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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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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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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听蛙

老宅天井里有一口古井,青石井栏被岁月磨出油润的光泽,苔痕沿着石缝爬升,如凝固的暗绿色溪流。井口不过三尺宽,却幽深得仿佛能吞下整片天空。晴日里俯身望去,只见井水如墨玉,倒映着井口上方被切割成浑圆的一方碧空,偶有流云游过,或一只孤鸟的翅影倏忽掠过,都成了井底默片般缓慢流转的风景。

夏夜暴雨骤至。雨脚先是试探地敲打瓦片,继而密如战鼓,檐溜泻成白练,天井很快便成了小小的泽国。我熄灯静坐廊下,听雨声喧哗如沸。忽有一缕清越的鸣唱,穿透层层雨幕,自幽深的井底浮升上来——是蛙鸣。一声,两声,继而连缀成片,带着井水特有的瓮声与凉意,在潮湿的雨夜里执着地荡漾开去。那声音被井壁反复折射、聚拢,竟比池畔塘边的蛙鼓更添几分空灵玄远,仿佛不是喉舌振动,而是古井自身在雨水的激发下,吐纳着沉睡了百年的呼吸。

心头蓦然一动,忆起《庄子.秋水》篇中那个伶俐的寓言。北海若对河伯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这井中的歌者,可曾知晓井壁之外,有江河奔涌,湖泽星罗?可曾想象过那浩瀚无垠、吞吐日月的大海?它所歌咏的,不过是井壁上滑落的雨滴,井口圆光中游移的星月,以及这方寸水域里浮沉的微尘。它的世界,便是这青石围拢的清凉宇宙,它的欢愉与悲戚,亦全然系于此间晨昏晦明、水涨水落。

檐雨渐歇,井中的蛙唱却愈发清亮悠长,在雨后澄澈的空气里,一声声叩击着夜的寂静。我凝视着那幽暗的井口,恍然惊觉:北海若所言“拘于虚”,又岂独是井蛙的宿命?我辈栖居于尘世一隅,所闻所见,所思所感,何尝不被无形的“井壁”所囿?我们以自身经历丈量天地,以有限知识推演无穷,不正如这井蛙,将头顶一方圆光,视为苍穹的全部真相?庄子借北海若之口,并非嘲弄井蛙的狭隘,而是点醒世人认知的根本困境——我们皆在各自的“井”中,仰望着被井口所定义的天空。

院墙之外,市声隐隐浮动。人们为各自疆域的“真理”争辩不休,如同无数口深井里的蛙,彼此隔着厚厚的石壁,奋力鼓噪着井底世界的法则。我们以井壁回响为天籁,以井口浮云作凭证,却难以真正想象或理解他人井中的星辰与水纹。这并非过错,而是认知本身的幽深天堑。北海若的浩渺之思,如同井蛙无法理解的大海,终究也只是他立足其“北海”之虚所见的景象。真正的“海”,或许永远在一切有形认知的边界之外沉默。

井中蛙声不知何时悄然止息,唯余檐角水珠滴落石阶的清响,嗒,嗒,嗒,像更漏数着亘古的寂静。井水重归墨玉般的深沉,将那浑圆的一方夜空,连同几点疏星,无声地含在口中。庄子之言如檐下风过,清凉透骨:井蛙不可语海,非蛙之愚钝,实乃天地赋予万物认知的天然疆界。我辈能做的,或许并非强求跃出自身的“井”,而是在这井壁之内,对头顶那一片被切割的天空,保持一份清醒的谦卑与静默的惊奇。如这古井,容纳天光云影而不言其大,吞吐四时风雨而不矜其深。知其拘囿,守其本分,听井蛙鸣唱而不妄语沧海,或许正是对生命有限与宇宙无垠,最深的敬畏与和解。

檐下听蛙,听的是井中天籁,亦是认知的边界在黑暗中投下的、悠长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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