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节过后,春节跑着,追着,赶着,飞快地、着急忙慌地就来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西屏乡派出所的女内勤颜玉禾坐在办公桌前,瞪大双眼,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做报表,写总结,收情况,整理清查行业场所的数据,统计查处交通违法的情况。事情太多,容不得一丝差池,她正在一项一项地仔细核对,认真整理。这几天来,颜玉禾始终在心里谋划着,抓紧时间把所有任务做好做完,然后就安安心心地回到千里之外的家里,与父母公婆,与丈夫孩子见面,好好过个年。
可是,这天中午,所长急火火地召集全体人员紧急开会,宣布了春节取消休假的决定。彻底打乱了颜玉禾的全部计划,她所有美好的愿望都泡汤了。无法回家了,自己在心中曾无数次的、反复设想过的所有关于回去过节的安排,全落空了。颜玉禾整个人都被堵住了,郁闷,沮丧,无助,各种感觉一阵紧似一阵,挤压着颜玉禾的身心,她突然有一种大哭一场的想法和冲动……
本来,颜玉禾已经想得好好的,她要认认真真地过好今年这个年,这可是自己当上警察以后,过的第一个年。好长时间了,颜玉禾反复在想这个问题,她已经把今年过年的流程、计划、安排,颠过来倒过去的设计了好多遍。想想自己出身农村,大学毕业以后,同亿万毕业学生一起,加入了考试找工作的庞大队伍中,或许是造化弄人,运气不佳,又或者是好事多磨,颜玉禾连续考连续落选,不是笔试进不了面试,就是面试后输给了别人。
之后,颜玉禾不得不打消了找到工作再成家的念头,与男朋友结了婚,生了孩子,又找了一份临时工作,一边上班一边复习一边继续考试。苍天有眼,今年的省考成绩出来后,她考取了离家四百多公里的县公安局,并且最终分配到了西屏乡派出所。终于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要横跨几乎整个省,从最东边到最西边,抛家舍子,独自一人到遥远的边疆去上班,但是颜玉禾还是非常非常地满足。想想这些年来的付出和不易,比比那些还在考试路上受着煎熬的人,颜玉禾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来之不易的东西,必定会受到加倍地珍惜。所以,颜玉禾到了派出所以后,全身心投入学习和工作,很快地适应和胜任了内勤的岗位,把整个派出所打理得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所以,颜玉禾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没有与亲人相见在一起了。
从视频电话上看,快两岁的儿子又长大了一截。丈夫在老家县城所在地的镇政府上班,由公婆带着的儿子也难得与父亲在一起。都说孩子的成长需要陪伴,可是为人父母,总要去工作,去上班,去赚钱,几乎所有的家庭都这样。如今的发展和就业模式下,哪有完完全全的陪伴啊?找工作不容易,养家也不容易,要做到干工作和照顾家庭两不耽误,那更是不可能。
腊月二十四、二十五开始,西屏乡乡政府所在地的街子上,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周围的农家供灶王爷啦,村民们其他迎接新春的活动啦,都一项一项进行起来,鞭炮声陆续密集起来,空气中充盈着浓烈的火药的味道,那是鞭炮燃放之后留下的。街道两边的行道树上,单位的大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挂满了耀眼的红灯笼。平时不怎么热闹的街子上,突然间也繁华了起来,各种商铺和小摊前面,人似乎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大家都在购买年货。
感受着外面的氛围,颜玉禾更想家了。回去过节,与家人见面的念头如空气中飘着的火药味一般,越来越浓,越来越急切。
派出所里,所有人每天都异常的忙碌。上级调度、开会。安全检查,巡逻防控,交通安全,消防安全,也要一拨一拨地迎接。好像所有工作都挤在这几天,成心不让人过节一样。
颜玉禾也在拼了命地加班,一方面是由于工作任务确实太多,另一方面是她要把现有的手头上的事情做完,把节日期间的工作计划好,处理好,交接好。她已经跟丈夫和家人都说好了,一放假就回去,回去过年,回去与家人团聚。
丈夫、孩子、父母、公婆,所有的家人也都期望着,急切地盼望着颜玉禾快点回家。虽然现在通信条件好了,每天都能够打语音电话,听到声音,能够打视频电话,看到人像。但是毕竟隔着几百公里,也不知道颜玉禾的具体状况,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吃的习惯不习惯,工作好做还是难做,与领导同事处不处得来。类似这样的好多的问题,电话里都是说不明白的。趁着过年见面,都得聊聊清楚。
昨天临近黄昏的时候,颜玉禾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身来,走到了集镇的街子上,间或有鞭炮声传来,人们都在忙着筹备过节。平静祥和的夜晚又要到来了,热闹安乐的春节也要来临了,一阵一阵捎带着浓浓寒意的风,灌满整个小镇,在街道里轻舞慢摇,悄悄地爬过建筑物的躯体,拂动着街边的树木花草,浸透人们的衣服抓挠着人的肌肤,把寒冷植入每一个人的意识当中。
享受着难得的宁静,偷得一时闲的颜玉禾,也因受到感染,心情愉悦了起来。她自己也要回到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去过的家里,见到日思夜想的父母、儿子、丈夫了。她购买了好多当地的特产,有麦芽糖,米花糖,还有茶叶,石斛,等等。她还准备着回家路过县城的时候,再买些儿子的玩具,以及其他的一些过节的物件。有了正式工作了,得庆祝庆祝,给家人准备一些更好的礼物。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奔回家了。
颜玉禾好像已经看到,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观看着春节联欢晚会。父母公婆忙出忙进,准备了好多的食物,儿子高兴地玩着妈妈买回去的玩具。丈夫坐在她身边,眼睛不时偷偷地瞧她一眼,似乎想要看清楚这几个月她的变化,她也偶尔悄悄地瞄一眼丈夫,目光相遇之处,隐含着相互的关心,包含着无尽的相思。
期盼着,忙碌着,颜玉禾手头上的事也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中午十一点,颜玉禾正在派出所内勤室的电脑上,整理着所长节前廉政提醒谈话的提纲。所长快速走过门口,又转过身把上半身伸进来,“小颜,通知所有人,到会议室开会。”说完就急匆匆地走进了隔壁的所长办公室。
颜玉禾移动鼠标,点击了几下屏幕左上角的文档保存图标,起身走出内勤室,分别到其他办公室,让同事们停下手头的工作,到会议室集中。走完一遍后,她又回到办公桌边,从桌子后面的铁皮柜子里拿起会议记录本,抓了一支笔,快步走进会议室。走到摆放茶杯水壶的桌子旁,把口朝下葡在花瓷茶盘内的杯子,一个一个地翻过来,给每个杯子倒入少许茶叶,提起热水壶加入开水。做着这些的时候,同事们陆续进到会议室,所长也走了进来。颜玉禾把茶水杯子一一递到同事们手中。最后,自己也坐在了座位上。
看所有人都坐好了,所长打开笔记本,“所有人聚一下,刚刚到乡政府开了一个会,我讲讲会议的要求。同时,关于春节期间我们的工作,大家还要一起研究研究,做些安排和要求。”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颜玉禾在记录本上写下了会议的内容,“传达乡政府会议精神,安排派出所节日安保有关工作”。
“所长,根据上级要求,你要和所有人开展节前提醒谈话,提纲和表格我做好了,是不是一次性完成了?”颜玉禾问。“好,你去把表格复印给每个人,我按提纲和自己的理解,和大家谈谈,谈完了以后大家要落实和执行好,工作的台账要收集好。”所长回答完,颜玉禾走出会议室,去打印了谈话的提纲和表格,很快又回到会议室。
“好了,我们开会。为了让广大群众过好春节,乡政府决定今年要举办春节文化活动周,全乡所有工作人员取消节日休假,节后根据情况适当轮休。”耳朵听着声音,手握着笔写着字的颜玉禾,写完了“休”字,才反应过来一样,她的手停顿了一下,脑海中还在回味着所长的话,不自觉地扫了一眼所有的人,整个人就空了。
所长接着讲,“要举行好些个活动,包括篮球比赛,耍龙舞狮,商品交易,文艺表演,等等。每个村都要组队来参加,来往的交通安全,活动期间的安全,都要保障好,我们的任务不轻。必须保证绝对安全,这是死任务,硬任务,我会向县局汇报,请求一定的支援。”短暂的走神以后,颜玉禾迅速集中精力,收回自己的思想,飞快地记录下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小颜,你把会议记录整理好,根据刚才的安排,拟写一份安保工作的实施方案。”所长最后说,并且宣布散会。颜玉禾有些机械地点点头,同事们一个一个站起来,离开了会议室。颜玉禾没有立即离开,她坐在座位上,品味和回顾着会议的内容,才开始想,这个短会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一旦自己美好的想法和计划被外力打乱,无法顺利实现的时候,总是十分难过的。缓了好一会儿,颜玉禾才收拢了自己,憋回了眼眶里的泪水,她还得抓紧时间,去拟写打印安保工作的实施方案呢。
吃了中午饭,颜玉禾抽空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派出所的民警宿舍不叫宿舍,叫备勤室,床,被子,垫单,枕头,鞋柜,所有物品都是统一的。看着叠成“豆腐块”安安静静、端端正正地坐在白床单上的被子,颜玉禾又难过起来了。
自己过年回不去,单位有任务取消了休假的这件事,颜玉禾不晓得要怎样跟丈夫和儿子说,不认得要怎样向父母公婆讲。家人们可都认定了,颜玉禾必定是要回家过年的,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她呢。儿子还让她带好多好吃的东西回去,要把收到的压岁钱都给妈妈……
看着,想着,颜玉禾的眼眶里,又被泪水盛满了,漂亮的眼珠子轻轻转动,泪水就溢出来,淌过脸颊,一部分砸在地面上,啪啪作响,还有一些溜进了嘴里,特别咸。警察不相信眼泪,可眼泪似乎在以摔碎自己和更咸更浓的味道,对这个女警察表示深深的同情。
颜玉禾扑倒在床上,把整个头伸入“豆腐块”的中间,任由自己的眼泪自由地淌,任由自己的身体不停地抽泣,任由美好愿景被打乱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无挡无拦的释放。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豆腐块”才放开了颜玉禾的头,她重新看到了白色的床单,草绿色的被子,以及整个宿舍里的所有物品。颜玉禾坚定地把头发整理好,擦干了泪水,掏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我,我,我可能回不去了,春节期间所里有任务,全乡所有工作人员都不放假。”颜玉禾强忍着又要流出来的泪水,犯了严重的错误一般,轻声地诉说。
“不是说好可以回来呢嘛,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回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节,现在说回不来,咋办?我怎么跟家里人说?怎么跟儿子说?”丈夫的声音不小,听得出他有些不理解,有些抱怨和生气。
“我本来也是要回去的,可是中午开会,传达了这个决定,没有办法啊。”
“真是的,离家这么远,过年都不让回家。”丈夫继续粗声大气地表达着他的想法和观点。
颜玉禾静静地听着,时而轻轻地说明一下情况。她要克制和强忍着自己的难过,还要安抚丈夫的情绪……
“这样吧,你一个人在远处,我带着儿子过去,一家三口到你的单位去,你也别难过了,大过节的,好好工作吧。”面对丈夫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颜玉禾心里是期盼的,是高兴和赞成的,但是她也充满了担忧,儿子还小,要长途奔波,老人肯定也会难过。
“可是……”她还要表达些什么。
“哎呀,别啰唆了,就这样决定了,明天腊月二十九,我请半天假,中午出发到市里坐高铁到你们的市里,再乘车去你们派出所,晚上就到了。等着我们吧。再见。”丈夫挂断了电话。
颜玉禾虽然还是担心,担心丈夫和儿子路上的状况,担心父母、公婆节日期间少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失落。但是,能够与心心念念的丈夫、儿子见面,一起待上几天,比起自己一个人独自在异乡过节,总要好了千倍万倍了。
有了新的盼头,颜玉禾继续把自己投入了繁忙当中。同时她也全身心地在盼望着,焦急地盼望着,等待着丈夫和儿子的到来。
当天晚上,颜玉禾没睡好,虽然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其实这段时间以来都挺忙,可是不知什么原因,总感觉自己是清醒的,最多只是半睡眠浅睡眠的状态。所以早上起来以后,颜玉禾有些困乏,但是她不可能闲下来,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她要上班,要等待丈夫和儿子。她还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到早市上买了一些菜,放在了食堂,买了好多吃的东西和小零食,放到了住处。
在时而走神,偶尔发呆,把东西放错地方或者忘了要做什么,各种状况频出的状态下,颜玉禾度过了上午、中午、下午。好在现在通信方便,中午丈夫发来了已经出发的信息,父子二人乘车的照片,在高铁上的样子。颜玉禾整个人也随着走了一路。
到了,到了,到市里了,到县里了,距派出所还有二十公里,十公里,五公里,三公里……颜玉禾站在了派出所大门口,一直盯着从县城来的方向,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两束车灯,由暗到明,由远到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正是那辆满载着她无限牵挂的车。
颜玉禾跑到车门边,丈夫抱着儿子,弯着腰跨出车门,儿子躺在丈夫怀里,驾驶员下车打开了后车门,提出了丈夫携带的包。颜玉禾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她接过驾驶员递过来的包,深深的、略带一丝羞涩地看了丈夫一眼,目光又转向丈夫怀里的儿子。她看到儿子好像还在熟睡,她想接过儿子。
“睡着了,一路都兴奋着。”丈夫说。
颜玉禾没说话,从丈夫怀里抱过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丈夫提起包,一家三口走进了派出所。
“儿子,醒喽,到了,见到妈妈了。”丈夫朝着儿子喊,并且用一只手拨弄着孩子的脸。“妈妈,妈妈!”孩子轻轻叫唤着,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辨识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孩子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丈夫笑着哄逗着孩子。
颜玉禾用力抱紧孩子,“是妈妈,是妈妈!”她回应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地淌,不停地滴,不停地落,重重地摔在地上,又向四方八面飞溅起来,再落回地面,幻化成一地美好。
“好了,好了,高兴起来,兴奋起来。”丈夫边说边做了几个搞笑的表情,母子二人转哭为笑,嬉闹着,走进了颜玉禾的宿舍。
丈夫放下包,颜玉禾放下了孩子。孩子转过身去,观察着房间里的一切。夫妻两人迅速拥抱在一起,“饿坏了吧!”颜玉禾在丈夫的耳边轻声地说道。
“我也要爸爸妈妈抱。”儿子的声音把二人拉回现场。
颜玉禾蹲下身子,柔柔地对儿子说:“我们先去吃饭。到街上去,我请你和爸爸蹲馆子。”
“我不饿,在车上爸爸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我的肚子还撑着呢,我要妈妈陪我玩。”儿子像个小大人一样,挺直了腰杆,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大声回答。
“好好好,陪你玩,陪你玩。”颜玉禾和儿子闹着,笑着,追逐着。
丈夫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很多人的生活和家不在一起,很多时候它们相距遥远,只能是定时或不定时地出现一个交叉点。现在是一家人的生活和家的交叉点,理应好好享受这历经艰辛的难得交叉的时刻。他在想。
在年末这个晚上,一阵一阵的欢笑声,从边疆的这个派出所里的这间备勤室里传出来,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