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何家旭的头像

何家旭

网站用户

随笔杂谈
202507/27
分享

老代的人生缩影

老代刚满六十三岁就像一棵枯树,木然坐在村口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头上,盯着不远处那座桥。桥头一半塌入河水,剩下断壁残垣孤寂地伸向岸上,仿佛横亘在生命半途的断桥,沉沉压在老代的心头。老代浑浊的眼神里,深藏着一生流离奔波的苦楚,更有晚年无依无靠的悲凉。

老代十四岁那年,瘦骨伶仃的身体便背负起生存的担子,离开了贫瘠的土地与破败的茅屋,奔向远方陌生城市讨生活。辗转于天南地北的工地之间,他少年单薄的肩膀拉过板车,扛过水泥,在砖窑烧过砖,也曾在矿洞深处挖过煤。每日高强度体力活,换来的不过是勉强糊口的饭食,夜里睡在工地简陋的棚子里,冬天冷风刺骨,老代常蜷缩成一团,只能听着自己肠胃饥饿的鸣叫,在冷硬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那真是饥肠辘辘与体力耗尽交织的岁月,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深深刻进了老代生命最初的年轮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代二十来岁,娶妻生子,肩上担子更加沉重。生活如同鞭子,驱赶着他辗转于不同城市的不同工地,汗水浸透的工钱,悉数寄回家中,供养父母妻儿,让孩子上学受教育,连自己都几乎分文不留。老代常于月光下掏出孩子们的照片,一遍遍细看,用袖口反复擦拭相框玻璃,仿佛真能拂去照片上的尘土和心头思念的尘埃。他心头始终燃烧着希望:待到儿女长大成人有工作,自己这棵老树便可歇息在绿荫里了。每每想到此处,老代那被辛劳与风霜磨砺得布满沟壑的脸上,便会悄然浮现一丝难得的光亮。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嘲弄这些老实人。待老代花甲之年,本想继续打工以养家口,因年过六十四处碰壁,找不到活干。拖着如干枯树枝般疲惫的身躯回到故乡,迎面而来的,却是无情的现实:打不到工又没有退休金,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撑的柱子;儿子在城里打工,终日惶惶不安,生怕失业;女儿嫁到外乡,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自顾不暇。老代辛苦筑起的桥,在岁月的洪流里无声断裂,原来那几十年风霜里的汗水与力气,最终不过换来了两手空空。

那天,儿子突然从城里打来电话,声音怯怯而慌乱,说工厂裁员,工作丢了,家中生计立刻断了来源。老代放下电话,呆呆望着墙角早已积满灰尘的锄头犁耙,半晌没说话。突然,老代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矮了半截,整个人颓然坐倒于破旧的椅子上,只余下空荡的沉默。老代默默翻出那张压箱底、薄薄的银行卡,这是他多少年省吃俭用、一块块积攒下来预备急难之用。老代去镇上取钱,可当柜台后面的人告知他钱早已被取空时,老代浑浊的双眼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干枯的手攥着那轻飘飘的银行卡,在雨中久久伫立,像一尊被遗忘的泥塑——银行卡上只剩下几个零,如同被掏空的心,空空如也。

后来才得知,是儿子为了填补因工作的不稳定而需要的生活费、房租水电费、物业管理费、孙子读书学杂费等等开销,瞒着老代偷偷取走了仅有的那几千元,如今已然耗尽。老代望着窗外雨幕,没有一句斥责,只是长久地沉默。老代佝偻着背,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重新拿起那把破旧的竹篾刀,开始编竹筐。竹篾在指间缠绕穿梭,如同他一生被命运所搓捻的轨迹。他低低自语:“人活一辈子,到老了,桥也断了,路也绝了,还得靠自己这双手啊。”窗外细雨依旧淅沥,他布满老茧的手熟练却迟缓地编着竹筐,篾片在指尖翻飞,编得如此专注,以至于竹篾刺进了指腹,老代也浑然不觉。

老代这双布满裂口的手,编出过少年离乡背井的苦楚,编出过中年养家糊口的重担,如今又编进了暮年无依的叹息。断桥默然横在不远处,桥下浑浊的河水兀自流淌。这河水淌过多少人间悲欢离合,可曾识得岸边一个个老去的身影?

老代日复一日编着竹筐,如同编织自己残存的岁月。竹筐里盛满了老代一生的艰辛与无言的承担,只是再盛不下一个安稳的晚年。老代低头劳作,脊梁弯成一道沉重的弧线——这弧线里,浸透了所有没有回音的付出,也弯折了所有被现实折断的希望。

那断桥之下的流水啊,流过了老代十四岁的离乡路,流过了辗转劳作的青春,也流过了此刻老代竹筐里无声的暮年。桥断了,水却不止,老代低头编筐,篾片在指间穿梭成无法泅渡的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