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我驱车赶赴武穴田家镇。甫至斯地,但见江面陡然收束,对岸半壁山峭拔壁立,恰似一道沉默的天然关隘,与这边隔江傲然对峙。这被扼住的咽喉之地,自往昔悠悠岁月起,便深深镌刻下“楚江锁钥”的宿命印记——作为江山之要冲,从一开始便注定是兵家血染的壮烈之所。
咸丰四年,太平军水师于此处横江布下铁锁,妄图借这天险御敌。怎奈湘军炮火如暴雨倾盆,狂泻而下,瞬间铁锁崩断,江防洞开。江水呜咽翻涌,血色层层吞噬着浪花,太平军的抗争在炮火中折戟沉沙,成就了湘军的辉煌战绩。
时光悠悠流转,1938 年 6 月,恰是八十八年前的这个时节,日寇气势汹汹来犯,田家镇的烽烟再度燃起。蒋介石任命李延年为第 11 军团司令,陆大高才生赵家骧为参谋长,于此地抵御日寇,保卫大武汉。
9 月 16 日,日军凭借海陆空三军之力,从南北两面夹击田家镇。一时间,炮火铺天盖地,阵地上的战壕一次次被无情炸平。战士们,有的被深埋于焦土之下,有的在烈焰中昏厥。生死存亡之际,赵家骧亲临战壕,沉着指挥枪炮齐发,竟将一架俯冲而下的敌机击落于滚滚浓烟之中。战场上,厮杀声震天动地,血肉横飞,仿佛连天地也为之悲恸。袁次荣排长在弹尽援绝、全排壮烈牺牲之时,怀抱最后一束手榴弹,毅然决然地扑入敌群。
敌寇久攻田家镇不下,遂转而攻陷南岸富池口高地。自此,田家镇炮台完全暴露在敌炮的无情俯瞰之下。9 月 28 日,日寇倾泄所有炮火,核心阵地工事尽数被毁,紧接着陆战队登陆,发起猛烈攻击。中国海军炮队官兵以血肉之躯死守阵地,直至弹尽援绝,通信断绝,陷入绝境。为保存实力,李延年军团长最终无奈下令撤退。
为掩护主力突围,赵家骧命龙子育团断后牵制敌军。待军团安全撤离完毕,龙团却已深陷重围。龙子育环顾身边幸存的战友,热泪盈眶,嘶声裂帛般喊道:“为民族,为国家,尽忠吧!”这位来自河北的粗豪汉子的最后一声怒吼,成为千余壮士共同的生命绝唱。他们如磐石般坚守在焦土之上,最终全部淹没在日寇汹涌的狂潮之中,以生命谱写了一曲壮烈的悲歌。
赵家骧率孤军血战十九昼夜,终于为武汉军民的内迁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此役不仅歼灭近万敌军,更让恶名昭著的“南京屠夫”第六师团饱尝血腥苦果。战后,赵家骧声名远扬,成为抗战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刻,中雨飘忽而至,雨丝如织,悄然模糊了时空的界限。烟水迷蒙之中,仿佛有苍凉的号角穿透雨帘,幽幽地回荡在浩渺江天之间。这究竟是百年前太平军的余音,还是心底涌起的悲鸣?我脚下每一寸看似宁静、繁荣的泥土之下,想必都深埋着无声的遗骸与不屈的呼喊。它们默默渗入江流,而后化为两岸野草岁岁枯荣的养分,见证着这片土地的兴衰变迁。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昔日的炮台已不见踪影,战壕也被掩平,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工业的喧嚣扑面而来:钢铁塔吊如巨人般高耸挺立,传送带节奏铿锵有力,烟囱吐出的灰烟缓缓融入低垂的雨云,勾勒出县级工业区最为繁忙的景象。武穴凭借制药、化工、水泥等支柱产业,使其“工业立市”的战略成为鄂东地区发展的重要支点。
细雨蒙蒙,沾衣欲湿,却奇妙地调和了今古的沧桑。在镜头之中,现代工业的硬朗棱角在雨雾里逐渐变得柔和,与对岸半壁山的古拙苍凉,竟交融成一幅迷蒙的水墨画卷。江流奔腾不息,半壁山依旧静默如一部无言的史书,静静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与今朝的时代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