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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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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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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嘉陵江

嘉陵江先前暴躁不驯,水急滩险,老船工们提起“折桅滩”、“鬼见愁”这些名字,眼神里总含着敬畏。那水势急得如奔雷,船行其中,如行走在刀锋之上。船工们撑篙点水,号子声在峡谷间激荡,却也时时被惊涛吞噬。记得那位姓张的老船工,脸上刻满风浪的皱纹,在讲述险滩故事时,枯瘦的手总是颤巍巍指着江面:“那水头翻起来,像有龙在底下拱背,船过去,命便吊在了阎罗殿的门环上。”

后来,梯级水电站如巨人般崛起于江峡之上,炸山开石之声轰然不绝,震醒了沉睡千万年的山岭,也震动了世代沿江居住的人心。张老头也搬了家,新居敞亮洁净,他却常站在高处眺望江水,嘴里低低念叨着:“故土难离啊!”他每每总絮叨起老宅里那根磨得光滑滑的门槛,还有院中那棵年年开花的石榴树。这搬迁之潮里,处处是依依不舍的身影,人们扶老携幼,载着祖辈的牌位、沉甸甸的家具以及装满了故园泥土的坛坛罐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祖辈们生息之地。

水,渐渐涨起来了。

新的航程终于开始。张老头第一次乘船经过船闸时,船便如被巨口轻轻衔着,缓缓沉降,然后闸门打开,眼前豁然开朗,江水变得平阔安稳。张老头站在船头,船闸里澄澈的水光映亮了他苍老的脸。他缓缓弯下腰,掬起一捧水,又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清亮的水珠自指缝间滴落,重新汇入大江。他久久凝视着水珠的流逝,喃喃道:“水低了有滩,水高了有船。”他再抬起头,目光里仿佛也映着水光,慢慢浮起一层平静的亮色。

昔日狂浪险滩,如今沉眠于水面之下。水下,曾经拉纤磨出的深深凹痕成了鱼群逡巡的宫殿;曾经的石板渡口,水草柔软摇曳,如同无声的祭奠。而水上,航船如梭,鸣笛声悠长,穿透了峡谷的寂静,载着上游的煤炭木材,下游的机器百货,昼夜不息地流动着。岸边,曾满是乱石荆棘之地,如今渐渐被新开垦的良田覆盖,绿油油的禾苗正迎风而长,仿佛大地对人们辛劳的温柔回馈。

新形成的浩荡江面,初时人们犹疑观望,如今却已接纳了这水的馈赠。年轻人甚至已在湖边拍摄婚纱照,白色纱裙在碧水蓝天的背景里飘拂,宛如画中之景。更引人注目的是,远处山间村落里,曾经黄昏便早早陷入黑暗的窗口,如今亮起了温润灯光。我曾见过山里孩子第一次在灯下写作业,那双眼睛紧盯着灯泡,瞳孔里映着小小的光点,亮得如启明星般纯净。夜晚山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如珍珠撒落人间,灯火之下,传来老人电视中咿咿呀呀的唱腔,还有孩童们琅琅的读书声,安宁而温馨。

我站在大坝顶上眺望,航标灯浮在江面,一盏一盏如同坠入江中的星斗。它们默默指引着航向,是江流之上最沉默的守护者。老船工那句“水低了有滩,水高了有船”,忽然又浮上心头——这朴素言语,道尽了嘉陵江上最朴素的辩证法。

人类总在不断地重塑着山河面貌,如同以水为墨,以地为纸,写下宏伟篇章。梯级电站筑坝拦水,既为前行之舟压平了波涛,也将往昔刻骨铭心的艰险淹埋于江水之下。水波底下沉着曾经的故事,水波之上,却托起船帆和灯火交织的崭新人间。

水涨了,船高了,灯火亮了,人间的路亦在无声的奔流里悄然向前延伸——这绵延的灯火,既照亮了书本上的字迹,也映着江水深处那被淹没却未被遗忘的足迹:那脚印里,有我们曾经丈量过崎岖的深度,也有灯火通明时对来路的温存回望。

江流不止,既卷走了过往滩头的险峻,也默默承载着整个流域沉甸甸的生息;水波托举着船只与灯火前行,又终归以深流为逝去的世代轻轻裹上了一层明镜似的安眠。

它不拒绝被塑形,却始终以那不易察觉的沉缓之力,将人的作为与自然的记忆都溶进自己永恒的流动里——原来这条大江,本身便是最宽宏的容器,盛满沧桑,又铺展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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