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偶遇一王姓同事——以下我权且称他为老王——骤然间,发现他的额头上,正中间的位置,凸出了一块疤。
那是一塘大概两厘米见方的印痕。多种颜色聚合在一起,但又难以准确描述清楚具体是什么颜色。乍一看上去,是深紫色,细看之下好像又带有黑色,又似乎还掺杂着丝丝青色,暗红色……总之,是与周围的皮肤有了明显的区别。
整块疤略略地突起,上面因为反复被摩擦而显得异常光滑,像极了一个长时间盘玩而包浆了的木质手玩件,也像极了一件经年使用被手掌和岁月抚摸得光亮的农具,还像极了一大块平坦的田地间长出的一个小小山丘。
老王的年纪不算太大,可是他的头发,大概是因为他的头皮太光太滑,在头上在不住、长不稳,一圈一圈地争着急着往下掉落。经过如此这般几番折腾,老王的发际线就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头顶上就没剩下多少根头发了。
时光和岁月似乎很愿意打磨老王,特别愿意在打磨他的额头上下苦功夫、硬功夫、细功夫。这种打磨,使得他原本平整水嫩的皮肤上,过早地长出了与实际年龄相差较大的,一道又一道的皱纹。这些横着或竖着的皱纹,承载着老王拼搏奋斗的青春和过往,记录着老王为民服务的努力与辛劳。
而那个疤,硬生生地出现在了那里,犹如横断山脉一般,硬生生地截断了老王眉宇间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沟壑。在主人的一颦一笑一展一蹙之间,那个疤的大小、形状,也一起发生着变化。它俨然完完全全成了这个额头上的一部分了,它必须一直定居在这个地方,再也不会消失了。
老王在交通管理大队工作,是一个管理交通的警察。他特别喜欢——其实是无意识的——在每开始讲一句话的时候,首先必定都要带上“我跟你讲”,或者“跟你们讲”几个字,时间长了,还由此产生出了一个外号,好多人都叫他“跟你讲先生”。
自从额头上长出了一片“新大陆”以后,每到一个新的场合,刚发现那个疤的熟悉老王的人们,就纷纷用老王的口吻,起哄般不停地询问:
“我跟你讲,额头上什么时候长了这么个东西?”
“跟你们讲,这下成了包青天了嘛!”
“跟你讲,是不是被人咬了?”
“我跟你们讲,酒醉跌着是不是?”
言谈之间,透露出的有关心,有玩笑。除了没有恶意,当然可能也还有其他各种的意思。有人甚至还伸出手,摸摸那个疤。
面对周围人的关怀、打趣,老王始终保持着十分平和地对待所有人的习惯。多数时候他都不解释,保持着沉默,只是一律报以他特有的乐观地微笑。最多就是用简短的词语从容地、乐呵呵地回一句:“我跟你们讲,这可是我的军功章。”作为应答。
他竟能够把一个疤,说成了军功章,冲着这一点,我特意做了一番深入地了解。
老王的岗位在基层交管中队。因为辖区范围广,驾驶人多,机动车拥有量大,公路里程长,还有一个糖厂和好几家大大小小的企业,交通安全管理的任务非常繁重,总有干不完的活,所以他和其他交警,只有不分白天黑夜加班加点地工作。开展宣传,上路检查,驾驶证培训,驾驶员安全教育,事故调解处理,等等等等。每天身穿警服,外面套上反光背心,腰间捆有单警装备,头上戴着白色的大檐帽,到国道省道上执勤,到糖厂对拉运甘蔗或白糖的驾驶员开展安全培训和教育,到村寨、学校、单位做宣传,处理事故,排查隐患……
“跟你们讲,冬天了,气温低,早上路面有露水,会结冰,非常地滑,一定要小心驾驶,注意安全。”
“我跟你们讲,过年了,走亲串戚,吃杀猪饭,红白喜事做客,喝了酒不能开车。”
“跟你讲,你这个事情我们会处理好,不要担心。”
“我跟你讲,你超载了,速度还这么快,出事了咋整?十次事故九次快,这次作提醒,下不为例。”
“跟你们讲,现在是雨季,出行一定要注意安全。”
……
辖区的摩托车驾驶员,货车驾驶员,微型车驾驶员,轿车驾驶员,甚至拖拉机驾驶员,村村寨寨大街小巷所有的驾驶员,都认识这个“跟你讲先生”,都晓得这个絮絮叨叨的交警——我的同事老王。
老王处罚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帮助过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但是,所有驾驶员和群众一提到他,都会说:“哦,那个一张嘴讲话都要先说跟你讲的交警?认识认识,可以呢可以呢。”“哦?跟你讲交警,他做事认真,对我们驾驶员的事情也负责,对待我们也热情,好人呢。”“有时候如果难得不忙,和我们干一场酒,他也豪爽,酒量大,性情中人。”还有说他一心为了群众安全的,说他处事公平公正的。听得出,老王没少做事。
老王所在中队的辖区,包含三个乡镇,从怒江边极热的地区,到山顶全县最冷的地段。既有高速公路,也有国道省道县乡道。气候忽冷忽热,天气时晴时雨。一天工作下来,时而汗水浸润,时而雨水浇灌。更要命的是,老王的大檐帽尺寸不太合适,帽檐搭在额头上的那一圈是硬的。天天必须全副武装,硬帽檐长时间压磨,先是磨破皮肤,磨在活肉和头骨上,继而结成痂,再反复磨,最终形成和生长出了那个疤。
“我跟你讲,开始的时候,生疼,钻心的那种,特别疼。”
“跟你讲,一旦摘下帽子的那个时候,或者戴上帽子的那个时候,出血。我用创可贴贴,用纱布垫,都不行。”
“疼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感觉不到疼了,就已经有这个疤了。”
老王平静地向我讲述着,似乎那些经历、那个过程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那种疼痛完全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
反倒是我自己,一边听他讲,一边感觉整个头脑里面一阵一阵的疼,身体和骨头一波一波的酥,头皮一股一股的麻。好像那顶帽子正压在我的头上,自己的额头上已经磨破了一个洞,继而又长出了新的皮和新的肉,形成了一模一样的一个疤。
“你咋不想办法去换一顶帽子呢?”我问他。
“跟你讲,我原来一直戴那顶帽子,到中队工作以后,出勤增多,戴的时间更长,一天当中随时都会有事情,都可能要外出,开始没有在意,后来发现已经磨破了,也就没来得及去后勤部门更改尺寸,所以一直没换,过了一段时间长成疤了,就适应了。”老王笑眯眯地跟我讲。
听着听着,我心中本来已经冒出了好些个词句,准备用来回答他的,比如“死脑筋”“不会变通”“憨人”“不晓得保护和爱惜自己”,等等。但是最后,我都忍住了,实在没办法也不好意思再以一个外人、旁人的语气和态度,说出这些有点事后诸葛亮式的、马后炮式的话来了。任何事情,只有亲身经历的当事人,才有发言权,任何一个外人,都无权过问,也无需过问。
“我跟你讲,现在好了,不疼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其实,无论什么事情,无论多大的伤痛,习惯了适应了,就什么都好了。”“我是一个交警,他们说这个疤让我成了包青天。哎呀,跟你讲,交警就应该像包青天啊,严格执法,热情服务。哈哈哈。”老王爽朗地笑了,咦!他竟然还高兴起来了,狂上了。
而我,虽然觉得他讲得非常非常有道理,却一丝一毫也不觉得高兴。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老王流血的额头,闪现出老王以及所有人民警察顶风冒雨、日夜工作在岗位上的身影。
这个时候,我作词的那首最近刚创作完成的歌的旋律,不由得涌现在我的心底,回响在我的脑际,歌的题目叫《守护》,歌词是这样的:
巍巍松山下,滔滔怒水滨,无论春秋和冬夏,你我的身影,时时奔忙在星空月下。追赃挽损,防范宣传,群众利益无小事,点点滴滴,体现的全是大爱情怀。以人民为中心,顶风冒雨,用真心真情,把优质服务送进千万百姓家。拼搏奉献,执法为民,雨城铁警,靠你我去锻打。
幽幽黑山巅,柔柔龙江畔,不管严寒和酷暑,你我的脚步,日日穿梭于大道小路。办理案件,调解纠纷,规范文明是准则,平凡琐碎,扛起的却是家国天下。以执法为己任,走村串寨,用汗水付出,把公平正义撒到广大群众间。忠诚担当,一心为民,龙陵公安,因你我更辉煌。
这首歌,本是描写包括老王在内的龙陵县所有公安民警的。现在,我还要把它献给老王额头上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