼在太阳下不停地低头打瞌睡,无精打采,显得疲惫而脆弱。也正是这十多天的热,才使被洪水淹没的河滩里的庄稼地的水快速地下泄、蒸发,也才促使了柏底汾河浮桥的搭设并启用,方才有了我今天上学去火车站走的这条近路。骑车大概也就四十分钟吧。

我们骑车沿着水道壕沟向北朝河滩方向前进,两侧大片的玉米地,在持续十多天烈日的炙烤下逐渐失去了光泽,边缘开始卷曲,颜色也由鲜绿转为暗黄,仿佛被抽干了生命的活力,但仍是拼命向上挣扎着,渴望地吮吸着大地和空气中的水分和养分,向成熟狂奔。偶有的一片棉田里,棉花的叶子在太阳的曝晒下变得软绵绵地,仿佛是被时间遗忘的老照片,褪去了应有的活力。每一片叶子都低垂着,仿佛在向大地母亲祈求一丝丝凉爽,却又无奈地接受着这无情的炙烤。原本应该饱满、待收的棉桃,也在高温的侵袭下变得有些干瘪,失去了应有的丰盈与希望。整个棉田弥漫着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息,仿佛连空气都被晒得凝固了。但棉花依然顽强地生长着,期待着收获的季节,展现出生命的顽强与不屈。因为它们知道棉桃的开壳才是它们的目标,现在艰难的能量蓄积才是将来狂吐棉絮、收获果实的基础。

十五分钟后进入了曾经被淹没的道路,连日来的曝晒使沉积于道路上泥皮形成了薄薄的泥卷,在自行车的碾压下发出噗噗的声响,好似在向我们哭诉它们的无耐和悲惨,畅想它们的向往和希望。洪水退去河滩地,留下的是一片片泥泞与沼泽,庄稼的残枝败叶散落其中,有的被泥沙半掩,有的则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显得格外凄凉。那些曾经挺拔的作物,此刻或被连根拔起,或被折断,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泞之中,无声地诉说着灾难的残酷。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而霉变的气息,那是洪水过后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泥土、腐烂的植物和未知的微生物,让人心生不适。

远处,偶尔可以看到几只鸟儿在低空盘旋,它们或许是在寻找食物,或许是在确认这片土地是否还能恢复往日的生机。然而,在这片被洪水肆虐过的庄稼地上,生命的迹象显得如此微弱与稀少。尽管洪水带来了无尽的破坏与痛苦,但在这片废墟之中,依然可以感受到生命的顽强与希望。一些顽强的作物或杂草,在泥泞中顽强地探出头来,仿佛在向世界宣告:即使经历了如此巨大的洪水,生命依然会找到出路,重新绽放。唯有那青蛙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它们或高亢,或低沉,仿佛在演奏着一场属于大自然的交响乐,为这洪水过后的沼泽地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偶尔碰到几个在土路上游走的老乡,静静地站在高大杨树的阴凉下,双眼凝视着那片被淹没的庄稼,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阳光斑驳地斜洒在他们的脸上,勾勒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却也映照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与无奈,仿佛是在极力克制着内心那股想要立刻收获的冲动。眉宇间拧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峰,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期盼。焦虑的是下一季的小麦能否按时下种,期盼着下一季的小麦能够有好的收成。

一路的风景似乎缩短了时间和距离,大太阳的炙烤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土路上的坑坑洼洼也没有影响聊天的兴致,爸爸和叔叔一再地叮嘱到学校要与同学和睦共处、认真学习、相互帮助、锻炼好身体、争取拿奖学金,千万不可做违反学校规定的事情。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柏底车站,三个人都已经是汗流夹背了。柏底站静静地隐匿于村子的小道尽头,迎接着偶尔经过的列车与稀疏的旅客。车站的建筑简洁而大方,红砖外墙历经风雨侵蚀,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院内的柳树随风轻轻摇曳,为这静谧的场景增添了几分生动。站台上,木制的长椅零散地摆放着,偶尔有几只麻雀轻巧地跳跃其上,寻找着遗落的谷粒。

我们仨稍作休息后,先去托运了我的桐木箱子,然后进了候车室。候车室内,长椅沿墙一字排开,大多数都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把椅子上坐着人。一位老人低垂着头,靠在椅背上,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一位年轻的母亲,怀中抱着熟睡的孩子,眼神中满是温柔与疲惫;还有一位背着背包的青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或许是在憧憬着即将到达的远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几乎不易察觉的霉味与陈旧的气息,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偶尔,从车站广播里传来列车到站或出发的提示音,声音在空旷的候车室内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孤独。墙上挂着的时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每一声滴答都像是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窗外,铁轨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偶尔有几声鸟鸣穿过,为这宁静的午后增添了几分生气。在这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人影稀少的候车室,更像是一幅静谧的画卷,记录着旅人们短暂停留的温馨与寂寞,也见证着小火车站独有的宁静与祥和。

火车正点是五点二十七分到站,停车三分钟,五点半在该站出发,然后坐九个半小时到达省城,也就是九月八日凌晨四点左右到省城,计划在省城火车站等到天亮了再坐公交车去学校。

今天火车晚点二十分钟,好似它理解我们父子即将分别时的心情,有意多给我们一些相处时间。五点五十分火车“呜--”的一声长鸣进站了,站在火车站台上的我,随着列车缓缓驶入站台,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悄然弥漫开来,眼眶不自觉地微微泛红,声音略带哽咽地说:“爸,我走了,你们回去吧!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夕阳的余晖洒在站台上,将一切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却似乎也无法完全驱散那份即将分离的沉重感。

隔着车窗玻璃与爸爸叔叔摆手再见。这时的我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是幸福的泪、是激动的泪、是思念的泪、是舍不得的泪、是希望的泪,也许都有吧!回头看到爸爸那充满爱与期盼的目光,仿佛在说:“孩子,放心去吧!去追求你的梦想。家里有我,不用担心!勇敢前行吧,我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爸爸挥动着苍老的手,直到列车缓缓启动,逐渐远去,他的身影在站台上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成为一个模糊的点。这一刻,火车站台不仅见证了离别,更承载了亲人之间那份深厚的情感与无尽的牵挂。

第一次出远门的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兴奋地是要离开农村,去往城市,对未来充满憧憬;紧张地是从没出过远门,生怕坐过站,总是竖起耳朵听广播;忐忑地是普通话说得不好,怕别人听不懂,不好交流;孤独地是周围全是陌生人,怯生生地不敢开口,只能静静地听着除了乘务员的普通话外各类不同的方言和口音,还不知其意;由此而引起的不舍之意陡然而生,是恋家人、也是恋家乡!

大暑天的绿皮硬座车厢内,即闷热又拥挤,空气中混杂着浓浓汗臭味和烟炝味,咋一下都透不过气来。乘客们挤在褪色的绿皮革座椅上,行李架上塞满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帆布包、皮革箱。过道里也挤满了人,小贩在过道里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推着小车艰难穿行。车窗可以上下拉开,大部分窗户是拉开的。虽然列车的奔驰使空气裹着煤灰灌进来,但吹出了些许凉意和清爽,淡化了满车的汗臭和烟味。没有空调,车顶上有两个摇头电扇吱呀转动,缓缓地调节着车内的空气流速。洗脸盆处、车门洞内全是人们或坐或躺,有的底下铺一张报纸、有的直接与地板亲昵。厕所永远排着队,再着急也要憋着。夜深时,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躺着人,鼾声与铁轨的哐当声此起彼伏。每到一站,就有人从窗户翻进翻出,站台上的叫卖声与汽笛声交织成美妙的混响音乐在空中萦绕。夜里车箱内的乘客形色各异,但一眼就可以大概分出个一二。入学的新生穿着朴素但干净得体,雏味十足;做生意的小贩则是带着大包小包,挤在车箱连接处时刻关注着它们,怕一不小心被人偷走;带着小孩的妇女,大多累得东倒西歪,除非孩子的哭声才可惊醒熟睡的她们;昏暗地灯光下,偶有几个幸运地坐着的乘客在嚷嚷着玩扑克;过一会就有列车售货员推着小车叫唤着“盒饭、盒饭,最后几份”、“抬脚,抬脚,往旁边让”,艰难前行。

9月8日的凌晨,我走出了出站口,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那高耸的大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直插天际的巨人,与我熟悉的那片低矮的瓦房形成了鲜明对比。抬头仰望,眼中满是惊叹与敬畏,如今真实地展现在眼前,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汽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阵微风,带来都市特有的喧嚣与活力。霓虹灯招牌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让我感到新奇不已。初次踏入大城市的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既有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兴奋,也有对未知挑战的忐忑与不安。但更多的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憧憬,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在这片广阔天地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书写属于自己的精彩篇章。

接站的学友们来了,我乘着接送大巴奔向学校,奔向我的梦想。我会回想以前的奢望、抓住眼前的奢望、成就将来的奢望。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