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九月,天空被高楼切割成几何图形,空调外机嗡鸣不休。我躺在宿舍床上,指尖划过手机屏幕,母亲的信息突然弹出:“家里收稻了,忙不过来,回来帮一把。”此刻,我想到,故乡的稻谷此时应当已经金黄坠穗了。
高铁三小时,大巴一小时,步行二十分钟。当我站在田埂上时,鞋面上已经沾了星星点点的泥。父亲递来一顶草帽,母亲弯腰的姿势像一座沉默的桥。我脱下限量版球鞋,赤脚踩进泥水里——那瞬间的冰凉黏腻让我几乎跳起来。多年未赤足行走的脚板,被稻茬刺得生疼。
第一镰下去,稻秆纹丝不动。父亲接过镰刀,示范了一个流畅的弧线:“手腕要活,角度要对。”我的第二镰削掉了半截稻穗,金黄的谷粒溅进黑泥里。母亲悄悄蹲下身,一粒粒拾起来,在围裙上擦净:“都是血汗,糟蹋不得。”她的背影在稻浪中起起伏伏,像被风吹弯的稻穗。
日头越来越毒。后颈先是发烫,继而刺痛。汗水淌进眼睛,涩得睁不开。防晒霜早就化了,手臂红得像煮熟了的虾。我直起酸痛的腰,看见父母仍在向前移动,他们的脊背被岁月和农活压出了与稻穗相同的弧度。父亲回头喊:“歇会儿吧,你去树荫下喝口水。”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他眼底的心疼,却摇摇头,重新弯下腰去。
黄昏时分,我最先败下阵来。坐在田埂上灌凉开水,手指颤抖得握不稳水瓶。指尖磨出了水泡,腰腿像不是自己的。母亲坐过来,用她粗糙的手掌为我揉肩,突然笑出声:“你小时候最爱在稻堆里打滚,说稻香是太阳的味道。”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是啊,我曾是个闻着稻香长大的孩子,从小学到大学,离这片土地太久了。
第二天清晨,我在全身酸痛中醒来。父母早已下田,灶台上留着温粥。当我再次走向稻田时,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这一次,我注意到父亲如何巧妙地下镰,母亲如何利落地捆扎。我学会了在喘息时抬头看天——湛蓝如洗。我闻到了最原始的稻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露水的清新。
最后一天,当最后一捆稻谷堆上打谷场,父亲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学生还行。”两个字“还行”,比他任何一次夸奖我的成绩时都更让我想哭。脱粒机轰鸣作响,金黄的谷粒瀑布般倾泻,母亲在飞扬的稻屑中哼起古老的丰收调。
回城那天,行李箱里多了一小袋新米。高铁启动时,我透过车窗回望。稻茬整齐的田野像大地的五线谱,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两个音符,谱写在秋日的乐章里。我突然冒出过念头,把这次经历当作一个课题,写在还没提交的毕业论文里。
而今我在城市夜晚醒来,偶尔还会错觉闻到稻香。指尖的茧子渐渐消退,但抚摸那些细微的硬皮时,我总能想起那片稻浪翻滚的海。父母一生都在那片海里航行,用弯曲的脊背托起我的远航。那些稻谷终于让我懂得——所有向上的生长,都始于向下的扎根;所有远行的漂泊,都终将回归土地的温度。每一粒米,都是大地上长出的星星,而弯腰拾星的人,还在想托举我们触摸苍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