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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康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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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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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婆岛那边(中篇小说)

         一

总觉得大寿舅和细寿舅一样好,就特别盼望他们过岛来。

当时我和一帮海仔正在海榄湾里打水仗,敌我双方炮火连天未分胜负,突然传来岸上家母远远的叫唤:“阿弟——,快上来——,舅舅来啰……”我激灵一下以为听错了,却有个包扎脑袋的“伤员”冲到跟前一个立正:“报告司令,你妈叫你,你舅来了!”哦,是真的!我连忙丢下那班被包围的弟兄,任由他们当俘虏去,自顾砰砰踩着泥湴,穿过密密红树林,嘴里一个劲欢呼:“嗬嗬——,我舅来啰——”乐颠颠满身泥水爬上滩头。

等候在滩边的家母,让自己挂满一脸白榄花似的笑靥,却悄然张开双臂,老鹰拢小鸡般向我拥来,还没待我醒过神,就被她一手提溜起来,执起早已备好的一根枝条。我这才晓得上当受骗啦,只好亡羊补牢手护屁股,大声哀求长官饶命。便听到木麻黄枝条被我光光屁股抵挡着发出的“啪啪”声,夹杂着妇女队长爱恨交加的呵叱声:“叫你去野叫你去野……”我一边咬牙一边后悔:都怨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又怨自己太中意双孖(孪生)舅,要不妈你死八婆永世也哄不了我上岸你信不信……家母最恼我贪玩海,总像看守犯人般管束儿子,要跟私塾老先生学黑佬(读书)。但海榄湾里有那么多好玩的,哪个海仔甘愿守在祠堂念“人之初,性本善”?家母很快找到我死穴,知道我最爱和双孖舅玩嘛,所以就拿这屎招骗我上岸;而我呢,大多时候明知道她哄人,但仍然抵挡不住诱惑,池鱼追火往网里钻。还自以为聪明,就算挨一顿揍,也不肯丢失和双孖舅玩的机会。嘿,混蛋双孖舅,小时候我,爱的就你们!

外婆岛好似一只海龟趴在海那边,从我们雷州岛这边望过去,它总是一年到头黑魆魆蛰伏着毫无生气,除非刮台风下大雨或大雾天,海空迷濛不知不觉藏一边去了,岛人才觉出它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要不一定觉得它死板单调令人讨厌,反正这印象至今仍深刻留在我脑子里。从雷州岛到外婆岛相隔十二三海里,平时风息浪静光靠摇橹至少半日时光,若是顺风顺水一蓬帆驶过去用不了一顿饭功夫就船头抵滩了。双孖舅每次来探望我们,总爱双双驾着一条三角帆渔艇来,家母闻到风声就手忙脚乱拉着我往码头那边去接,大篓小筐扛呀提呀姐弟们高高兴兴把那些海货往家里颠。双孖舅还专门给我带来很多好玩好吃的,比如鬼鲎仔、寄生蟹、北风雀啦,还有荔枝、龙眼、椰子、菠萝蜜、山竹、甘蔗、香番著等,总之多种多样,每次都让我欢天喜地。

“阿弟,你估阿舅带什么来?”艇头的那个舅舅,手上提着一个帆布罩住的虾篓,乐呵呵地逗弄我。

知道不猜他也会送的,不过想博舅舅开心,我总是搔着脑壳故作认真地猜了起来:

“鲣雀!”

摇摇头:“再猜一次。”艇头的那个舅还是逗我。

又报一个鸟名,仍然摇头:“再猜一次。”艇头的那个舅仍然逗。

等不耐烦了,就扑过去要打开帆布往虾篓里瞅个究竟,艇头的那个舅就哈哈笑着一转身,让我扑了个空。我抓不着,急了,就装出哭腔朝家母撒娇:“阿妈阿妈,阿舅不给人家。”家母就嘻嘻笑了:“你还没猜对,猜啦猜啦!”家母这下没同情我却为虎作伥与她弟弟蛇鼠一窝,我就装作让自己生气,不理他们啦。就在这当儿,阿舅已经把手伸入虾篓里,嘴里哼着粤曲,摇头晃脑地抓起一只黑不溜秋的物件来——“哦,海龟仔!”我眼睛一亮,忘情地蹦上前去,双手一拢就抢将过来。嘻嘻哈哈大家即刻爆出一艇弯腰曲背的笑声。阿舅同时“嗬嗬”地把那只虾篓递了过来:“里面还有一只哩。”于是兴高采烈地接过打开,篓内果然还有一只,也是太平洋丽龟,我养过,半年后就放生了,让它们回大海去。正乐着,艇尾的那个舅接着也从背后高高举起一只鸟笼,我一瞅,就晓得那是一对小燕鸥。这可是我念叨半年的啦,今日阿舅终于给我捉来了。这么多的欢喜乐趣一艇运来,让人兴奋得透不过气。我赶紧从艇头这边蹦到艇尾去,可阿舅却“嚯”地站起来,把手上的鸟笼托到头顶,瞪着两只大眼:“别急别急,先回答我再说!”然后做了个鬼脸,“你估我是大寿舅还是细寿舅!”

我故作老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自顾朝手上的虾篓口子瞄进去,我见篓里趴着两只太平洋丽龟一模一样毫无差别。我记得自己那时心里突然“咚”的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脑子一阵茫白,恍惚觉得这海龟和双孖舅原来一样没什么区别,怎么这人和海龟都重叠到一块儿啦,不过我还是猜着说:

“细寿舅!”

“我是细寿舅?”提着鸟笼的阿舅左手指着自已的鼻子,扮着鬼脸哈哈哈十分酣畅地笑了起来;只是艇头的那个阿舅却不露声色没加入发笑的行列。家母呢就惶惑地用一脸惊讶看着我们,始终没吭一声。艇尾的那个舅这时才边笑边指着我妈说:“你妈晓得,阿弟问问你妈,我是不是细寿舅……”

于是我转过头向家母投去求援的眼神,家母突然“噗哧”一下笑出个古怪的样子,却迅速朝艇头艇尾两个弟弟掠了一遍,然后撅了撅嘴巴:“算了算了,都别逗了。”

提着鸟笼站在艇尾的那个舅于是顺从地止住笑声,显得一本正经:“就按阿弟说的,我是细寿舅,认准啦?记住啦?”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只漂亮的鸟笼递给我。我瞪大眼睛拼命朝艇头艇尾两个舅瞅呀瞅,我想利用这宝贵时刻好好分辨他们之间的差别,然而我记得当时这两个家伙给我的印象,是相同的,重复的,就像虾篓里的两只海龟,长得完全一模一样,包括音容笑貌走路说话一概毫无差异,这该死的双孖舅!

终于找到不同的地方,便是细寿舅穿的裤衩是染薯莨的猪肝色,大寿舅的裤衩是墨斗鱼汁的黑颜色,我发现凭这个对他们做记号来辨认,就多少有点把握了,于是就涌起几分得意。我呼地跃上码头,赶忙把虾篓鸟笼摆到沙滩上,自顾逗弄那些玩物去了。

一会儿,双孖舅和家母已经把艇上的东西拾掇妥当,然后就高高兴兴上岸来,由我领着一块儿回家去。我一手提着一只笼子,像燕鸥般一蹦三跳在前头走,却见双孖舅已经换上一色染薯莨的长衫长裤,挑着担子拥着我家母边谈家常边赶路,这样一来,面对换了衣服的双孖舅,我一时又被搅乱套了,又分不出哪个跟哪个了,我这才发觉自己真笨:光靠辨认表面的衣服哪行?我承认自己被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两个活宝弄糊涂了。不过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日后我将永远夹在双孖舅设置的谜团中纠缠不休无法摆脱,同时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次立在艇尾高举鸟笼的舅舅就不一定是细寿舅,因为当时他只是用反问句式来回答我,没说他是也没说不是;而家母当时的所谓“证词”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算了算了都别逗了”,到底是哥是弟还是不确定的。这就像谜语“鱼缴”的谜底:“讲古讲古,翻过这边是肚,翻过那边也是肚”,还是模棱两可真伪难分。

待到多年后某一天我将恍然大悟,原来家母至今也分不清这孖生弟弟哪个是大寿哪个是细寿。我开始惊讶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跟我们开的这个玩笑太过分,不是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吗?那怎么解释我的双孖舅呢?

一阵凉浸浸的感觉猝然从头皮呼咝咝溜至脚底,此刻我在执笔写这篇东西时竟然不寒而栗,我甚至怀疑我亲身经历的那么多往事以及我最喜欢的大寿舅和细寿舅是不是都出自我的一场长长恶梦。

然而,我二外婆常说:“要是你自己的骨肉,看你认得不认得。

      二

刚刚撑直酒味熏天的身子,我外公隐约听到院外一阵响动,接着传来一声女人低沉的叫唤,他艰难地转过身粗鲁地骂了一句:“丢那妈,深更半夜的,要×还是要钱!”以为是东港的“艇仔妹”又找上门来了,侧耳听听没见什么动静,才放心睡去。

突然,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叫声,剌醒了外公那根敏感的神经,醉意顿时惊走了一半,他支起身来蒙头往外走,只见院子油麻石板上,果然躺着一个血泊女人,在迷濛的曙色下,恍若一条搁滩的死海猪,蓬乱的头发罩住了她的面容,只是那山包一般高隆的肚子白雪雪地裸露着。外公一时手足无措,哑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这个38岁的威猛男人,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害怕的时候。多年后他在向我讲述这一事件时,还心有余悸:当时你外公见到一个快死了的女人横在家门口,一地下的血水,一下子就吓晕啦,阿弟还小不晓得男人和女人的事,那时候外公以为是报应,上天来惩罚我了……

在岛人的印象中,我外公绝对不是一条艇仔驶到沉的那种安分海佬。据说由父母作主给我外公娶回的那个媳妇,在生下我家母后满月的那天,就不明不白地过世了,外婆还未满17岁呢。这男人心太狠了吧,不就是女人脸上有块胎记么,就嫌人家丑,岛人都说是我外公勾搭上姘头暗害的。这就惹出了种种街谈巷议。但说归说,到底还是没抓到什么把柄。眼下这么个大肚子女人横在你家门口,这摊子人命案今次是躲不了了。外公一身冷汗刮刮出酒意全然消失,他怯怯地伸手往女人嘴上试了一下,哎哟,还没断气,是难产了,一声“不好!”跟着亡命般冲出院门,找接生婆去……

待我外公把接生婆请来,院里的女人呻吟声已细若游丝。接生婆用白垩垩的目光瞟了我外公一眼,然后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报应!”我外公一听,“扑通”一声跪到接生婆跟前连连叩头,没了一点平日威猛男人的锐气。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我外婆生前住过的西厢那边,传出一阵二胡戛然断弦的嘶哑声,声音恍如台风吹刮的枯枝败叶在小院四下冲撞满地都是。我外公突然感到脑袋裂痛如同撞上暗礁的木船,一时失去了知觉。

当日接生婆向岛人传出一则街巷新闻,说有个被我外公搞大肚子的外埠女人,在院内给他生下一对双胞胎,两个有柄的大头仔,几得人疼,几得意哦。有人问接生婆,女人是哪个埠头的,叫啥名字多大岁数……接生婆一概答不上来,只是说,她在生仔时,从头到尾杀猪一样干嚎我外公的名字,这就讲明他俩是“老契”(老相好)。我也感到好奇,曾试着想向外公探问这事,外公却非常怒气地训斥我别多嘴。据说,时年13岁的女儿对父亲的所作所为还是宽容的,所以对他“怀疑”的这个临产女人也充满同情,于是她责备了父亲:“好汉做事好汉当,推卸责任,算什么狗屁男人!”我外公苦苦向我家母解释,说自己真的不认得这个女人,说这个女人报的自家埠头他是去过,但怎么也记不起有这么个相好,他还向天发誓。然而,事情就是这么蹊跷,你能说这个女人怎么会漂洋过海径直找上门来而且地址准确名字准确绝对就是冲我外公来的么,怕是没人说得清吧?

外埠女人从此再也没走出我外公家一步,她对别人的各种好奇、试探、询问一概缄口不语置若惘闻。直至24年后,在农历九月十五大汛期退潮之夜,悄然与外婆岛不辞而别。其实外公和二外婆在这座旧石屋同居的岁月里自始至终相安无事,同时让人叫奇的是,本来喜欢寻花问柳的外公此后再没对别的女人瞟去多余的一眼,这样一直延续到他和外婆岛的最后告别。

家母在后来告诉我,自从来了你那个身份不明的二外婆,我每天都感到有一种冻森森的血腥味儿,整日包围我家小院,阿弟你不晓得怪瘆人呢,二外婆从来不准许我踏进她睡的内房,这就和我出世至大,一直再没能进入我母亲睡过的西厢一样。我不明白我家怎么会有这么多污七八糟的规矩。我总觉得那个女人把你外公的魂儿勾去了,你外公以往的野性子没了,日间呢就下海捉鱼,晚间呢就回来织网,夜间呢就守着自家女人和孩子;烟也不抽了,酒也不饮了,没心思想自己的事了,只为别人活着,活得够累的,旁人还笑他是在还债,还什么债呀,他欠了谁呀,净讲他过往的烂事,什么屎盆子都扣他头上,不就是早年喜欢过女人么,这也算有错?你外公呢也自己认衰,拼命为自己织了一张网,想好好网住自己和家人,修心养性过日子,其实网住的只有他自己,他成了网中的鱼。

家母这个比喻通俗易懂,也有点道理,你知道她是我外公的种,差不到哪儿去对吧。是的,我外公此后再不下深海船,也不泊外埠码头拈花惹草了,只知道日复一日乖乖驾着渔艇下浅海。每当外公沉默寡言兴味索然掮一头网具一只鱼篓踩进小院,便有一双极亲热极好听的“阿爸阿爸”的童稚声随着两个孖生小兄弟蹒跚着脚板走过来,一前一后簇拥推搡欢呼雀跃吱吱喳喳恍若鹩哥嘈牛卵。外公于是撂下肩上的网具坐到椰树间的网床上,这时厨房那边已经踱出一身黑色香云纱衫裤的二外婆,手里捧着一脸盆温水边走边小声喝止道:“大寿细寿别缠你爸,快拿毛巾小凳去!”两个孩子便戛然停止了吵嚷,分别熟门熟路一人拿毛巾一人搬凳子去。

直到这时,父亲礁石般釉黑的脸庞才现出几分亮色,边抹洗着汗渍渍的膀子边盯住自己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快乐地嘟着嘴巴:“边(哪)个是大寿,边个是细寿!”两个孩子立即高高兴兴站了出来,一个二个指着鼻子扯着嗓门嚎叫着自报家门。倚在一边的黑衣女人仿佛一角深不可测的海湾,稍稍泛起一丝儿被风吹皱般的笑意,不咸不淡地睃了她男人一眼,操着外埠的口音讥诮道:“连自己仔也认不了,你这狗屁男人,还有脸当老子。”外公漏网鱼般的目光迅捷地溜了一下自己的女人,却像被什么东西灼痛了似的连忙偏过头去,慌乱地把绞干了水的毛巾朝椰树上的一把铁钩搭去,没中,毛巾就落了下来,他正欲弯腰去捡拾,其中一个儿子手疾眼快,已经帮他捡了起来,却逗着问:“阿爸阿爸,认出我是大还是细?”父亲的目光转瞬间迷茫起来,对着儿子俩左瞧瞧右看看,还是迟疑不决,就不敢说出来。这时,那个叫大寿的赶紧公布了自己“身份”,连声说着“阿爸记住哦记住哦”,但是才转过身,儿子俩一走动,调皮地换换位置,阿爸就记不住这个那个了。“丢那妈你两个舅,连卵蛋都一模一样,老子就分不出来。”外公日后仍不时地向我发牢骚。显然,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在自己女人和孩子面前出了丑。只是这次他死要脸赶忙虚晃一枪拍着鱼篓说:“大寿细寿,快看看,阿爸给你们捉回几多海蛇!”双孖舅听了,一边欢叫着“好哦好哦!”,一边蜂拥上来,便见阿爸已从鱼篓里提起一网兜黑白相间的东西,直朝小兄弟俩光光脑袋一下一下地逗。小兄弟俩就蹦呀跳呀伸长小手要去抓弄。倚在旁边的女人两眼诡谲地瞧着,仿佛一条趴在海榄树上时刻扑食的弹涂鱼。

外公解开了网兜,从里面取出一条腹部橄榄色的青环海蛇,那海蛇不知是慑于人的威力还是出于本性,也不挣扎也不吐蛇信子善良温驯任人摆布,任由外公用尼龙线“叭”地套紧了脖子,然后挂到椰树半腰去;接着又用同样的动作,在另一棵椰树上挂好稍小一条的青环海蛇。这时候,等在一边的双孖舅已显得口干舌燥,一人站到一棵椰树底下,跺着小小脚板煞似猫咪嘈食一样迫不及待啦。外公就从腰间拿出一把雪白鱼刀来,椰树上被套紧脖子上气不接下气的青环海蛇,大概此刻才意识到末日来临,于是拼命挣扎打滚,绞成一道绳索企图死里逃生。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我外公粗糙的大食指已搭出一个钩型,顺着蛇脖子往腰肢呼啦啦捋将下来,扭曲的海蛇一下子就笔直如棍了,便有雪白鱼刀在又薄又屈的蛇尾尽头切开一道口子,刀刃上就抹上红红一片灿烂。便听到我外公得意地一声吆喝:“哪,这条大的归大寿!”话音未落,双孖舅中的一个就伸长双手,抓过已经喷滚着血滴的蛇尾巴,然后仰起脖子张开嘴巴踮起双脚准备去吮吸蛇血,突然,旁边却传来一声喝止:“又欺负大哥,细寿你胆生毛了!”听到母亲的吆喝,正要吸蛇血那个舅微微一怔,像蛇闻到硫磺般蜷缩回来。此时,另一个舅却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转过身来恳求:“阿妈,算啦,就让细寿吸一次大条的吧。”一身黑色香云纱服的女人鼓凸起弹涂鱼般的大眼:“少费话!”与此同时,我外公也站出来怂恿自己的女人,维护这个家庭原有的规矩,坚定地对大寿说:“噢噢,你是大仔,你该得到大的,快来快来!”直到这一刻,大儿子大寿才依从地走过去,抓起滴血的蛇尾巴吮吸起来。

小儿子细寿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不愠不怒不惊不喜,已站到另一棵椰树下去静静等候。

我们热带岛人历来有吸海蛇血补身子的传统习惯,老辈人说海蛇血能补血养颜延年益寿,功力超过鲍鱼海参鱼翅鳘肚。大人们出海捉了海蛇回来,尤其是虾船在浅海拉网时捉到的海蛇最多,把海蛇收罗好带回家后,就趁着新鲜生猛,用尼龙绳把海蛇头勒住挂到树上,在蛇尾巴处切开一道小口,让自家的小孩吮吸,以补身子。这个乡俗一代代沿习下来,直至今日还没改变,只不过是海蛇比往日少了,不是人人都可以轻易享用罢了。

这是一个地方的饮食习俗,无关乎你我喜好其实也无可厚非,但外婆岛人弄不明白,多少年来,还有谁象我双孖舅那样嗜血如命。据说我双孖舅半岁那天,吃完奶后突然抽搐不止,全身发紫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外公一时慌乱手足无措,这时外埠女人一手搂着一个软溜溜的儿子不紧不慢地说:“你给我找海蛇来。”外公急忙冲出去找,也不知从哪家找来了海蛇,外埠女人一脸沉着吩咐如此这般,外公就乖乖地照着去做。也真的神奇极了,那滴血的蛇尾巴刚塞进小孩嘴唇,小家伙就咂嘬小嘴,像狗崽抢奶般拼命吮吸起来。稍倾,随着鲜淋淋喷涌的蛇血溅了小家伙俩一身,他们同一个动作是睁开双眼一声啼哭,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小家伙,已经活泛过来了。

然而外公一定未曾料到,儿子俩日后将与海蛇血终极一生。随后而来,假若不按时吸上海蛇血,就会重复出现半岁那天的情形。作为父亲,外公后半生的岁月便与儿子俩生死攸关的“海蛇”绑缚在一起,他不得不经常在打渔回港时,再到岛南的红树林湾澳去捉海蛇。二十多年后外公的不辞而别,谜一般离开外婆岛也与此事有关,岛人在红树林湾澳的泥淖里,发现了留下的空空如也的渔艇,艇上从头至尾洒下一道紫褐色涸干的血迹,是人血或是蛇血以致其他动物血呢不知道。这和我二外婆的归宿同样让人疑惑不解。这是后话,在此不赘。

看见两个儿子又鲜蹦活跳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外公恍惚做了一个白日梦,他亲热地抱过其中一个儿子从虚惊中走出,长长吐了口气,然后问女人:“这是大仔还是细仔?”女人鼓凸着跳鱼般的眼珠冷嗖嗖地回答:“你个鲎眼,都当老子这么久了,还问我。”

我外公知道,女人先后产下两个猫咪般的儿子,此后一眼就分得出大仔与细仔,也不知道她怎么记的。接生婆用不同衣物包裹的两团肉蛋蛋,在我外公看来却完全一模一样没丝毫差别,以至长大成人也无法分辨。岛人也都晓得,世上能分辨双孖兄弟的,唯有他母亲和兄弟俩本身。(其实兄弟俩也是听母亲说的,因为出生时他们谁也认不了谁对吧)说来也怪,外埠女人即使蒙上双眼,仅仅凭声音也能分辨出哪个是大是细,而我外公总是看得眼花缭乱始终不得要领,这使他曾经暗自怀疑女人对儿子的辨认是否自欺欺人:“她不过是逼我由她说了算。”“她以这个表明母亲更有用。”外公是不服气。但怀疑也好,不服气也罢,到头来这道题还是无解。难堪的是更多时候,他总是一头雾水没了准则显得被动尴尬。想想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生父,是不是特别窝囊,比如刚才,差点让小儿子占了大儿子的便宜了,自己也全然不觉,但经他们母亲一说,那小儿子就乖乖地退让开了,若是她也拿不准的话,就不该有这么个结果。这么一想,也就服了女人几分,咳,由她说了算又如何!

有一日,外公出海放黄鱼网回来,刚一脚踩上滩头,腰间突然“卟”的一下,是裤带子断了,那条染薯莨的裤衩就不听话地耷拉下来,他赶忙腾出一只手去抓拢住,慌里慌张往家里赶。这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如同当初遇到陌生女人在自家生产一样,使他有口难言无法应对,他生怕碰上即便是岛上任何一个不懂事的海仔海妹。“不怕你见笑,外公一生最失礼人,就是那次上滩时裤带断了,只得用手揪着,丑死人了。”外公后来有一天忆起这件事时,仍然涨红着脸像大姑娘似的现出一副羞愧难当的表情。那时外公突然预感到家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他行色匆匆,一手抓拢住裤衩,一手搭住肩上的网具,活象个马戏团里的小丑。好在直至回到家门口,一路上竟然没遇上一个人。外公后来想想,这个情景有点鬼使神差不可能纯属偶然。他拼命按住怦怦跳得厉害的心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迟迟疑疑推开了虚掩的院门,一看,果然怔住了。外公后来在“大话馆”闲聊时把那次情形当作新闻告诉众人:你说怪不怪嘛,我一打开院门,就见石板上面趴着两只大海龟,海龟上面呢盘着两条海蛇,我一时还以为是走错家门了呢。看看那两只海龟,都是棱皮龟,正一伸一缩着脑袋,并排成一对儿,舞着手脚大摇大摆地爬,盘在龟背上的海蛇呢,好似睡着了一动不动,只留一个蛇头在上面,全身团成个女人髻。我惊叫一声,肩上网具掉了,裤衩也掉了,我呼叫我家女人和仔,连叫三声,我家女人和仔才出来。大家估我女人在做什么,她坐在天井边专心剥手皮,没事做嘛,却骂我吵到她了,又低头去剥手皮。我后来才想起,老婆原来一直坐在那儿的呀,可我怎么看不见呢?等我再看那两只海龟时,盘在上面的海蛇不见了,见到的是我两个仔了,他俩一人跨着一只海龟,象放牛娃一样,侧着个扁鱼头,笑眯眯地朝我瞅呢。我就懵了,再不敢出声了,我怕出声会吓坏了仔。咳,那是神龟么?哪来的神龟?是为我仔来的么?怎么就让我仔骑呢?怎么就喜欢我仔呢?怎么就刚好来两只呢?……

外公向众人抛出一串“怎么怎么”的不解,他是为这事感到诧异和困惑,但还有一个最让自己疑惑的细节,他还不敢在众人面前说出来,他想留到适当时机,再找自己的女人问个清楚。

大话馆里的众人就逗着我外公乐:你看看你吧,早时说仔不是你的,不关你事,现在开口闭口就是“我仔我仔”,是想大家发金牌给你呀,得便宜还卖乖。

对于岛人的误解,我外公也只有哑口无言,得不到众人的“释疑”,反而使他感到更加疑惑。

那天深夜,我外公细细瞅着睡在他和外埠女人中的孪生兄弟,仍然好一阵惶惑。他忽然记起掉在院子里的裤衩忘了捡回来,于是连忙起身,捧着桅灯去找。当他坐在床尾借着桅灯笨拙地串着裤衩带子时,不知怎么把外埠女人弄醒来了,女人就有点不好气:“你这龟佬,穿没穿裤都一样。”外公佯作大方地朝女人笑笑:“嘿嘿,老是脱,忘了串了。”外埠女人打了个长长呵欠,睡意朦胧接着又嘟哝了一句:“你就会脱,不会穿。”说完,翻转身,朝里边睡去。

外公坐在小院的油麻石上抽大碌竹,两眼眈眈地望着因为昨日吸了海蛇血便生猛如初的孖生子,忽然记起昨夜还来不及向女人提出的一个疑问,于是他向坐在一边织网的女人说:“我两个仔怎么特别中意血呢?”女人只是一味低头织网,随口回答:“仔是你的,你问自己去。”外公显然不满意女人的敷衍,转而又提了个疑问:“那你说说,我仔怎么特别中意海龟呢?”这下女人就回答了,是纠正我外公的说法:“没看见呀,是海龟中意你仔,自己爬入来的。”女人总是让外公感到无以应对。家母记得,外公在让那个刚完成生产的女人回到他床上歇息后,曾诚恳地对独生女儿说:“你别怪阿爸,我不认识这女人,我凭良心。”说完,外公可怜巴巴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清泪,我母亲作为一个13岁的小姑娘当时也就不好问什么。日后家母还逗过我:“阿弟,假如外公是你爸,你什么心思?”我记得自己当时吱唔一下,没去回答。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三

这时早潮已涨满港湾,看上去就像喝醉酒的海佬迷迷登登气喘如牛的样子;刚刚透直的西南风,仍然带着昨夜的羞涩娇嗲一如初上戏台的旦角儿翩翩走来,就激动起一层层细碎的白浪花,轻轻拍打着油麻石铺就的码头,衍出阵阵蛇皮二胡般的悦耳鸣唱。才钻出脑袋的日头,恍若出洞红蟹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把海空照得光天化日蒸气腾腾。在这平日让人诅咒厌烦透顶的夏季热带海,我却觉得眼下一切尽管是死鱼臭虾也分外可亲可爱,让你总想扯起嗓喉大声唱咸水歌,你晓得一个海仔最喜欢的双孖舅今天要驾艇来接他到外婆岛去,这份心情该有多快乐!

一爬上双孖舅的渔艇,我就自顾两眼眈眈朝外婆岛朦朦影子望,就像已经闻到了岛上旷日持久的椰香气味,整个人的心思早已飞到海龟般的小岛上去啦。站在一旁的阿妈,正习惯性地用一个慈母叮咛远行儿子的那套废话好话,来回反复地对我唠唠叨叨,可我压根儿一句也没听进去。阿妈总是对她的宝贝儿子捏着怕死放了怕飞,其实有这么牛高马大的双孖舅在身边,即管就是翻船落海也浸不死,就觉得阿妈拥有这么两个弟弟我拥有这么两个舅舅实在是值得骄傲庆幸的事。这时坐在艇尾的阿舅夹着笑声唤:“阿弟,坐稳啰!”我连忙点了点头。

渔艇驶离雷州岛一半水路,海面便开阔起来,这时,艇头那边突然传来阿舅的声音:“阿弟快看,前面有斋鱼翻水!”我心里一震,跟着就看见前头那边浪花翻滚啦,这“翻水”的说法在北部湾海佬行话中是“鱼群露水面”的意思。我当时高兴得像跳鱼一般蹦了起来,震荡得小艇一摇一摆的。“阿弟别急嘛,等阿舅开艇过去,让你看个新鲜怎样?”我就高声地欢呼起来:“哦,太好啰,看鱼群啰……”便见艇尾坐着的那个舅顺手收束一下帆索,同时将舵把固定。于是渔艇就像听话孩子似的朝那角翻飞茫白的水域插了过去。很快,就看见前面白色的水雾是一片无法数计的斋鱼,在追逐着上蹿下跳,我高兴得不敢吱声,生怕一嚷嚷把鱼群吓跑了,就趴在舷边睁大眼睛紧紧朝那边瞅。这时艇尾的阿舅自信地问我:“阿弟,要不要中午喝鱼汤。”我连连点头:“能捉么,网呢?”艇头的阿舅笑着说:“哪,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舱侧取出网来,快速摆弄好网纲网衣,然后双手执网像鸬鹚屹立艇头,双眼紧紧盯住前面水域。后来我忆起当时的那些情景,我奇怪艇头艇尾两人简直是一人合体,由一个脑袋指挥似的打理着艇上的事儿,互相不用催问一个眼色就心领神会,配合默契天衣无缝,那真叫一个绝。所以双孖舅这次给我最大的震惊,就不光是人长得一模一样,而是看到他们连想法做事都可以步调一致。说话间,舅舅已把渔艇不偏不倚地插向那片沸腾的水面。那数不清的斋鱼似乎对我们的突然到来不以为然,一味欢乐无比上蹿下跳,当我们渔艇驶近了,擦着那些鱼群了,竟然有很多该死的家伙七零八落噼哩叭啦往艇肚子里跳。海边人都知道,斋鱼爱跳跃在鱼类中是出了名的,除了旗鱼和飞鱼就是它了。我们岛上有一种“跳白仔船”,就是利用斋鱼爱跳跃的傻习性,渔民夜间摇着七米长一米宽的跳白仔船,用两舷涂上白漆飘板引诱它,专等它趋“光”自己跳上来,活活坐收“鱼”利。这时我被跳上来的斋鱼乱撞着,也乐意趴在一边躲着。艇尾的舅也和我一样哈哈笑,艇头的舅已瞅准时机把网抛下去,同时把网缆缠紧。鼓满西南风的三角帆渔艇,乘势追赶着鱼群。过了好一阵子,随着艇头的舅一下拨拉,盘在桡头的帆索嗦嗦松开,“叭啦!”一声就落下了帆桁,艇尾的舅随即罢了舵,让渔艇随风随流待在一边。刹那间,海面就平静下来,刚刚还一海翻滚的斋鱼都消失了。我就问双孖舅,斋鱼全入我们网了吗?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个朝我扮了个鬼脸:“阿弟是醒目仔。”接着,二人就同时赶到绞车旁,开始绞动绞筒。望着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舅舅背脊,我忽然感到有点恍惚,脑子里倏地闪出之前一个逗人的情景:有次双孖舅在我家吃饭,两个舅你大口吃鱼头,我大碗吃扣肉,你一筷子,我一汤匙,来来往往,像比赛似的争抢着,样子特别逗,看得人都呆了,我就小声对家母嘀咕:“舅舅像猪那样能吃!”家母的脸却红了,好象人家说的是她一样,赶紧对我小声道:“能吃才健康,健康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出海!”不过我当时对长相一样吃相一样的双孖舅却有个古怪的念头:我想你们何必一模一样来到这个世界呢,既然一样就没必要来两个,两个一样就是重复了,重复起来多麻烦呀,那样对你爸妈也不公平,他们心要多操一份饭要多备一倍衣要多添一件房要多建一幢……只是眼下竟然觉得家母说的话有道理了——“多一把嘴多吃一碗饭,就多一双手多做一份工”——看着双孖舅一同狠劲地绞着绞车,背脊上的大圆肌裸露釉亮,手臂上的肱头肌鼓凸得快要迸裂,我心里便涌起十分敬佩钦羡的感觉,果然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还是两个舅舅好。这样想来,又怨自己心口不一容易变节。

“快,拉底纲!”一个舅对另一个舅说。

其实,在那个舅说话的同一瞬间,我看见这个舅已经离了绞车顺手抓起了那根网纲,我发觉这有如神助,两人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后来我读到那本《真假美猴王》的小人书时就自然记起了眼下的这个细节,还有孙悟空屡战恶魔时从身上拔一根毫毛吹一口气说一声“变!”,然后就生出要多少有多少和真孙悟空一模一样的“孙悟空”来救驾的惯用伎俩,我忽然觉得我双孖舅有点象《西游记》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那么不真实。不过我看见两个步调一致同心同德合作得天衣无缝十分默契的舅舅这个情形,比后面看到《西游记》孙悟空的故事起码提前了三四年。

随着绞车和底纲的用力,犹如一条倒扣的小艇胀鼓的网囊很快被拉近舷边,两个舅额角上都沁出了汗珠儿嘴里微微呼着气。抽紧底纲的那个舅唿唿几下把缆头缠紧,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帮点什么,就扶着舷边蹭了过去,“蹲下来!”两个舅同时朝我吼了一声,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凶我。说话间,两个舅同时“嗨——”的一声,那小山般的网囊就呼啦一阵巨响,把一肚子白花花的斋鱼吐进艇舱来了,我躲闪不及,撞了个趔趄,没差被埋进鱼堆里。“就是嘛阿弟,叫你蹲好!”随着一个舅的数落,我看见艇旁边“劈啪啪”浪花飞溅,露出好多高高的鱼鳍。我慌忙叫了起来:“大鱼!大鱼!”一时乐坏了,已忘了舅舅的告诫,就伸出手想去抓鱼,“别动!”阿舅话音未落,已把我拨拉到一边,就在这当儿,“扑嗵”一声,一条大鱼咆哮而起,随之重重摔回水去,我惊魂未定,又一条大鱼脑袋狠狠叩到舷根上,舷根处立即蹭出一块印痕。“噢,一群皱唇鲨!”阿舅却显得很淡定,顺手把我拉到身边,关切地问:“没吓着吧?”与此同时,绞车旁的那个舅抓起一把斋鱼,朝艇外抛掷出去,只见斋鱼刚一落水,“呼哧,呼哧”,一派饿鲨扑食的场面立时出现;就在抛出第二把斋鱼的当儿,我身旁的这个舅已找到帆索,狠劲一扯,“吱咿咿——”几下,帆桁即刻牵满桅顶,接着,渔艇就像长了翅膀般搧动起来;另一个舅当即停止往海中撒鱼,迅速架好双橹,拉开马步就摇了起来。于是,渔艇虽然驮着满舱斋鱼吃水很深,却乘满西风和双橹快速行驶,稍倾,就把那角穷凶极恶的皱唇鲨甩到尾后;可能那些饿鲨已识破了我们的行动,也没有跟随上来,要不它们就认为不用跟我们计较那点可怜的斋鱼,当是给我们施舍罢了。

过后我才记起,其实双孖舅在准备绞车之前,可能已预想到很快会有鲨鱼群来偷袭,他俩对这带海域的各类渔情鱼性十分熟悉。你知道他们来接我上岛过暑假,竟然做到同时没耽误一趟出海的功夫,要不你很难想象当一旦遇上鱼群,他们就即刻下网捕捉,显然是预先做好了准备的,而且速战速决。北部湾海佬都懂得,夏季海若出现斋鱼群“翻水”,九成会有群鲨尾随围攻的,若没有“神速”的本事,就千万别贪这点咸水财,要不下了网捞了斋鱼,来不及迅速起网,那满网囊的斋鱼便成了饿鲨的美食,那口大网当然最后只会剩下一根纲缆,若不小心手脚搁到艇外,还说不定要赔上性命。不过在岛上,撞上这类事时大家明知道危险,却挡不住刺激诱惑,于是也常有人去干,也就免不了偶尔被伤害的事情。这让我想起双孖舅同时朝我恶狠狠吼一声“蹲下来!”的情景,一时间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看眼下已经一帆风顺,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掌舵的舅就拖过一条水烟筒,点上烟吞云吐雾起来。艇头闲着的那个舅怕我没趣,就几步蹭了过来,开始逗我说话:阿弟,刚才见到鲨鱼群了,好玩吧?我点点头,我才缓过气来。阿舅便继续聊开了:晓得么,鲨鱼的攻击性是天生的,在饿肚子抢食时,常常不分青红皂白,甚至连自己亲生鲨仔也不放过,照样吃掉,没亲情讲的,所以刚才你要是把手伸到水去,说不定就被鲨鱼当野味尝了。阿舅边说边自己先笑起来,见我对这话题开始有点反应了,便加倍来了精神:鲨鱼么,鼻子特别灵,在水里闻到血就发狂,假如那条鲨鱼被别的鲨鱼误伤了,流血了,那它死期就到了,同宗族兄弟就会合力来围攻它,直到把它撕碎吞食掉;还有呢,鲨鱼和人一样,也是胎生的,一胎生10多条鲨仔,最多达到几十条,不过像虎鲨的幼仔,从娘胎里面就不肯和平相处了,为争夺生存权手足相残,你死我活,母虎鲨每胎最后生下的,一般只剩下两条最厉害的鲨仔,其他兄弟姐妹都被它俩弄死了。所以说,鲨鱼一生下来就具有极强的攻击性,而娘胎已是它出生前的战场了,这在动物界中都未有先例。比较起来,我们人类是最文明的了,所以人类才能主宰地球。我说阿舅你怎么知道这些呀,他说是上级水产部门经常来渔业队普及教育,让渔民多懂一点海洋生物知识,以便做到“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鱼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但我记得,我老师讲的鲨鱼就不同,老师说鲨鱼在地球上很古老了,比恐龙还早3亿年,人类才两千万年呢,那是没法比;鲨鱼有270多种,攻击人类的不到30种,所以别一棍子将人家打死。又说现代社会的人太贪吃了,只知道把鱼翅当宝,大量捕杀鲨鱼,某个国家的捕鲨船捉到鲨鱼,只割走鲨鱼身上的鱼翅,就扔掉了鲨鱼,让鲨鱼沉入海底痛死饿死。专家说其实鱼翅营养并不高,一碗鱼翅还比不上一只鸡蛋呢!看看人类和鲨鱼之间充满攻击杀戮,多荒唐呀,我们应该静下心来想想,鲨鱼与我们没仇,理应在地球上和谐共存;海洋是人类还未能深入涉足的领域,在崇尚自然文明时代,我们得改一改“以自己为主”的恶习,走出鲨鱼都是“吃人”的误区,善待包括鲨鱼在内的一切自然界生灵。设想一下,当这些存活5亿年的生物接二连三倒在我们面前,以致在地球上濒临灭绝的时候,下一个又将轮到谁呢?

后果显然不堪设想。不过我那时只当阿舅在讲闲话打发辰光,也没在意他和老师的说法是否大同小异,这显然是我的一次严重疏忽,因为几年后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对阿舅眼下谈及的这些内容产生了很多联想,这其实应该是事发前的一些征兆和预感,但我对这些都懵然不觉,我当时还是一个未成年人。

渔艇很快就要泊靠外婆岛了,想想和双孖舅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我就按捺不住心里的感激,对着艇尾处的那个舅说:“多谢你呀舅!”

掌舵的舅微微一怔:“多谢我什么?”

“你保护了我嘛……”

“你是说,刚才我把你护在艇舱?”掌舵的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腾出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点点头,既表示肯定又表示感激。

“哈哈哈——”掌舵的舅朝坐在艇头的舅掠去一眼,“阿弟我可不敢贪功哦!”

是我又把两个舅认错了。我赶紧朝他们望过来望过去,但硬是分不出刚才护住我的是哪一个,他们长相相同衣着相同,况且忙腾腾半天蹿来蹿去,总算你开始记住他们的站位,但时间一长也早就混乱了,我已被他们弄懵了。

这时艇头的那个舅突然开了口:

“阿弟,你估我是大寿舅还是细寿舅?”

我揉了揉双眼故作镇静,其实我只是随口答:

“你是大寿舅!”

“我是大寿舅?”艇头的那个舅左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扮着鬼脸哈哈哈十分酣畅地笑了起来。我立即回过头,却看到艇尾掌舵的那个舅同时露出一副欲笑又止无比诡秘的神色。

我承认自己又一次陷入这该死的双孖舅设置的迷魂阵中,我百思不得其解,耳边嗡嗡的全是一片海浪拍岸的声音:

“我是大寿舅我是细寿舅我是大寿舅我是细寿舅……”

      四

破船壳似的残月快要沉到海里去了,一阵闹哄哄的鸡鸣狗吠仿佛倒泻蟹般在拂晓前的渔港四下爬蹿。做完夜海的外公在踏进自家的小院时,忽然感到有一股睡床般的温热气息袭来,这让他本能地特别想去做一件事。他记得自从外埠女人在院里海猪一样生下两个一模一样的肉蛋之后,整整一年潮涨潮落,他怎么就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嗜好,忘记了女人是什么滋味儿,甚至忘记了自己作为这个女人的丈夫应尽的义务。然而此刻,那个不知不觉在某天已消失殆尽的男子汉阳刚精气,仿佛一条搁浅的游鱼又回到深海活脱脱气昂昂不可一世。他感到体内有蕴酿了千年即将爆发的火山岩浆在冲撞奔突,令他无法按捺自持,他哗地拨拉掉网具,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砰砰地朝内房撞了进去。

难以想象,外公眼下这副惊愕的样子——棕麻床上,外埠女人龙虾似的蜷曲着,睡在床的最外边,宛若一只护蛋的雁鸥;里面依次睡着两个分不出大细的孖生兄弟,但“睡”的概念此刻给我外公狠狠抽了一鳐鞭,他是被吓着了:第一个儿子盘着双腿拢着小手微闭双目十足一个修行的小和尚在坐禅;第二个儿子耷拉着脑袋四脚八叉趴在席上小屁股却高高地跷起来……外公忍不住发出了一下什么声音,这便弄醒了熟睡的外埠女人,她蜷曲的身子翻转过来,恹倦倦地朝床前望了一眼,她看到梦中出现的那一幕果然与现实的情形十分吻合:那个恶心的男人趴在垫脚船板上,双目紧闭喘着鼻息,看上去像是被人打断了脊骨的馋食狗牯。于是她慢慢坐了起来,慢慢脱去那身黑色香云纱服,然后光着身子光着脚丫下了床,猫咪一样依偎着男人睡了下来。外公如梦初醒只感到喉咙发辣两腿间发辣,奇怪的竟然对这具光洁嫩滑的女人胴体没了一点好感。一下子好像七月最低潮位的海榄湾,外公的欲望一落千丈,从来没有这么淡泊平静,脸面紧贴着女人结实的乳房,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干涸了的海凼没有任何鱼虾可捉,他心如止水无动于衷。但他怎么也不会知道,自此以后,作为男人他已经永远成为一个符号或一种摆设。他有点厌恶地挪了挪身子,令人扫兴地提出了一个与此刻大煞风景的问题:“告诉我,我仔为何这样睡觉?”女人却似睡非睡地回了一句:“仔是你的,你晓得还问人。”外公继续抽着不放:“之前不这样,对嘛?”外埠女人吱唔了一句什么,可能觉得无趣便自顾睡去,我外公到头来还是没得到答案。

不解的还有那两只大海龟——估不出过了多少岁月的两只大棱皮龟。自古以来,外婆岛的十里银滩是有名的海龟之乡,但外公说很少见过这么懂人性的海龟。他们之间好像天生有缘,两只大棱皮龟配对着双孖兄弟,成了“忘类之交”,总是隔不了几天,大棱皮龟就从滩下爬到小院门边,“嚯嚯”地用前鳍肢敲打着那页旧船板做的院门,熟门熟路地等待双孖舅开门让它们入院子来,这点很讨全家人的喜欢。不久后的一个正午,外埠女人突然手抡一把小镐头,“咚咚”地掘着院墙根,外公问你在干什么呀?外埠女人一脸细汗恍若三月带露榄花,只是得意地瞟了我外公一眼,依然一味“咚咚”地掘着,很快,院墙根就露出一个黑黑洞口了。外公在第二天眼睁睁地看着两只海龟不再敲打院门而是如同家人一般径直爬了进来,他才明白外埠女人那“咚咚”挖掘院墙的用心。不过多年后在告别外婆岛前有个夜晚,他忽然对自己的这个粗心大意恨得牙齿格格响。和父亲在椰树下乘凉的双孖兄弟记得,父亲那夜在网床上翻来覆去像在翻晒着的咸鱼,他们看见父亲双眼始终朝着那边墙角的黑洞呆呆地望。儿子俩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只记得父亲有次做完早潮海回来,在洞口处捡起一粒男人衣服的扣子,然后一整天就魂不守舍了。这时他们听到父亲像寒风中被刮伤了的鲣鸟一下长长呻吟:“仔呀,改日帮阿爸做一件事,用石头把墙洞堵了。”也就仅仅过了两日,墙洞就被堵了,外面还围上了仙人掌,看来孖生兄弟果然听话;不过在另一面墙角,却被凿了个更大的洞口,原来旧船板做的院门也换上新荔枝木了。

几乎与潮汐起落那么准确无误极守信用,两只大棱皮龟每隔一些时日就如亲人归家不用招呼自然进来。只是那年夏秋之间的某个夜晚,两只海龟迟迟没有回海里去,大家才发现其中那只母龟在院里养鲎的沙窝底下,产下了八十一只海龟蛋。外公那天正好早起,见到沙池一片凌乱,到处都是海龟肢鳍划拨的残迹,不明白怎么回事,便用手刨开一下沙子,赫然发现是一窝海龟蛋。这时一身香云纱服的外埠女人衣衫整齐容光焕发地横在他面前:“你别自作多情,你得为你两个仔想想。”

两个月后,那窝小海龟相继地钻出了温暖的出生地,一只只调皮可爱爬满了一院子。大棱皮海龟产蛋至少在九十只以上,但外公记得那窝龟蛋只有八十一只,全孵出仔来,没一个坏掉。大约到晌午时分了,八十一只新生儿便慢慢聚拢到一块儿,不多大功夫,就像兵士接到了军令,本能地列成横行数去是九竖行数去也是九的矩形方阵,似乎在静静等候出征。果不其然,它们的父母今天就来了,于是,这一大家子便欢欢喜喜前呼后拥着回到大海去。后来双孖舅中的一个也和我提及过这件童年往事,说有天海龟仔出世了,是大家天光起来才看到的,整整八十一只爬满了一地,那日全家人都不想做什么事了,默默默默蹲在院子里,看着,守着,只是他忽然感到心里很难受,好像被父母遗弃似的无依无靠,看着那对大棱皮海龟携儿带女邀邀拥拥朝大海开去,兄弟俩急得满头大汗,舍不得却毫无办法。

便想到要在大棱皮海龟背上刻上一种什么符号来区别,对着两只模样儿几乎一致的棱皮大海龟,双孖舅开始都不知选择那只好,终于想到用掷硬币国徽或麦穗来决定。在他们公平地领了自己的海龟后,大寿舅在那只龟背上用鱼刀刻下了一只大肚佛,肚子奇大双腿奇小笑口吟吟撑破了脸部,同时还刻下两大两小四个字:

我个 大寿

待细寿赶过来看见哥哥这海龟背上的符号时,突然轻轻地一下惊叫起来。大寿还不知道,当他走近细寿的海龟时,只见上面也是刻着一只大肚佛,也是肚子奇大双腿奇小笑口吟吟撑破了脸部,同时也刻下两大两小四个字:

我个 细寿

折腾了半天我们的差别其实只是在“大”与“细”两个字上,若要一眼分出两只棱皮龟是谁的仍然很费劲,不过也只好如此了。后来大寿舅回忆起这个情节时这样对我说。

充斥着椰子气味的外婆岛,此时或许是中午或许是傍晚,总之我双孖舅一直爬在各自的海龟背上玩得不亦乐乎。外埠女人呢就坐在一边织网或干别的家务,却不时地小停一下,满有兴味地瞅瞅儿子俩。那两只棱皮龟也不知为何那般贪恋这家人的院子,每次爬进墙洞后一待就是一整天。大寿细寿趴在那大锅盖般的海龟背上,每当海龟爬行一下,他们就咭咭地笑,然后又象吆喝水牛的牧童一样,用手轻轻拍着龟背嘴里“嘿嘿”着,海龟驯服地又慢慢腾挪了一步。看着两个儿子骑在海龟背上无忧无虑戏耍的样子,我外公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经常见到的只是两条盘在上面的青环海蛇。不过开头外公一直不敢和外埠女人照直说。外公说我奇怪自己每次在你二外婆面前正想提及这事时,小肚子就会一阵发胀然后要赶快到一边屙尿去,待屙完一泡尿回来就再也提不起精神说了。我不明白外公为何会有这些毛病。后来在游历大半个中国的名胜古迹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来外公所说的蛇盘龟背这类事并不新奇,因为我看到很多地方的玉雕石雕木雕铜雕之类的龟背上,大都喜欢雕凿上一条盘踞着的十分可爱露出小脑袋的蛇。为什么这蛇总爱盘在龟背上呢,或者说为什么这龟总爱与蛇作伴呢?

为此我查阅过历史,渊源竟出自远古,简单说来,这是中国古代神话四灵之一玄武的化身。神话中法力无边的四大神兽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玄武就是龟蛇合体的灵物,为水神。蛇机智、灵动,人以梦蛇兆财;龟一身硬甲,头尾四肢能伸缩,耐饥渴,寿命极长,龟善占卜吉凶。玄蛇是龙首凤翅蟒身,龟武乃龙首鳌背麒麟尾,是上古神兽腾蛇及赑屃的演变,也是北方民族龙图腾与龟图腾的融合,龙蛇原是一体,鳌是龟的演变,即龙之子赑屃的前身或另一种称呼。龟蛇结合被古人看作雌雄交配、生殖繁衍的标志,也是中国几千年来劳动人民对龙龟图腾的智慧结晶。

外公却不管这些,他只管牢骚:这里面奇怪嘛,你二外婆看到龟背上趴的是我仔,我看到的是蛇呢,只是一忽儿我见到的也是仔了,但开头见的明明是蛇呀,她骂我眼花,我看她眼花才真。讲句本心话,每次开头一眼望去,龟背上就是蛇,好一阵才见到是我仔的,你说怪不怪嘛?

尽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最终确定龟背上的还是人,这点是没错的。我知道外婆岛几个庙宇的石龟背上,都雕凿着盘蛇,尤其是天后宫前的那个大石龟,是用油麻石做的,被称为“亚洲第一石龟”,上面也雕有盘蛇,也是龟蛇同体。我想有可能是外公看多了类似的“龟蛇同体”石雕,以至容易眼熟或“走神”或联想,也是不出奇的。

一如放浪形骸的女人寻欢作乐后的不堪慵懒缱绻,荡荡漾漾的潮水晕流了,鸥鸟儿也不知躲到哪去了,吼吼低刮的西南风此时顽皮孩童闹厌了睡着了只有微细轻软的鼻息。我外公把搁浅了一半的渔艇推到滩下,一触到水渔艇就象久旱的禾田喜逢甘霖即刻活泛过来,随着涌向岸边又卷了开去的浪头不停地欢欣跃动。看得出我双孖舅今天特别兴奋,因为这是第一次被父亲邀着出海捉沙钻鱼。那天阿爸也好开心,还让我和细寿一人牵一只棱皮龟随他下海呢。大寿舅至今仍用留恋的口气去谈论第一次下海的情景,我的那只棱皮龟呢就留在艇头,细寿的那只呢就放到海里去,那是我的主意,因为艇上装了两只海龟就有点碍地方了。外公不明白儿子俩为什么要把海龟带下艇来,他说我这是带你们去捉鱼不是去玩,但扫了儿子们一眼时,竟然看到了龟背上盘着蛇的感觉,于是外公便默然接受了。他记得渔艇开始行驶时水下的那只海龟就一阵兴奋,拼命舞动四肢随着小艇游弋起来。细寿(?)(外公猜他是小儿子,他也分辨不了)蜷缩在艇上像个垂钓的老渔翁,手上执着一根小缆然后抛下海去,便见那海龟张开大嘴紧紧叼住任由渔艇拖曳着前进显得无忧无虑,而无精打采的儿子与无比兴奋的海龟正好相反。自顾守着自己那只海龟的大寿(?)两眼一直没离开过跟前的伙伴,似乎忘记自己现在是坐在船上,还按照平日在大院里玩海龟时的那副神态。外公感到有一种什么异样的东西在心里翻腾,他忽然怀疑今天带孩子们出海捉沙钻鱼是否合适,只是这念头闪动一下也就过去了。当事情有了结果之后,外公将会恍然大悟,他当时的预感并不多余。他不得不承认,带孩子们出的这第一趟海,将从此使他沉沦为一名碌碌无为的浅海海佬,同时也将彻底改变他那套固有的闹海经验,他开始失落在孪生兄弟参与的生活与劳作之中。

因为这时同时传来两个男声合唱似的声音:

“爸该下网了!”

是孪生兄弟同时发出的。

外公先是一怔,这才不经意地扫了四下一眼:这儿离往日放沙钻鱼网的海埗还远着呢,怎么能随便就放网了呢?作为干海活与干女人一般精到娴熟的外公,当然没理由轻信两个光脑袋光屁股的小儿胡说八道。他摇了摇头仍然一味闲悠地摇着橹,不过他再次听到两个男声合唱似的声音又固执地响起:

“爸该下网了!”

感到吃惊的并不是因为孪生兄弟同时同声同气对我外公指挥的冲击,而是他无意中看到的一个相同的异样现象:艇上那只原先一声不吭的棱皮龟,这时拼命在一伸一缩挺有节律地掀动着那短而有力的龟头;艇旁那只游动着的棱皮龟,同时在一拱一拱用肢鳍轻轻地碰击着艇身,顿时把外公的神经搅成一团麻乱,外公感到好些年来消失殆尽的胯下快感倏忽间袭了上来,眼前猝然生出自己早年和女人在一种场合时的英雄本色,他吓得头皮发胀牙齿打颤双腿瘫软差点没跪了下来。

外公在日后回想起率领孖生子头一次下海的片断时将如眼下小狗入麻园一样半天钻不出来。这时他突然感到下体一阵膨胀几近迸裂,耳朵嗡嗡只是回响着“爸该下网了爸该下网了爸该下网了……”的古怪声音。外公回忆说,我怎么会那样荒唐,像三岁孩童什么也不懂就把网撒了下去。那可是众所周知的“垃圾海”,苔藓多海藻密,平时行船大伙都绕开它,但我却懵懵懂懂就把九口帘网都放了下去,你说要不是鬼使神差,能这样做么。不过待我撒完网,哈哈,就觉得小肚子一下子轻松啦。

事情的结果应该是难堪的,因为刚刚把网全部撒尽的当儿,外公已经清醒了过来。他望着浮在“垃圾海”上的白白浮标,忽然鼻子一酸抽泣了起来:仔呀,对不起了,老子今日被鬼迷了,这鱼没得捉不算,那九口帘网肯定连条线也捞不回来啦。这时孖生子已相拥着挨近父亲,用相同的一脸可爱和亲热,劝解父亲说:“没事的,阿爸等等吧,阿爸会开心的!”

家母曾向我炫耀过孖生兄弟头一次跟父亲出海的战绩,她说那是你外公下浅海最多渔获的一次哪!我外公听了双孖舅的劝解,心里才慢慢缓和下来,过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了什么,抓住其中的一个儿子问:“告诉爸,你是大寿还是细寿?”被父亲攥住手臂的那个儿子,呲着牙齿还没回答,另一个儿子却笑着逗趣道:“爸你认不出我们,还好意思做爸。”外公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弄清俩孩子的“身份”,他只是突然觉得,自从有了他们之后,自己这日子就和以往不一样了,很多事情就得围着这俩孩子转了,每日都是重复着过,每件事都为这俩孩子重复做,时时想着的都是两个同样的孩子,还要做到公平公道,免得其中一个吃亏伤心,但这对他作为父亲的却不公平不公道,比如至今仍让他分不出两孩子的差别,他们每日都是在我眼底下走动的呀,怎么就分不出来呢,这日子是真是假呀?他不由得狐疑起来。我想他当时肯定很不自信才要对儿子验明正身。不过孖生子的回答多少也伤了做为父亲的自尊心。于是他悻悻然摇起橹向一边的浮标驶过了去,没想眼下的结果反而更加加重了他的困惑:刚刚扯起两尺长帘网,就看到穿满了白雪雪鲜蹦活跳的沙钻鱼!他整个儿被吓住了,按说那帘网该是穿满苔藓或海藻的,怎么可能是满网白雪雪的沙钻鱼?

乘着大西南风,驶着一载沙钻鱼回港的途中,外公一直是笑口吟吟合不拢嘴。这时他才记起之前孖生子劝他别难受的那些话,心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瞧着两个同样笑盈盈的儿子,一下子仿佛陌如路人。

那晚外公和二外婆谈起白天出海时的诸多不解,二外婆听了就格格地笑,然后小声说:“没本事分清自己仔,日后就别问了,你个傻×老子,让人家笑甩大牙……”

这样延续下来的日子果然很绝:日后不管是岛四周哪片海埗,只要是父亲带上儿子俩出海,只要是艇上的棱皮龟脑袋一伸一缩同时海里的那只龟一拱一拱用肢鳍轻轻地碰击着艇身的怪异动作出现,孖生兄弟就会在这时发出“爸该下网了”的叫唤,然后自顾服从随便撒下网去,都会收获一艇半载白花花的鱼鲜驶回港来。

      五

海滩上晶莹的石英沙此刻成了放晚学海仔的自由天地。正在堆着文笔塔的细寿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鞭了一下,右臂一阵火辣,那文笔塔就倒塌了。回过头,却是私塾老先生。

“说!为何值日生不值日?”老先生高高举着鳐鞭,一脸师道尊严。

“我,我不是值日生,值日生是大寿。”细寿嘟起小嘴,感到一肚子委屈,“先生又认错人了。”

“蠢才!”啪地又是一鳐鞭,老先生更气了,“哼,又来这一套!”

两道暗红的痕迹就印在细寿光光的胳膊上。“我是细寿嘛,要不你问我妈去。”细寿仍然一副英勇小八路的样子。

“去!扫学堂去!”老先生严厉得像一尊发怒金刚,“管你大寿细寿哪个寿,反正要去!”

日后家母在谈起孖生兄弟在学堂的诸多趣事,既笑话老先生的迂腐无奈,又笑话孖生兄弟长相上的不幸。“鬼叫你兄弟俩一个衰样,害得人家没法认么?”当天晚上,姐姐给细寿一边擦着万花油一边逗趣着。大寿站在一边很不好意思,一会才嗫嗫嚅嚅:“都怪我,吃多了长尾螺,屙肚子了。”大寿憋不到下课就溜茅厕去了,到现在还没消停,老先生见值日生不打扫学堂不浇花,就径直找了来。看见正在玩文笔塔的细寿就以为是大寿啦,没想到又辨认错了。为师之道令他只好将错就错。因为老先生回到学堂时已经看见大寿在扫地了。大寿舅对我母亲说,老先生见了我还很气愤,大声问:你才是大寿?我点点头,连忙解释:刚才我屙肚子了。老先生对着跟进来的细寿说,反正你孖生同学一人事即二人事,一齐打扫去吧。大寿也不向弟弟表示一下疚意,只是友好相邀:“算了算了,这次你帮我,下次我帮你!”现在听着姐姐的挖苦,大寿也表示无可奈何:“是呀,家姐说得好,鬼叫我兄弟俩一个样,害得人家没法认呢?”

细寿舅显然不把这当一回事,他和哥哥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兄弟俩从小就团结一致而且共同对外。平时我听家母讲述姐弟之间往事,总是对孖生兄弟使用一副过分欣赏的口气。

初秋的沤雨季节,外公的腰就常常直不起来,几天了还躺在床上低声哼哧。岛人在背后幸灾乐祸,说我外公早年玩过头了,肾水干了,硬不起来啦,活该。但我家母一直认为她父亲患的是风湿症,气恼地说,我爸连病都不干不净,太欺负人了。二外婆听了,就劝止我家母说,古人有话,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这天早晨起来,二外婆发现孖生兄弟脸色苍白,溜软软趴在床上一副死鱼臭虾的样子,好像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忙把我家母吆喝醒来。家母边揉着惺忪双眼边嘟哝着:“爸风湿痛下不了海,家里连一条海蛇都没了,我哪找去呀?”这就急坏家母啦,跺着脚说,“怎么办呀怎么办呀!”一时没了主意。二外婆却不急,一副沉稳如老龟游水的样子,然后对着我母亲耳朵吩咐一番。家母说你二外婆一直对我很好,不像戏文上演的后妈那个样子,什么事都不凶我,只夸我听话。我就听她话,头发都没梳,就赶去守水鼓佬(管理航标灯的人)那儿取海蛇。守水鼓佬平日开着一条电船四处巡水鼓,很少跟岛人来往,我当时还不晓得你二外婆认识他呢,但自从那次取过海蛇,我夜晚做梦常常遇到这个人。你记得外婆家墙脚挖过洞吧,那是给海龟出入的,后来我才发觉,这洞并不单止给海龟的,我梦里头也见有男人爬进来,样子就像守水鼓佬。此后,这也成了我家母的一块心病,她说她每次做恶梦,总是与院墙洞口以及锁闭的西厢纠缠在一起。

据说后来我二外婆因此专心致志为孖生儿养了半辈子海蛇,直至多年后那个旧历九月大汛期退潮之夜离家再没回来。那天我家母好像发觉了什么,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二话不说就赶往水鼓佬那儿去。但见水鼓佬的石屋门口洞开,里面的摆设完好如初,一件我二外婆爱穿的香云纱衫,就挂在竹钩上,只是顺着门口至海滩的十四级石阶,洒落着零星的紫褐色涸干的血迹,不知是人血或是蛇血以致其他动物血……家母吓得半死,回来后半天说不上话,以至过后半个多月夜夜作恶梦。从此家母便得了个“恐血症”,不管见到什么血,都会当场立即晕倒,及至后来生我时,家母早早就让人把眼睛蒙上,生怕出事无力生产。家母后来老是对我说,我一想到后妈,就想到水鼓佬石阶的血痕,就头晕,想呕吐,你说怪不怪。

家母记得,打自孖生兄弟“有事”后,后妈就想到了常备海蛇的必要,因此一夜间便有了养海蛇的嗜好,想想这也关乎母爱的伟大吧。从家母的回忆中得知,那个用铜丝网做成的蛇屋,是由大陆那边师傅订做的,足足有一间厢房那么大,漂亮极了,笼身光滑锃亮闪着金灿灿的光,与笼中那黄白或银白相间的海蛇映衬成一只彩色的大花篮似的。二外婆每走近蛇屋,就两眼迷糊露出一脸兴奋无比的表情。你二外婆真神哩,家母说,每天深夜鸡啼过后,她就准时爬起床来,手里提着一袋小虾小蟹,开始喂养海蛇了。怎么个喂法?很简单,就是用手拈住小鱼小虾,送到张开的海蛇嘴里去,你见过鲣鸟喂仔吧,就是那个样子。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不过我后来也见过二外婆正午时分喂海蛇的过程,那些海蛇就像馋嘴孩子似的只乖乖张嘴吞食二外婆手上的小虾小蟹,顽皮而且可爱。二外婆的手指不时被洞开的蛇嘴巴衔着却不损一点皮毛,这总让我想象自己五岁了还时常赖着家母吸奶的丑陋样子。其实海蛇大多是剧毒的,比陆上的蛇要毒,那怕是被它牙齿碰破皮,小命都难保。家母说,可你二外婆从来没被海蛇伤害过。因此家母也认为是不可思议。我想这是不是一物治一物譬如卤水降豆腐,当然其中的奥秘只有天知道。从家母的讲述中,我们习惯看到了这么一个场景:每次二外婆从笼中为双孖舅一手抓出一条海蛇时,那海蛇不知是喜是悲是哀是乐总之拼命打滚扭曲,如同一条绞索把其身子毫无保留地顺着二外婆修长白皙的手臂从下至上绕了一匝,但至死也不会咬她一口,让人很容易幻化出一对母子分离或情人惜别的温馨感人情景。

双孖舅吸完了海蛇血,就鲜蹦活跳安好如初了。家母记得,这时那两只棱皮龟会准时慢悠悠地钻进墙洞,然后两个弟弟分别找到龟背上的记号快活地爬了上去。家母对我说,妈跟你讲实话,我也只有在这时候,才分得出他俩哪个是大哪个是细。

正午的外婆岛,四下裹在濛濛的白撞雨中,岛前的滩湾下,海仔们最爱冒雨玩潜水把戏,喜欢潜入水去听雨打海面的叮咚古筝声。此刻水中已泡满一群光腚海仔。双孖舅不在乎别的小伙伴怎么玩,他俩喜欢趴在各自的龟背上让大点雨滴打着光光身子,也喜欢骑着海龟钻进钻出那有点微凉的海水间。骑在龟背上钻水好爽么,怕就像孙悟空那样腾云驾雾吧,我曾经很羡慕他们,询问过双孖舅。是呀好爽,别的海仔没得玩,就眼红我们。双孖舅中的一个回答我。你看他们现在都是大人了,说起小时候的这个玩法,还双眼放光念念不忘。但是有次却玩过了火,直到今日双孖舅还记忆深刻。那也是个下雨天,也是在岛前的海湾,他俩正玩得开心,没想到大寿的海龟会撞到一截海榄树头上,一惊,才发觉是“鬼鲎仔”在捣鬼。“鬼鲎仔”是外婆岛的孩子王,拳头最狠,谁家孩子都留下他制造的光荣疤痕,连成年海佬也惧怕他几分。大寿从海龟背上翻倒呛了几口咸水,而那海龟的脑袋已不知怎么套到一根尼龙索的扣子里去了,跟着被伏在滩头上的那群喽啰拽了个底朝天,原来是“鬼鲎仔”勾结好一帮孩子合伙整蛊他。这时,喘过气来的大寿几乎不等“鬼鲎仔”高兴一下,就呼地一个饿鲨扑食,双手直朝那家伙细长的脖子搓去。与此同时,细寿好像早有预感似的,随之放下自己的海龟,默契地出现在“鬼鲎仔”的另一侧。于是,海港里顿时一片浪花四溅,犹如困着一头中镖的海牛在垂死挣扎,滩头上拉着大寿海龟的调皮海仔,一个个吓得“哇哇”鬼哭狼嚎,早已甩下“鬼鲎仔”落荒而逃。半晌,“鬼鲎仔”感到肚子发胀鼻子火辣四肢瘫软,他艰难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拖到沙滩上来,一旁兀立着虎视耽耽咬牙切齿的两座“食人鲨”,那就是我双孖舅!这时,瓢泼大雨还在下着,小喽啰们已跑个精光,没有一个帮手,“鬼鲎仔”心想这下完了。只听到我双孖舅齐齐一声喝令:“跪!给老子叩头,十个!”喂了一肚子海水的“鬼鲎仔”耷拉着头,再也不敢正视这两座“食人鲨”,死鳝一般乖乖照着做了。我外公听说两个儿子闯了祸,吓得半天说不上话,但凯旋归家的孖生兄弟却意犹未尽,在父亲面前兴奋地说:“哼,看看还有哪个贼仔,敢欺负我兄弟俩!”我家母记得,自此,“鬼鲎仔”们远远瞧见她的两个弟弟,就像蛇闻到硫磺一样慌张躲开了。于是,外婆岛人都传了开来:双孖兄弟是一条心,两身力气,千万别招惹他们。

不过HN婆带来的那个独生女,却特别能博得双孖舅的亲近和好感,这为岛人一致认同。只是我家母一直顽固地认为,正是因为那个女的,后来把她家的日子弄乱套了,还搭上我双孖舅。

外婆岛的深海船那年到H674港卸鱼,在回航的风雨途中,遇上一艘无桅无舵的小船在漂泊,救了船上奄奄一息的母女俩,才得知是某地疍家船,女人是被自己男人遗弃的。外婆岛海佬大慈大悲,便好心收留了这母女俩。为了给这位二十五六岁母亲配个老公,大家给船上还没有家室的后生海佬排了排队,用划一根火柴生吞二十条虾的斗法,对十五岁至四十八岁的七条大汉作了裁决。最后落到四十八岁的外号叫矮仔明的海佬手上。外港女人在岛上住下后,惹人注目的是那个带来的十一岁女儿阿宜。一个多月后,家母看着矮仔明家的阿宜,第一次怯生生走进她家小院,说是替父亲来借网梭的。家母觉得这个女孩肤色有点暗,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却长得很水灵,心里一时生出几分好感。接到网梭的阿宜,好像对这家人也有了善意,并没有立即离开,显然是看见院子里与她年龄相仿的孪生兄弟,她一下子瞪圆了大眼,张嘴“哇”的一声,愣在了一边。家母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一个特别日子的开始,她的两个弟弟日后将与这个外港女孩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她说那天正好遇上棱皮龟爬进院子来,你双孖舅见到这陌生女仔一点也不陌生,两人慷慨地要让出自己的海龟给她骑,我记得当时陌生女仔闪着她好看的黑眼睛,用拗口的外地口音小声说:“哦,两个一样。”跟着才笑着问:“哪个是大哥?”我两个弟弟一怔,竟然同时指着对方,人家就咭咭笑了,很大方地说:“我中意大的。”在一旁的我家母听了觉得奇怪,她说我就不明白了,阿宜怎么一开始就这样选择呢?

当日后外港妹阿宜和我大寿舅相爱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小船将一辈子驶不出这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孖生兄弟背后那片谜一样玄乎的海域,她想不到自己竟然没有具备分辨这对孖生兄弟的能力,而这却成为一座恐怖的恶礁随时突兀在她茫茫无际的婚恋水道上,构成了她永远无法摆脱的一场梦魇,而当她终于有朝一日醒悟过来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六

“阿爸,我们看海龟去了。”双孖舅过来向外公报告,网床上的老人迟滞地瞄了我们一眼,然后沙哑着嗓音道:“呃,看好阿弟呀,别玩过头了。”然后抬了抬手,象赶苍蝇般示意我们可以出去。看着外公不算老态却过分孱弱的样子,我是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怎样一个嫖赌饮吹四大门齐的风流海佬的。

两个孝顺的儿子懂事地凑上前去,分别帮父亲垫好枕头,盖上被子,跟着齐声小心叮嘱:“阿爸好好歇着啊!”然后,两人才拉着我,有点不舍地走出大院。

圆圆的月亮被挑在椰树梢头,白垩垩放着毛绒绒的光。岛子此刻特别的喧闹,村巷里穿行着扛上各种渔具的男女老少,闹哄哄地涌向各个码头,去赶夜潮做小海。两个舅舅一前一后把我夹在中间,他们穿着一色的染薯莨裤衩,光光的黑背脊上别着一只鱼篓,领着我游鱼般乐颠颠向岛东南的水鼓湾赶去。

水鼓湾有火山熔岩黑礁浮沉数十里,象环抱着一个巨大的“凹”字,千万年前火山在这里喷发,滚烫的红熔岩遇到空气和海水冷却后,形成嶙峋的黑石和海水冲刷出来的细沙。这儿平日遮风挡浪,除非盛刮大西南浪的日子,一般时候浪涌不大。沙滩便是松柔的,接近海水的是平平的石滩,没有复杂的地况和危险的旋涡,在这里嬉水既安全又刺激。

绿色和黄色的相接的滩头上,长着疏落有致的簕古、剑麻、仙人掌、海树藤等热带植物,细软的石英沙从最高潮汐线上层层叠叠舞摆至水边,湾流中珊瑚丛丛,海藻茂盛,鱼虾蟹贝繁多,饵料充足,是南中国海一方得天独厚的海龟繁衍生息的天然场所。我奇怪同是海岛为什么雷州却没有这些待遇,看来别说人有偏心眼,就是大海也有厚此薄彼。

远远见那边已有人影儿在晃动,便听到这边两个舅中的一个朝那边吆喝:“喂——,阿宜——”

那丛高高的簕古蓬后面,即刻晃出一个二十出头的渔姑,“哎——”,一声甜美的嗓音就飘了过来。

双孖舅一人一手拉着我,向前欢叫着走去。当时我还知道,前头那个叫阿宜的外港妹,已成为双孖舅青春期的风帆,盛载着兄弟俩爱情的小船,驶向神秘莫测的生活大海,也就是时下人们所说的“坠入情网”了。按照岛俗,老大先娶,她唯有先配兄长,不过事情就出在谁是“兄长”这点上,因为外人无法分辨双孖舅二人长相,当然连阿宜也无能为力,这就注定是一个严峻的宿命。

所以阿宜眼下一见到我双孖舅,就有点不自然地搓弄着手,随意对着两人同时打了个招呼,这招呼显然是投石问路的那种。我记得阿宜说:“大寿你总是迟。”我见双孖舅中的一个匆忙做出一副歉意的样子,笑笑解释道:“这几日,我家来外甥了。”说着指了指我,显然这是大寿。但一旁没吱声的细寿,也有点羞涩的样子,也深情款款地朝着那渔姑瞭。月光下的阿宜便显出几分兴奋,我想那只是献给她已分辨出来的大寿哥的。这时阿宜走近几步,朝我大寿舅努了努嘴:“你中意的那窝绿蜡龟仔,走散了。”边说边转过身,沙沙地向前走去,我们也尾随着,在一蓬仙人掌旁才停了下来。阿宜弯下腰,开始用手扒挠那幅沙堆,大寿舅也赶紧抢上去一起扒挠,很快,就扒出了一只灰白的破蛋壳,又一只灰白的破蛋壳,一会就扒出了十二只,显然,那些成熟的小绿蜡龟已经破壳而逃了。便听得大寿舅长长叹了口气:“要是早两夜来,就好了。”然后是阿宜跟着也叹了口气:“那些龟仔,日后怕是不肯回来了。”一直没吭声的细寿舅这时也接了上来:“咳,都怨那些没良心的!”大寿拍了拍手上的沙粒躬起身来,接着说:“那能怨人家收购呀?怨就怨我们海佬贪黑心钱。”我是一点也不晓得他们在埋怨些什么,然后大家就扫兴地坐在那堆刚刨过的沙堆旁,眼巴巴地望着面前月光鳞鳞的海湾,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我记起前年夏天来岛时,曾跟双孖舅在这水鼓湾守过一次夜。那个夜晚很热,是热带低压形成时特有的坏天气,西风软沓沓的吹不起,却感到一阵阵热浪涌来,满海天黑墨墨的云团压迫着,月亮像患了黄疸性肝炎病人没一点生气。刚吃过滚热的鱼宝粥,更让人燥得不行。有个舅跟外公嘀咕了一下,然后就拉着我往院外走。我问要去哪,“等下你就知道。”阿舅们不肯告诉我去向。我问你是大寿舅还是细寿舅呀,“等下你就知道。”阿舅仍然不肯直接回答我,但这次却不象往日那样叫我去“猜”了。原来是带我去水鼓湾看海龟下蛋。来到水鼓湾时,阿宜已等在那儿了,见我只和一个舅来,就问细寿怎么没来呀。我那个舅突然沉下脸,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就是细寿,哥今晚喝多了,叫我和阿弟来陪你。”我一惊,晚饭吃的明明是鱼宝粥呀,怎么说是喝酒呢,正感到奇怪,便听到后面沙沙的一阵响动,一回头,迷朦的夜色下,已经站着我大寿舅。“哥,你不去巡鲎箔吗?”细寿发出有点变调的惊问。大寿舅却不理会,径直砰砰走到阿宜身边,用手指点着对方的额头,气呼呼地说:“有个屁用,连老子都认不准!”便见阿宜连连退了几步,然后“呜——”的一掩脸,歪着步子跑开了。细寿舅连忙边叫着边追过去。立在一边的大寿舅就转过脸对我笑笑说:“好了别管他们,阿弟我们看海龟下蛋去!”口气一下子轻松得惊人,好像刚才啥事也没发生过。过后我还以为是自己当时的错觉,不过也是从那次起,我已发觉双孖舅之间的这个小秘密。只是至今我仍纳闷,那晚大寿舅为什么迁怒人家阿宜呢?他明明听到细寿舅撒谎,却怎么不纠正还装作没事呢?

夏日的水鼓湾,是成千上万海龟做母亲的季节。只剩下我和大寿舅后,我感到这个热带低压捣乱下的夜晚好像更加闷热起来。“快了,阿弟我们藏好。”大寿舅急急朝我一招手,我们赶紧躲到一丛蓊蓊郁郁的簕古蓬处。这时从连接海水的滩边,已鬼头鬼脑悄悄爬出一大片海龟,至少几百只数不过来。“待会儿不得吱声了,光看,晓得么?”大寿舅又小声叮嘱我。便见已经四下爬上来的海龟,恍若日寇围剿村庄一样,迫不及待地朝最高潮汐线上的沙丘蹿上来,看看四下没什么干扰,就大摇大摆寻找合适位置忙开了。我见一只斗笠那么大的檀色海龟,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爬到跟前来,我大气也不敢出,我要听大寿舅的话。这时海龟支楞起那短小的脑袋,似乎在打探一下是否安全,接着又用阔前鳍足蹭了一会儿沙子,没差碰到我们的脚板。由于不敢发出声响,我想海龟可能已把我们当作簕古蓬仙人掌丛之类遮掩物了,于是就匆匆撑动它阔前鳍足沙沙地扒挠起来。我都憋出一身汗啦。可看看大寿舅却始终满脸喜滋滋的,完全没了刚才骂人的凶相。没人说得清楚,双孖舅为什么这么喜欢海龟,我总觉得海龟这种海上爬行动物和双孖舅有一种解释不透的缘份。约莫一顿饭功夫,海龟在一个半膝深的坑窝里再用后鳍足蹭出一道深坑,然后就伏在坑窝里产蛋了。那海龟十足一个特别能生产的大肚婆,听得见每只蛋脱离肛门时清脆的声音,这时的海龟肯定幸福得要死,再顾不上周围是否危险啦,全身心沉浸在又一次当母亲的喜悦中。大约一刻钟过去,海龟开始用后鳍足拨沙填坑,大寿舅这才对我耳语一句:“海龟下完蛋啦!”然后他伸出双手,大力拨动沙子,帮助海龟把蛋厚厚铺盖住。海龟像得到大人爱护的孩子那样,听话地爬出坑来,显然,这时它已经不惧怕任何声响了,便静静候在一边。待我们将沙窝填平,它才慢慢蹭了出来,似乎还不是很放心,还停了一会儿,再用鳍足把上面的沙子轻轻拍打了一遍。大寿舅这时随手从身上取下一把鱼刀,刷刷刷砍下一旁的几枝仙人掌,铺到窝藏海龟蛋的沙面上。接着海龟像小狗跟主人套热乎似的蹭到大寿舅脚下,伸出其短而有力的前鳍足,轻轻地蹭着大寿舅的脚板。大寿舅就蹲下身子,抱起那只大海龟亲起嘴来,一会儿才呐呐地说:“你放心周游四海去吧,这儿有我看管着,两个月后我们再会面……”说完,大寿舅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沙滩上,那海龟一触到沙滩,就开始舞动前后四肢,围绕已撒下仙人掌的沙窝爬行了一周,才停了下来。大寿舅连忙上前伸过手去,朝海龟背脊轻轻拍了几拍,那海龟就象接到摇控的玩具坦克,立即沙沙地搧起一片沙雾,头也不回地朝水下爬下去了。不知怎的,当时我觉得眼前的海龟、沙滩和海湾,还有大寿舅都像是不真实的。我有点害怕了,便问大寿舅,刚煞黑时,我问今晚要做什么,你说等下就知,原来就是来看海龟下蛋呀?正咚咚踩着沙滩往回走的大寿舅一怔,立即止住脚步:“阿弟你说什么?”大寿舅说话的口气忽然很急很重,“你老是说错话,难道你今晚看的就只有海龟下蛋?”顿了顿,突然用左手指着自己鼻子扮着鬼脸笑了起来:“哈哈哈,我是你大寿舅?……”朦胧夜色下,我看到自己打了个颤栗:难道你不是大寿舅?这让我一下子惊慌起来,怀疑我是走进魔幻鬼域了,怎么这么离奇古怪,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于是撒开脚丫就跑,后面的大寿舅或是细寿舅(鬼知道他是哪个?),紧跟小跑连声叫着追赶我。明明刚才见到,是细寿舅追阿宜去了,留下大寿舅陪我,但此刻却被否定了。我不敢理会,自顾一味往回跑。我当时肯定对双孖舅这一“恶作剧”讨厌极了,我觉得他们母亲没必要同时制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害人虫”,来世间整蛊我们,要么就生个大的要么就生个细的,总之“只生一个好”。诚然,这与宣传计划生育毫无干系……

现在我才惊讶地发觉,我们四个人坐着的位置,竟是前年和大寿舅(?)守夜看海龟下蛋的地方。看来,他们和那只绿蜡龟已经有多年的交往了。这时雾气窃贼般悄悄袭来,让人浑身上下潮腻腻的。我们眼巴巴望着夜幕笼罩下的海湾,两个舅中的一个这才打破沉静:听说远海那边,有人把海龟拍了电影,满世界赚钱哩,他们举着白晃晃大刀,对着一圈子海龟喝一声“劏你来食!”海龟就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他们就靠这个骗人钱财;还有人喜欢用海龟做各种宴席,什么“海龟十八味”、“海龟全席”、万寿宴、千叟宴、百岁宴,花样多多,该死……然后是阿宜无奈的叹息:天啊,窦将军九泉有知,怕要变鬼吃人了。

阿宜提到的窦将军,是外婆岛人都知晓的,他与海龟有故事,这里得多交待几句。窦将军名叫窦振彪,是外婆岛人的外甥,这点与我的社会关系一样,也是这岛人外甥,只不过我跟人家窦将军没得比。至今岛人一提起窦将军,都以此为荣,窦将军已被写进中国历史大书。他是清朝粤闽水师提督,是抗英民族英雄,在鸦片战争中屡建奇功,誉为“振威将军”。道光十二年,他奉命带兵二千多名渡海剿匪,时遇风暴沉船,幸得一海龟将他驮近岸边,同时还搭救起许多落水士兵,令窦将军惊呼“神龟救我也”。这也使他联想起小时在外婆岛与海龟结下的缘份,那是南中国海龟繁衍之地,窦将军认定是外婆岛派来的精灵。但就是这只海龟,后来却被人宰杀为食了。窦将军悲愤至极,辞世时留下了一句警戒后人的名言:“铁无三折,人无后恩。”意思说铁不能被反复弯折;人不能不懂得感恩。外公在讲述这个故事时十分动情,讲到这儿时已老泪纵横:“晓得么,为报答海龟的救命之恩,窦将军嘱咐在他死后,把自己墓碑碑座做成海龟形状,愿来世还靠海龟扶助呢。”清廷在窦将军出生地硇洲岛赐墓御祭,并建有“宫保坊”。几年前我曾瞻仰过窦将军墓园,见园内排列石翁仲8个和石狮、石象、石马、石羊等8个(墓碑碑座没有海龟);而石翁仲均已无头,有些还散落了。不过还好,我在窦将军祖籍的吴川梅菉镇,却看到了咸丰皇帝御赐的“保宫第”,还有“御赐祭文”和“御赐石龟丰碑”,尤其是御赐石龟丰碑,我想这多少也遂了窦将军一点心愿吧。

这使我同时记起双孖舅对海龟的特别崇拜。那个夏天,他们把几窝刚出窝的成百只小海龟小心圈好,单等那些母海龟爬上滩头,就一一放逐开去,让他们母子相认后高兴回归大海。记得当时我抢着要抓两只小海龟带回家玩,阿舅立即上前喝止:“别多手!”接着就数落我,“也算外甥呢,比比人家窦将军,你几失礼!”经这么一提醒,我脑子里就滑过窦将军敬崇海龟的故事,我知道是自己错了,连忙缩回手。后来在《外婆岛志》中,我还发现岛民膜拜海龟历史的另一面。岛志称:“外婆岛又名‘长寿龟岛’”;“本岛先人为一神龟降世,誉之‘天下第一龟’,又因麟凤龙龟为‘四灵’,故人效其道(导)引以增年,世代岛民视龟若神明,尤盛‘龟卜’,祭祀则‘奉龟以往’……”又想起外婆岛天后宫前那只小艇般巨大的油麻石龟,堪称天下第一大石龟,长年累月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大概那也是与之有关的图腾和祀仪吧?“龟者,太阴之化生也。上应玄武之宿,下应水位之精,天地一灵物耳。”自古以来,龟通灵,善人性,龟者寿也,中国人都把龟作为长寿的象征,这也是外婆岛集体拜物的一种体现。不过你也知道,虽然岛人对海龟顶礼膜拜,但也有某些人只视为珍肴美食的。

“唉,那些海龟仔,没母亲带着,如今都不知是死是活了。”这些天,阿宜一直忧心忡忡。母海龟下了蛋,离开两个月后,尽管远在千里之外的陌生海域,也能准确无误地返回原产卵地,找到自己之前填平的那小块沙窝,再把一个个孵化出壳的小海龟带回大海;若母海龟遇上不测,那出壳的小海龟便依靠自己钻出沙窝,各自寻找生路去。看着双孖舅他们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心里也跟着不好受,可我觉得他们不该为一只龟这么操心,就故意吊书袋剌激一下他们:“听过‘杞人忧天’的故事吗,我可跟你们讲一个。”双孖舅中的一个突然喝止我:“你个屁孩,懂个屁!”我仍不甘示弱:“看我阿弟,不也没母亲陪着嘛,我照样敢来外婆岛!”双孖舅中的另一个朝我哼了一句:“你契弟算什么,你到底有母亲嘛,可这窝海龟仔,再找不到母亲了,懂吗?”迷茫的月色下,我见双孖舅都耷拉下脑袋,好像他们也没了母亲一样。

黄疸性肝炎患者似的月亮,病恹恹地仄向西边海天,此时的水鼓湾仿佛老朽一般默然死寂。海雾越来越大,夜却照样热。我们各人心事重重地回到小院门口,便听到院中网床上的外公在和谁说话:“几多钱……妹仔……开价……”

走近了,却是熟睡的外公在说梦话。

那边的公鸡同时叫了起来。

     七

西海湾里的海蜇,恍若三月三黎族欢天喜地盛装打扮的青年男女,白黄红紫拥拥挤挤懒懒洋洋漂浮了一海面。双孖舅分别驾着渔艇,连日穿梭在海湾,捞满一载海蜇了,就把沉甸甸的渔艇往滩头摇回来。你知道这海蜇简直是天底下大笨蛋,每年农历六七月间,假若连续刮透了七日大西南风,该死的就不管刀山火海,十足赴约恋人如期而至,也不知道一夜间从哪儿冒出来的,总之漂满整个海湾任你捞,也就不在乎生离死别毫无反抗随人摆布,这就有了外婆岛历史悠久远近闻名的“捞水母季节。”岛人俗称海蜇为水母。家母讲过,自从她懂事起,就记住岛上这捞水母日子最馋人,过后总能得到我外公“奖赏”两毛钱,留着买零食。当然前提是孩子们得给大人帮手做工。她说捞水母的活儿,只要有力气就行。那些天,我见到满岛滩到处都是忙腾腾着加工海蜇的人群,他们大都是从雷州岛、红螺岛或汕岛那边雇来的短工。事实上那活儿不复杂但要有力气,就是把捞上来的海蜇去掉肠肚留下脑袋(身),伞体部分是海蜇皮,口腕部分是海蜇头,再用食盐、明矾腌渍加工之后,就成了珍贵的海产品,卖给大陆那边来的水产收购船。然而这活儿累人,若不是钱捞得那么容易,我想就没这个全岛总动员热火朝天的“捞水母季节”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下来一般是一个月。岛人会告诉你,这钱不捞白不捞,死活就那么二三十天,你想捞也没得捞了,海蜇就象接到龙王爷的圣旨,一夜间销声匿迹了。

看见那条熟悉的渔艇吃水很深地摇过来,阿宜的脸就不由得红了,突然砰的一下,橹把不听使唤脱了轴。便记起那个夜晚,大寿邀她一块儿摇艇到湾外去兜风浪,赏月光,当时西南风转向,浪有点急,大寿摇着的橹不听使唤,砰的一下就老脱轴,大寿乐得哈哈浪笑起来,却把橹和轴当成男人和女人说了,还故意把话说得很粗俗,让人听来脸红心跳。这鬼大寿,就讨厌。阿宜低低嗔了一句,按捺着咚咚的心跳,再将橹把的凹槽套入那根光滑的铁轴上。装满一载大小不一海蜇的渔艇,就在渔姑的用力下迎着那边摇来的渔艇靠了过去,渔姑边抹着汗水边欣喜地叫着:“大寿——!大寿——!”却见那装着白雪雪海蜇的艇上海佬,像被海浪吹打惯了的一座礁盘,脸上表情木木的蹲在一边。越来越近,很快两条渔艇就友好地吻在一块儿了。但那边的海佬仍然一声不吭。这边热情的渔姑已躬下腰,顺手从艇舱里抓起一顶斗笠,“呼”地朝海佬掷了过去:“你看你,晒鱼干呀?”海佬接过斗笠,戴到头上去,看得见满头大汗,不过还是没吱声,也不用平日眼光溜一下心上人。“谁欠你银纸啦,死鬼!”这后面骂人的两个字眼,是岛上妇人和老公娇嗲时才用的,显然是渔姑捺不住爱人的这般撩逗了。然后就“呼啦”一声抛过一条挽缆来,海佬迟钝地瞟了一下,却没伸手去接。这个细节后来让海佬自以为聪明,反正不是我勾搭你,是你自愿的,怨不得我。不过当他反省自己时,才记起本地一句有名的俗语:“千轮笨七冇轮同样”(千次吃亏没一次相同),但他这次也算吃亏么。“死鬼,你怎么啦?”看看海佬还不反应,渔姑便自顾扳动一下橹把,两条渔艇就挨着了。渔姑抓住挽缆一个鱼跃,跨过这边艇,往桡头上缠个结。然后气喘吁吁靠了过来,见那“死鬼”还不理自己,也不愠不恼,伸手探了一下对方额头,小声嘀咕:“你没事吧?”海佬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蹭了蹭身子,把满头大汗的黑脸侧向一边,渔姑“唿”地一把扳过那张脸,撩起自己的大衿衫麻利地帮他抹汗。突然,海佬全身像碰了电鳐似的,脸色一时涨红,眼神慌乱起来。渔姑莫名其妙,一把搂住海佬一迭声嚷嚷:“大寿你怎么啦,怎么啦!”却见大寿连连躲避着阿宜撩开的白白胸脯,嘴里小狗吃奶时发出的低低嘟哝:“别,别闹……”阿宜慌了,见大寿额上汗水仍刮刮出,就继续撩起大衿衫,一把一把去擦,大寿还是满脸通红,一边躲躲闪闪,眼睛已被对方袒露的胸脯灼得不敢看了。突然,大寿猛地把阿宜推开,一声大吼起来:“我是细寿哪!”趴倒在艇舱的阿宜,还没回过神来,好一回儿,才瞪着惊愕的双眼,恍然大悟:这家伙刚才的反常,竟是这么一回事……

过后细寿曾无数次反复回味这一美事,其实他比谁都明白,这是自己的有意为之,是他刻意策划并参演了这则颇带滑稽意味的游戏。没想这些年来,一直渴望得要喷火的那个欲念,今日就这么轻巧地满足了。呵呵,你不是跟我哥好么,干嘛要来找我,你其实也知道我喜欢你的对吧,我终于看到你藏得严严实实的宝贝儿了!夜里躺下来,细寿痴痴地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自己也深爱的渔姑小名,然后全身心泡在一条欢唱着潺潺流水的红色小河里微笑着睡去。拂晓时分,随着外面晨鸥纷扰的啼鸣,惊醒了这保存得极为原始的海岛早晨,我细寿舅的生命之舟一下子被掀上波涛汹涌的海天顶巅,随之又跌落万丈险恶的深渊。当他有朝一日记起这个新奇兴奋的早晨时,他总感到席下还是湿腻腻滑溜溜的;稍为留意,人们会同时发觉,这个年轻海佬那天兴奋得像喝醉了的老酒鬼,乐癫癫整日神不守舍。显然,这时的细寿还没料到,一场看不见的毁灭性灾难,已经好似熟门熟路的海龟悄然朝他们爬了过来。

疲累了一天的捞海蜇海佬,在傍晚时分的海风吹拂下,渐渐新鲜活泛起来。吃过迟迟的晚饭,那轮水浸着的月儿就懒洋洋露出脸蛋来了。便有三三两两的岛人,随意拖着凉席掮着马扎,穿街过巷来到岛南的大榕树滩下纳凉,尽管四下海鲜味儿还浓,残留着白天人们加工海蜇的遗迹。不知是哪些不负责任的疲沓海佬,随意丢下东一堆西一堆的海蜇手足,阵阵腥臭咸馊的味儿扑面而来,不过也不会让人感到太多的防碍或讨厌,岛人自小就习惯了这样环境,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久闻不知其臭”,岛人说。但大伙没有发觉,这时在岛西的那片红树林湾澳里,一对渔艇恍若两只鲣鸟儿已缓缓凫到了一起。待到第二天一早,当我发觉昨夜双孖舅还有一个没回来时,我把这个告诉了外公。外公好象并不在意,或是认为这很正常,所以仍然一味去抽大碌竹,露出一副让人不知所措的神态。

阿宜却记住了两条渔艇泡在那片静谧海面的情景。她在泊向我大寿舅的渔艇时,不免对白天的事儿感到发窘,要是日间,大寿会看到对方的脸是红的。诺大一个红树林湾澳,此刻静幽幽的让人想入非非。大寿似乎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迅速抛过一条挽缆,把阿宜的艇拴了过来,然后就大咧咧跨过对方渔艇。他平日习惯动作就是这样的,阿宜一眼就肯定了眼前的男人是心上人。她终于拿定了主意,还是直接把日间的误会说了,于是大寿听到阿宜嗫嗫嚅嚅:“今日上昼,在海埗那边,我,我把细寿认作你了……”便见大寿开始微微一颤,突然抓过阿宜的肩膀,强作镇静地说:“你是说,上昼过我艇来的那事?”阿宜猛地怔住了,立即纠正道:“我哪过你艇?那是细寿的艇,我又认错人了,把你弟当你了。”“哈哈哈——”大寿突然放浪无度地大笑起来,阿宜急了,轮起拳头一顿猛揍:“还笑呢,人家把衫掀半开了,给擦了汗呢,丑死人了……”经这么一说,大寿才停止了笑声,然后伸过手来,轻轻挠着渔姑被风吹得有点乱的留海,看得出,他在艰难地掩饰着什么,尽力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然后很大方地说:“其实,那个就是我,是我故意逗你玩的。”“什么?又是你?又逗我玩?”阿宜慌乱地一迭声问,“那是真的?不是细寿啦?”当时阿宜没留意大寿说话时有点躲闪,显得不大自然的样子,她是疏忽了,所以后来有那么一天回想这个细节时,她忽然对大寿眼下“自证”身份的真伪产生了混沌和怀疑,她这才意识到与这兄弟俩相处竟然有那么多麻烦,那么多尴尬误会,那么多防不胜防。于是她害怕起来,猛地在大腿上拧了自己一把,很痛,不是做梦,明晃晃的月光,正高高地挂在头顶上,软软的夜浪发着微光,轻轻拥着两条没了舵把的渔艇,一任细细的浪丘晃动跌宕,没错,现在是青天白夜。“那你,你回答我,今晚你到底是大寿还是细寿。”阿宜心想今晚就不该错了,得首先确定他是谁。但海佬没急着回答,却大度地连同渔姑的一脸惊诧搂进怀里,渔姑就闻到他一身肌肉发出的甜腥汗味儿,也能感受到后生海佬此刻的激动:“你,听听我心,那儿正在唤你呢。”海佬恳切地说。渔姑就偏过头,把耳朵紧贴在那果然跳得厉害的心口上。后生海佬便感到那温热的散发着海榄花香的秀发在胸脯上一下一下地摩娑着,这样过了一会儿,颔下传来了她低低的饮泣:“我听不出你心里面在说什么,我晓得自己在发慌,像有鲨鱼在打滚似的……”后生海佬就用粗糙的大手,继续轻轻抚摸那头秀发,就感到如同抚摸着躲在礁崖下被风雨刮伤的燕鸥,一副爱怜地说:“你总是不相信我,我真的是大寿呢。”后来阿宜曾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用话去套他,要他说出上午两人在艇上的事情,那样就可以对证,分出真假了。所以阿宜对现在这个自称为大寿的海佬只是信任没有怀疑。但她记得那晚,她坚决拒绝了和我大寿舅再作任何超乎异常的举动,她是个讲究贞操道德的渔姑。然而,每当夜里盯着帐顶细细思忖时,尽管将我双孖舅两人形象做了反复的对比、鉴别,却怎么也只是剩下完全相同的一个,她觉得自己对孪生兄弟的辨识,越来越纠结了。

“你说,你干嘛作假玩我。”阿宜突然沉下脸,生气地把大寿推开,然后掩起脸低低啜泣起来。所以我也坚持认为,对眼下这个自称为大寿的家伙,我是不敢投信任票的。想想,在缺少我二外婆的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谁能证明他一定就是大寿舅?这时,被推开的大寿舅(?)显然不以为然,一手撑住舱板坐了起来,呵呵地笑着,把话说得如同没有上油的橹轴那么干涩:“我只是,只是试探你,到底是不是,只喜欢我,我一个……”我也弄不懂大寿舅这话有多少可信度,他真的是想试探人家阿宜么?他到底是谁都难以分辨,阿宜没试探他就罢了,他反过来还要试探人家?假如这个自称为大寿的家伙实际是细寿,那阿宜不就白白被骗了?又假如他真是大寿,他知道自己恋人和细寿有了上午的“过分举动”,却违心说细寿其实是自己,那他可能心安理得么?……这些问号一个个令人难以释怀。接着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更是加重了我的恐慌心绪,我说自己原来一直走不出双孖舅在他们人生道路上设下的种种怪圈,我因此害怕在熟人或亲人之间,牵扯有太多的感情纠葛,就是这个道理。

     八

小院里两棵椰树的半腰,分别缚住两条大小不等的青环海蛇,海蛇头部被套在一根尼龙绳上,尾巴朝下,我双孖舅一人抓住一条切了口子的海蛇尾巴,嘟长着嘴贪婪地吮吸着,那苍白蜡黄的脸色随着上下滚动的喉结次数增加逐渐变得红润起来。我至今还弄不懂双孖舅这点嗜好,为何会视蛇血如命而且要定时定量要不就小命难保。你知道我也吸海蛇血,而且好多岛人都有这嗜好,我从小到成年,至少吸过上百次,但我觉得那味儿淡腥微咸,没什么美味可言,尤其在小童时每次都是捏住鼻子吸的,因为不自愿,是被家母逼迫的,她老人家和上辈岛人一样,也是看重海蛇血最补身子,是以血补血。要是遇上我不太情愿的样子,家母就会在一边数落我,说你这孩子有屁用,看看你双孖舅吧,人家吸蛇血当喝鸡汤呢,还说这才叫男子汉有出息。我不知道家母为何爱拿这件事与男子汉有出息等同看待。当一口气痛快淋漓把海蛇吸成干柴一样后,双孖舅同时从腰间摸出鱼刀对着蛇头轻轻转了一圈,然后搭出拇指和食指,抠进蛇头切口,像落帆似地“嗤——”的一下,海蛇皮就从头至尾蜕了个精光,露出一身玉色的嫩滑肌肉来,接着再用尖利的鱼刀往蛇胸脯轻轻一挑,顺手捋下了蛇的内脏,最后“唿”地刀起蛇落,那劏好了的海蛇被甩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就像着魔般粘乎乎地紧贴在一旁的墙壁上去了。只要是日头猛,晒过两天便成了海蛇干,干了的海蛇会像熟透的果子随时什么时候掉下来,然后小心收拾起来,或作食用或作药用任你选择。这样子的海蛇干,就成了有钱也难买到的海珍品了。

倘若我外公和二外婆还在岛上的话,我想双孖舅仍然会一味依赖父亲没完没了去捉的海蛇,依赖母亲一天到晚专心致志地调理那铜丝笼中饲养的各式海蛇。只是现在,这些都得靠他们自己了。我记得捉海蛇和养海蛇两件事,双孖舅至少不能像父母做得那么地道,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兄弟二人多年一贯制的嗜血如命,这似乎也成了双孖舅的一种痼疾。

只是那两只伴随双孖舅多年的棱皮海龟,仍然一如既往准时前来,当然长大了的双孖舅早就不骑海龟了。当海龟爬行的橐橐声从院墙洞口传入来,我双孖舅就兴奋如践约的恋人砰砰踏出门来,然后分别和自己的棱皮海龟一边嬉戏开去。因此阿宜总爱对大寿说:“你对你海龟比我好。”连阿宜都嫉妒了。然而这样说了也没用,大寿细寿依然我行我素从不被谁左右。

外婆岛夏夜海的月光,海阔天空没遮没拦,让一天下清亮把岛照得如同白昼;夜间特有的海水气味,仿佛一群调皮的红嘴鸥在四下嘎嘎飞翔,让人感到特别精神难以安睡。“我们干脆赶夜海去!”双孖舅中的一个扔下葵扇,扯下布褂,突然提议说。

大家觉得是个好主意。

然后就去把阿宜也叫了来,一块儿出海网斋鱼去。

我们邀邀拥拥来到滩边,大寿细寿就分别把自己的棱皮海龟抱上艇去。棱皮海龟的个头已经很大了,但外壳却光滑无比,按理龟背该是长满苔藓或蚝蛎之类痈疽物的,可能因为它们常与人接触所以就非常干洁纯净,我想这便是它们的福气了,难怪它们要巴结人。后来大寿舅曾笑话我说,阿弟你是书读多用坏脑子了吧,尽想些鬼东东。说话间,渔艇已驶进我外公惯常下网的海埗了,于是三艘渔艇就停了下来。这才记起要打听一下我坐这艇是哪个舅的。正在一边将长橹解脱下来的那个舅,微微怔了一下,随口扔给我一句:“你估吧,我是大寿舅还是细寿舅?”仍然是要我去猜,仍然是和以往一样用反问句式来做答案,他们就用这套方式来对付别人。当时我已经有点生气了,我觉得自己一直被你们兄弟俩愚弄,我再不想理你们了。当然我自认聪明,我才不会被尿憋死你放心去,因为现在我突然想到可以找出辨别他们面目的“档案”了,不错就是艇舱中刻有他们名字的棱皮海龟。然而,我尚且蠢蠢欲动,就被艇上的海佬(姑且用这个符号来称呼)一声断喝制止了:“别动,到海埗了,要放网了!”我一惊,这才记起双孖舅每次下海捕鱼,都得看海龟的脑袋伸出次数而定,这有点近似“龟卜”。我在读研究生实习期间,曾参加过贵州省民族民俗研讨会,在当地见识过龟卜。但那个龟卜是将龟甲钻凿成孔,用火煨烤出裂纹,其裂纹自然成文,然后根据直接得到的纹兆来判断吉凶,是龟卜的特点。这是有史可鉴的。正常时候,双孖舅的海龟是不允许别人打扰的,所以他俩是怎么看待海龟脑袋伸出次数而选择行动,如此这般的“类龟卜”,我至今仍是全然不解。

我只好乖乖地蜷缩在一边,听凭这海佬胡作非为去。

这时,阿宜从后面摇过来的那条渔艇已插在双孖舅两艇之间,在鲜亮的夜色下,我见阿宜利索地把艇停了下来,就听到急促地问:“怎么样?放不放网?”我分不出阿宜朝哪条渔艇上的海佬发问,她当时是分辨不出兄弟俩或是故意将称呼省略,只有天知道。我看到两条艇上的海佬同时慢慢移步走向艇舱,显然他们是去等待棱皮龟脑袋的伸缩了。大实话一句,至此,眼下这趟海已经让人腻味了。大约一顿饭功夫过去,桅灯下的棱皮龟仍然龟缩着脑袋一动不动,并没给出什么“兆头”,直到月晕朦淡仄落西面海去,那两只混蛋海龟始终没有动静。按往日经验表明,也就是这片海域没有鱼群用不着放网。记得也曾试过姑且放网碰碰运气的,那是前年的事了,不过都是捕不到鱼的,唯有帘网穿满海苔藓抖不脱,只得乖乖弃网悻悻而归,以至日后大家心服口服不敢造次,这连我双孖舅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算了,我们回湾吧!”一个海佬终于不耐烦了。

“好,回湾吧。”另一个海佬随之应和。

等候在中间艇上的阿宜,“嚯”地立了起来,气忿忿地说:“分明是欺负我,你们这两只臭海龟!”

两只臭海龟?我不晓得阿宜是光骂海龟还是另有所指,过后我才明白现在阿宜生气自然有她的理由,因为她每次跟随我双孖舅出海放帘网,那海龟的脑袋都没伸出来,也就是说这片海域不适宜于放网,要是放了,捕捞的不是海苔藓就是海人草,就这么怪。“我想这次有阿弟跟着来,就会好的,怎知更惨。”阿宜闷闷不乐,“你兄弟俩中邪了,就和海龟过日子好了。”阿宜一番怨天尤人之后,夜色好象浓了下来,头顶上朦胧的月晕越来越暗,海风讨好似的悄悄掠过,把人的头发吹得蓬乱心也烦乱起来。这便听到我这艇上的海佬说:“这怨不得人,也怨不得海龟,要怨就怨这片海鱼少了。”另一条渔艇的海佬也帮着逗趣道:“是你好彩(幸运)呗,每次和我们下海,都不用湿网。”就轻轻笑出了声。现在我回想起那次夜海他们的对话,始终还是云里雾里不得要领,你知道我双孖舅平时生活都与海龟牵连在一起,甚至每次是否下帘网也完全听凭海龟的动作做决定,假如试图违反这些准则就绝对是另一种结果;同时表明这海龟根本不容许第三者加入即使是主人的恋人或亲戚。阿宜后来和我说起这次夜海时口气依然很沉闷:“挺气人的,那两只臭海龟就晓得作弄我,想起来就难受。”我再次不明白阿宜所说的“两只臭海龟”究竟是特指还是另有所指,我更愿意偏向她说的就是我双孖舅,因为这岛上妇人骂街时,都爱用“臭海龟”来比作男人。其实那晚给我感觉也挺压抑的,我后来在一篇作文里曾写下了这次夜海的过程和感受,文中还写了一段设问句子:“……作为一个渔民,出海捕鱼却下不了网,驶着空艇回港,那将是什么滋味?”然后又真实地记下自己当时的心情:“我产生了打水仗时被敌方俘虏的感觉,羞辱得想哭的感觉……”记得语文老师曾评语说“‘我’的感觉很独特,运用的比喻很大胆”,不过严格意义说有点夸张点了。我想老师你不曾经过那种场面,倘若你在场就没话说了,因为这种感觉就是我当时真实的流露。

眼下三艘渔艇已经开始往岛岸驶回来了,依然是阿宜的渔艇夹在中间。尽管谁的艇上都没鱼但却显得几分沉重,我想那也是当晚的沉闷气氛。渔艇快要驶近红树林湾澳时,我坐着的这艇上的舅舅突然放慢了摇橹的速度,清了清嗓子提议道:“我先把阿弟载回岛去,你们留下吧。”好象默契得很好,一旁的那艘渔艇就同时停了下来,我听到阿宜带点吃惊的口气问那边海佬:“你是大寿?”那边海佬便有点不好气地回答:“你怎么老要问呀?”然后大家再不吱声,然后我们很快就穿越红树林湾澳,把他俩的渔艇甩远了。不过日后我将对自己这次的敷衍感到懊悔,我其实当时还分不出留下的到底是不是大寿,因为对方回答阿宜的是反问,也就是不公布结果让别人捉摸,这就难辨真伪。而在我们甩下他俩渔艇不久,正摇着橹的阿舅突然大声冷笑起来,掷刀子般把一句话扔给我:“阿弟你晓得么,我才是大寿!”我那时已有几分睡意,但经这么一说,神经就惊醒过来:“那你,怎么不陪阿宜姐?”便听到自称大寿舅的家伙一阵哈哈狂笑,声音像从十二月海底里捞上来的那么冰凉,我用迷茫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张被夜色模糊的脸孔,感到陌生得从来未曾认识。恍惚中,发觉渔艇的行速开始缓慢起来,看看前面黑黝黝的已是岛的近岸了。自称为大寿的家伙把橹摇得有气无力,我突然听到从他那儿传来的“吃吃”几下笑声,听来让人牙齿酸酸的难受。这时艇头重重地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我打了个趔趄,才发觉渔艇已经抵滩了。

自称为大寿的海佬将橹把网具拾掇好,然后掮到膊头,陪我回家去。我忘不了那时全岛已是鸡鸣狗吠一片曙光,困顿的时刻已经过去,我反倒添了几分精神。自称的大寿突然停下脚步,偏过头,用蚊虫般嘤嘤的声音试探我:“阿弟,要是我不是你大寿舅而是细寿舅呢?”我一时语塞,惶惑地环顾着阿舅,我肯定脸色发白十分难看,我是被吓着了。后来有一天双孖舅中的一个对我说:“那是我见你最失魂一次,我反而被你吓着了。”接着又笑我说,“你契弟都不像男仔,一点胆量没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我只觉得双孖舅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他到底是谁——原来只由他们自己说了算,谁也无法对他俩进行对照、鉴别,由于长相的一模一样,他俩可以一会儿说自己是哥,一会儿又说自己是弟,而我们对他俩的认识却只能是单一的,这也就注定我们将永远在他们设置的怪圈中无法分清是非。本来,可以分辨其真面目的唯有我二外婆,但在他们长大成人后,我二外婆已悄然离开了外婆岛,同时也就宣告了这桩“迷局”死无对证。可想而知,这个现实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令人恐怖!我一时不仅替阿宜担忧,而且也替我双孖舅担忧,我似乎看见无以数计青面獠牙的恶魔,从遥遥无期的日子中向我们鬼哭狼嚎扑来,我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撒开脚丫朝外公家跑了回来。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推开院子门时,一阵浓浓的女人腋下气味像六月海蚊似的扑面而来,我全身顿时产生一种爬满了虾毛痒麻麻的感觉;同时关闭的西厢那边传来一阵二胡戛然断弦的嘶哑声,声音恍如一场台风吹刮的枯枝败叶在院子四下冲撞落得满地都是。后面,那个自称为大寿又假设为细寿的海佬,迟迟还没回来。夜却快要醒了。

     九

临近大年时节的外婆岛,裹挟在一片东北风白色海浪的包围中,比起夏天的气色来就显出几分清瘦疲倦。知道我放寒假了,双孖舅就准时来接,不过这次只来一个舅(大寿舅或是细寿舅?辨不出)。刚才家母在送我下艇时仍然唠唠叨叨一味嘱我:“要乖乖呀,要听阿舅的话呀,别闯祸呀……”我一边踩着跳板一边指着艇上的那个舅问家母:“大舅还是细舅?”家母就嘟着一嘴的不满意:“去去去,哪个都行,哪个都是你舅。”我晓得家母也是认不了两个弟弟的,这只是敷衍我死要面子罢了,也就不想拆穿她。却见伸过手来的舅舅一脸笑意:“那你估我是大寿还是细寿?”还是重复以往那一套,还是要人家去猜而且还是反问句式。我知道即使猜对了,但他否认那也是白猜,是这个或是那个我们没法也没权裁决,现在这个世界上能判定他们是谁的,唯独剩下他们自己。不过那时为了讨好舅舅我还是随便猜了一下:“你是大寿舅!”舅舅一听,就呵呵大笑起来,对着我家母说:“家姐你看,阿弟把我叫大寿舅了对不对?”又是反问,又是没有回答自己是或不是,这就是双孖舅用来对付世人的惯用伎俩。我记得家母只是抿着嘴莫名地笑,便把她要回答的结论省略了。现在回忆起来,我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你知道只来一个舅接我上外婆岛,这还是第一次,这样更加没法对证真伪,心里不免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我反而又喜欢他们两人同时存在了,虽然有时觉得他们的同时存在是一种不必要的重复。

不过,这次在外婆岛的种种遭遇,将是我日后患上“焦虑症”的特大隐患。我觉得应该是。

记得直到东北风浪的喧嚣声主宰了外婆岛的傍晚,我双孖舅一个也没回来给我做晚饭。我和自己说:“你冷了是么,那是你要填肚子了。”夜色四合的大院里,椰树婆娑的叶冠在寒风中摇曳着喇喇的声音,像是岛西那片荒凉坟冢的幡旗在呜咽低泣。我绻缩在椰树间那张网床上,想象着外公昔日的那些情景,忽然觉得屁股下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气,顺着脊骨曲里拐弯蹿向脑门,我颤颤地对自己说:“你怕了是么,那是你记起你认识的人来了。”这网床曾是外公歇息的地方,可这次寒假来岛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了。我也感到奇怪:见不着的人还用怕他么?自己人有什么可怕的?正惶惑间,关闭的西厢那边传来一阵二胡戛然断弦的嘶哑声,伴着一股浓烈的女人腋下气味迎面扑来,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咚”的一下撞到了嗓子眼……

待我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后,看到大院里两盏明晃晃的桅灯,把四下照得如同白昼,刺得人眼睛睁不开。我见到旁边的那棵椰树底下,双孖舅中的一个正手抓一截海蛇尾巴,嘟长着嘴巴在有滋有味地吮吸着。也不知道他怎么发觉我已醒来,但见他皮笑肉不笑地向我递来一个温暖的眼神,轻轻别了别嘴角,便算是问候了。我倒吸了口凉气,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却感到眼下比平日少了点什么,我很快听到自己对着正吸着海蛇血的阿舅怯怯地问:“你是哪个舅?怎么只是一人吸海蛇血……”正吸着海蛇血的嘴巴迟疑了一下,跟着停止了动作,就有两股诡谲的眼光朝我瞟了过来,我敢打赌,这家伙将又要我猜而且又是用反问句式来回答我,但这次却是我错了,他噏了噏血红的大嘴,很干脆地告诉我:“我是你细寿舅。”又说,“你大寿舅回来过,也吸过海蛇血了,那——,”自称为细寿舅的海佬手指向另一棵椰树,椰树下果然缠着一条切了尾巴的海蛇,还看得见渗着一丁血滴。接着又说,“他喝过蛇血,就找阿宜去了,嘱我陪你在家睡觉。”我觉得这是细寿舅和我说的最诚恳的一次话,而且破例地第一次不用反问句式来对付我。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一锅热气腾腾的鱿鱼带子粥已经烧好了,还煮了一煲香番薯,看来细寿舅起得很早。我这才记起昨晚的饭还没吃肚子都饿瘪啦,没洗脸就急着坐到饭桌旁去。细寿舅呢就静静地陪在一边,望着我一碗接一碗饿鬼抢食地喝粥。我说细寿舅你也吃呀怎么光看我吃呢。细寿舅很奇怪地咧了咧嘴,若笑又止,低声说:“我不饿,看你吃我就饱了。”又说,“又认错了,我是你大寿舅呢。”我当时并不在乎他这句开玩笑式的说话,这是我日后必定要自责的。我被弄得有点懵然,吃惊地问:“怎么?你是大寿舅?那我细寿舅呢?”大寿舅给我添了一碗粥,淡定地说:“我天未亮时回来,你细寿舅就赶海去了,说要换我来陪你。”我当时听了这话也没过多想法,反正有人在家陪我就好。

直到傍晚时分,细寿舅才掮着一大把渔具之类什物踩进院子来,一推开院门就大声吆喝:“大寿呢大寿呢?”声音很急很高。我急忙把玩着的屈尾鲎放进小水池,从天井这边走了出来,我回答说,大寿舅陪我吃完早饭,织一阵子拖网,下午就由我一个人玩了,怪没趣的。就听到细寿舅不满意地嘟哝了一句:“哼,八成又找阿宜去了。”这时我看到胡乱抛在一边的网具,还有倒扣着的鱼篓,证明那是空着的,看来细寿舅今天这趟海又是白搭。“这海,没得做了,咳,白捱一日。”然后,细寿舅转到一边,除下身上的湿裤衩。

听说二外婆失踪(死?)后,那对棱皮海龟接连陪我双孖舅待了三天三夜,然后就再也不见它们来过了。为此,双孖舅和阿宜在岛四周分头找寻,日晒雨淋白天黑夜费尽心机,但还是不见那对海龟的踪影,这样一来,双孖舅就不怎么快乐了,就连下海捕渔也日渐疏懒显得无所用心了。不过还是要下海,还是要定期自己去捉海蛇的,这可是他俩的命根子哪。果然我见到这堆网具旁,搁着一只网兜,里面装着四五条大小不等的海蛇,看来细寿舅这趟海真的没捉到鱼但却不忘抓回了海蛇,因为鱼虾可以不要,但海蛇血是怎么也不能缺的。我说过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双孖舅那么嗜血如命,这点同样请你时刻记住。这时,细寿走到北面墙脚下,从竹杆上扯下一条晒干了的薯莨短裤,三几下换好了,才转过身来。

就在这时,一声“吱呀——”,院门开处,闯进来一个渔姑——是阿宜!刚换好裤的细寿“哦”了一声,脸色煞白,目光躲闪,我想这是细寿光着膀子站在大哥女人面前觉得不好意思吧。阿宜手上抓着一把不长的网衣,看来她刚才还在家里织网,不停地用手抖着网衣,好像情绪有点不稳定的样子,用一副受伤的鲣鸟般怯人的目光,扫了院子一眼,对着不敢正视自己的细寿焦急地说:“刚才,你说的话我听见了,你,是细寿不假啦?”

我发觉细寿的脸色还是苍白,随之点了点头:“唔,我是细寿。”

“那,大寿呢?大寿今日哪去啦?”

“他,他不是去找你了么,我刚从雷州岛家姐那边回来,也还没见到他呢!”

猝然,我像被人劈头搧了一巴掌似的怔在一边:明明细寿舅刚才是从海里打渔回来的,怎么一下子说成是从我家那边回来了呢?

便听到阿宜接着说:

“不知怎么搞的,这段日子,心里老是感到怪怪的,织网总是错。”

细寿舅原来的不太自然此刻已经过去,他走到旁边搬来一张长凳,用手扫了扫,示意阿宜坐下,笑出声说:

“等会哥回来,我叫他找你就是了。”

阿宜心事重重,坐到长凳上去,然后两手机械地绞弄着那片不长的网衣,又说:

“这下好了,你回来了。你不晓得,我要是见不到你兄弟俩同时在一起,就心慌,就疑心丢一个了;可要是同时在一起呢,我又认不出谁是谁,你说怪不?不过,我觉得还是见到同时在一起,心里才踏实。”

“那,我哥逗你啦?”

阿宜这才浅浅地笑了:“没有呀,他说就你一个弟,他逗你比我还多呢,没见过两兄弟有你们这么好的。”

“你才好呢,日后哥娶了你,我做弟的也有福啰!”

我越听越糊涂,我觉得这里面有文章。眼前这个是大寿还是细寿,其实我和阿宜都无法分辨,但这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今早大寿舅告诉我,说细寿舅一早就出海了,他留下来陪我玩,但下午他就不待在家啦;刚才扛着网具从海上回来的阿舅,该是细寿吧,要不就不会一进门呼叫大寿,但也可以怀疑他是下午出去的大寿,佯装网没湿鱼没捕到,还说这海没得做了,白白捱掉一日,但转头却对阿宜说,自己是从雷州岛回来的,事实上哪个才是真的?为什么他对我和阿宜说的不一样?他到底是哪个舅?有没有可能两个人都由一个人来扮演?……我正想挨近去和阿宜说出我的疑问,就在这时,自称的细寿舅已快步插了过来,吆喝住我:“阿弟!你那个屈尾鲎呢?怕饿坏了吧,还不快喂食去!”

阿宜这时已经从长凳上躬起身,有点焦急地说:“那我也该走了,要是让大寿找不着,他会急的。”行了几步,又像记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细寿你近段日子,还去雷州岛么?”我见细寿舅犹豫了一下,跟着回答:“说不定呢,我姐夫的船正在拾漏(小修),恐怕还得去。”阿宜顿了顿,似乎仍有什么不放心的,又加强了语气:“最好你近段别去雷州岛了。”跟着就急急走出大院。

第二天晚上,东北风依然在低低地吼刮着,院里的椰树在风中哗哗作响,完全是冬季热带海岛那种特有的清寂。吃过晚饭,自称为大寿舅的海佬说,阿弟你今晚先自己上床,我去看看阿宜,顺便叫细寿回来睡觉。我做完了今天的寒假作业,就坐到一边无精打采,逗着天井架下挂着的那窝小燕鸥,我想要等双孖舅同时回来再上床,我也有点赌气他俩这次寒假总是冷落人家。现在,这五只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可能是天气有点冷的缘故,它们都过分亲热地偎在一起,留着一个个小屁股在外头,不时地有的像嗜睡婴儿似的打着呵欠,然后再把小脑袋塞进兄弟姐妹中间去。瞧着瞧着睡觉中的小燕鸥,自己也像受了传染,感到脑袋很困很重,几时就摸到床上去了。这次被阿舅接上岛来,心里一直疙疙瘩瘩,再也没有往年跟随他们满岛玩耍的欢乐,而且总是让一个舅轮流陪我;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像海蛇一样悄然爬上心头,我忽然预感可能有一件不幸的事情要发生了,头皮一阵发麻,便赶紧藏到被窝里去。也不知是深夜几点了,我突然被一阵异响弄醒,但睡意正浓,我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依稀中听到有男女激烈的争吵声从院子那边传过来,隐隐约约的,有几次还提到我和雷州岛,我再想听听什么,还是迷糊过去了。第二天醒来时,依然只记得有女人提及我和雷州岛一点什么东西。我静静坐在一边想了很久,终于确信无疑:昨夜阿宜来过!阿宜提及的话题,肯定是把我昨天向她诉说的那些话和阿舅对质来了。白天时我告诉阿宜,我家今年八月才装的新船,还不用“拾漏”,更没见过细寿舅来雷州岛帮忙;细寿舅本来是从海上打渔回来的,但见到你后便说是从雷州岛回来;还有我来外婆岛这么多天,两个舅还没一起陪过我……我记得阿宜听了我的叙述,突然嚎叫了一声,然后双手掩脸歪歪斜斜地走了。

我揉着惺忪的双眼,慢腾腾踱出房门,来到冬日慵懒照射下的院子里。蓦地,感到目光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我定了定神,随着视觉和听觉神经被刺醒,我看到院墙的角落处,一个剥得一丝不挂的后生海佬,弯着腰靠着那只平日用来伫存雨水的水缸,一个劲地把水一瓢一瓢打出来,然后一瓢一瓢地淋向自己的身子,哗哗冲淋的动作机械单一无休无止。我感到奇怪,就慢慢蹭了过去。在我快要靠近那海佬时,他邃然停止了动作,呼地转过湿淋淋的脑袋,两道血红色的目光蛇信子般呼啸着向我射来——是双孖舅中的一个!我感到自己打了个寒噤,便听到一个冬日潮水般凉浸浸的声音:

“帮我把身上的血洗了。”

我莫明其妙,我没看见他身上沾有血,也不知道他是哪个舅,我连忙问:

“你没血呀,你是哪个舅?”

仍然用血红色的目光蛇信子般呼啸着向我射来,仍然是冬日潮水般凉浸浸的声音:

“帮我把身上的血洗了。”

我当时肯定给弄邪乎啦,但我还是细细地从上而下瞄遍了阿舅全身,我发誓,根本没发现有什么血,我用手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口,艰难地说:

“你身上没沾血。”

阿舅那喷射着血红色的目光渐渐变得灰绿起来,粗糙的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咚!”的一声,那只用来舀水的椰壳被掷到地下,他张开双手向我伸过来,伸过来,仍然是冬日潮水般凉浸浸的声音但已有点唠唠叨叨:

“你没看见,我全身沾满血,这双手是血,这一脸是血,全身都是血……帮帮我,阿弟,舀水……”

一阵东北风呼啸着卷过来,满院子忽然海蚊般冲撞着一股浓烈的经久不息的女人腋下气味,一直关闭着门户的西厢那边,伴着风又一次隐隐传出二胡断弦时的嘶哑声,声音恍如台风吹刮的枯枝败叶在大院四下碰撞满地都是。我惊惶地掠了赤条条的阿舅一眼,“哇——”地惊叫一声,慌忙逃出了小院。

院子外面,冬日的朝阳下,婷婷立着一个渔姑,是阿宜,也不知什么时候已守在那儿了,见我惊慌失措走出来,就急急朝我抬了抬手。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站到阿宜跟前,便听到她压低声音幽幽地说:

“阿弟你怀疑的没错,你舅现在只有一个在世上,但谁也别想知道他是哪一个。”

我一时呆立在那儿,任凭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院子里边,飒飒东北风又一次把凉浸浸的又破又烂的呼喊声断断续续卷过来:

“……我弄脏自己了,帮我,把血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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