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腊月,妈妈就生病了,断断续续的发烧。
“天这么冷,一定是受了风害。”
厨房里,灶台前,热气腾腾,奶奶一边忙着手里的家务活,一边说。
“嗯,娘,我想也是,要是发身汗,挨过二天也就好了。”
妈妈坐在灶台后,俯身朝灶膛里添着柴火,跳动的火焰舔着锅底,也灼红了妈妈的脸。
我们所有人和妈妈一样以为,她只是一场小感冒,挨过几天,也就好了。
过了腊八,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开始张罗着过年,劈柴,杀猪、赶集置办年货……妈妈从乡诊所回来了,她的病,还没有特别明显的好转。
“哎!看看,今儿都几时了!还在外面!”
奶奶站在大门前,望了望暗黄的天空。
“看样子,要下雪了!”她紧皱着眉头,絮絮叨叨!
“不行,得赶紧去县里大医院去看看。”
“娘,你不着急,没事,我好着呢!”
妈妈宽慰奶奶。
傍晚的时候,村子的上空飘起了雪花,那天晚上,在外面跑运输爸爸终于迎着风雪回来了。
“玉兰病了,去乡诊所回来几天也不见好,你赶紧带她去县里大医院去看看吧!”奶奶焦急地对爸爸说。
“没事!没事!这么晚了,他也累了,他这一回来啊,我就放心了,过几天,病也就自然好了!”妈妈说。
那天夜里,村子里出奇的安静。
屋后竹林里偶尔会发出一种沙沙的声响。
爷爷说,这雪,一定下的不小。
天刚蒙蒙亮,爸爸就起床了,他准备发动拖拉机载妈妈去县里医院。
他拿起启动杆,套在发动机的转盘上,吃力地摇转,一圈,二圈……旋转了很多次,拖拉机还是没能启动。
“狗日的鬼天气!”他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爷爷朝他摆摆手。
“算了,算了,还是套牛车去吧,这么大的雪,路又滑,开车也不安全。”
爷爷从牛舍里牵出牛来,爸爸支楞好板车,拉出来,从爷爷手里接过牛绳,把车把手套在牛背上。
大朵大朵的雪在不停地飞舞,一团团的落在爸爸军绿色的棉大衣上。
妈妈从屋里出来,紧紧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坐在板车上。
爸爸扬起鞭杆驱赶着老黄牛,嘴里喷着大口大口白色的热气。
牛车离家远去,渐渐模糊不清,二条弯弯曲曲的车辙印,暗淡而深刻。
年越来越近了,爸爸妈妈还没回来,村南头,有一人家,乘着快过年,正热热闹闹的筹办着喜事。
奶奶抱着妹妹,拽着我的手,围着火炉烤火,满脸的焦虑!她一点也不高兴,不许我们跑出去玩。
“哎,孩子还小,不懂事,让他出去玩吧。”爷爷无奈地说。
是啊,我才六岁,妹妹才二岁多,我们能知道什么呢!
我挣脱奶奶的手,飞快地朝村南头跑去。
家新娘子快进门了,欢快的唢呐声夹着一阵一阵的鞭炮声。
雪地里,落了满满一层鞭炮炸响后的碎纸屑,我和一群小孩弓着身子,扒拉着纸屑,在雪地寻找那些散落未燃的鞭炮。
“等一会新娘子来了,还要再放一阵鞭炮,还会撒喜糖呢!”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
我和一帮孩子们站在雪地里,在张灯结彩的门口等着。
远远的,姑姑和姑父急冲冲地朝我走过来。他们一靠近,就把我从孩子们中间拽出来。
“不行!不行!我不跟你走,我还要等新娘子来了捡鞭炮,抢喜糖呢!”我想挣脱那双手。
姑姑一把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不再挣扎了,只是觉得奇怪,“姑姑,你为什么哭呢?”
“没哭,姑姑没哭,姑姑带你去见你妈妈。”
姑姑腾出一支胳膊擦擦眼泪。
姑父和那家等着迎亲的大人们在小声地说着什么,姑姑喊了他一声,便牵着我的手往回走,我转过头,十分不舍的望着那些等着迎亲的大人和小孩。
我一步一回头,那些等待迎亲的人们也在望着我,从那些人们眼神里,我瞥见了一些异样,他们的眼光里,包含了许多复杂的表情。
雪路难行,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他们带着我来到了县城里最大的医院,我很奇怪,他们并没有带我去病房。
医院的旁边,有一个小土坡,坡顶上,孤零零的立着一间小小的瓦房。
积雪满坡,我被一双大手牵着,踉踉跄跄,半坡上,有一瓶破碎的桔子罐头,我望着从碎玻璃片中淌出来一瓣瓣橙黄的桔片,我还在想,一会见到妈妈,就能吃 到水果罐头了。
等我们上了坡,我看到小房子前,叔叔伯伯们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姑姑姨姨们,在那里痛哭。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们拿出一大块布!雪一样的白布,撕裂开来,一条条。分发给前来小房间前的每个人,
那么多的白条布,聚集在小房子前,像是又下了一场雪。
我头上,也缠裹着白布,我呆望着每一个人,脑子里,雪一样的空白……
走,去进去看看你妈妈吧,一双大手,把我领进那间冰冷的房间。
妈妈就躺在平台上,白色的布遮盖着她,我看不见她的脸!只有那头长长的头发,还是那样乌黑。
有人拿来 一个被烟火熏得乌黑的铁盆放在妈妈前面,他们点燃了黄纸,有一双大手,将我按跪在地上,还是那双大手,按教我的头,一次次磕在冰冷的地上。
这一切完了,他们便把妈妈抬上了一辆车。
我看到他们抬着妈妈,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她再也不会起来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再也不会唤我的乳名字,再也不会伸过来手摸摸我的头……
我那时很想再喊她一声,可是,却被座像山一样的,莫名的东西压抑着我,我就离她那么近,只是傻傻的看着她被抬上车,被平放在车厢里,妈妈,这么亲切而简单的称呼,却怎么也呼喊不出来。
我坐在车厢一边的长椅上,妈妈就躺在车厢下面,厚厚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依然遮盖着她的脸,我还是只能看见,那头乌黑的头发。随着路途颠簸,她的整个身躯,在摇晃,天很冷,寒风像刀一样刺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那辆车要把我们载到哪里去,是回家吗?不,那条路,不是我熟悉的回家的路。
我从车厢里侧过头,远远的,看见耸立着一个高高烟囱的院子,我们坐的车,正载着妈妈驶向那里。
院子里面站着的那些人和我们一样,都拿着长长的白布条,院子里的声音很刺耳,鞭炮声,像哀嚎一样的唢呐声,还有许多女人们的痛哭声……
我们下了车,他们把妈妈抬下来,放到一个漆黑的铁架上,一个男人走过去,面无表情的按下了墙边的一个按钮,漆黑的铁轮行进在铁轨上,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铁架移动向前到尽头,二扇铁门打开,妈妈躺的铁架移动到铁门里面,铁门便开始关闭,在合拢前那一瞬间,一团烈焰喷出!我的心猛地一颤,痛苦与恐惧袭满我全身,我转过身,抱着姑姑,头深深扎在姑姑的腿间……
过了很久,他们从里面拿出一个黑布包裹着的盒子,姑姑哭泣着接过来,把黑布的一头系吊在我的脖子上,扶着我的手抱着盒子,“来,把你妈妈抱好了。”
我木讷地抱着,我不相信,这就是一个盒子啊!怎么装得下我妈妈呢!
我们坐上车,车开动了,开始往回走,每走一段路,有人便从车上扔下一张黄色的纸,那些黄纸,被寒风裹挟着飘扬,最终飘落在地上,我呆呆地望着那些飘落的黄纸,至到远去,再也看不见。
村里的人在打谷场上为妈妈举行了追悼会,之后,他们带着我,把装着妈妈的小盒子安放在村里那间房子里,房间的木架子上,摆放着许许多多的小盒子。
那间房子就在离学校不远的旁边,后来,我上学了,每次走过那里,很想进去看一看,但又很害怕进去。
我记不清那一年除夕是怎么过去的,但我清楚记得,饭菜做好摆上桌了,奶奶痛哭起来……
后来等我长大了后问起妈妈的祭日,姑姑告诉我,我翻看了一下日历,
农历1983年腊月十九,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