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归舟

（小小说）

     明月归舟

      李民保

宋熙宁九年暮春，正是江南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好时节。京口渡头，江风猎猎，吹得岸边酒旗飘飘，往来行商旅人、挑夫船家，穿梭如织，一片熙攘。

王安石一袭青衫，立在渡口岸边，身旁只带了个书童，行囊简单。他凝望着眼前宽阔的江面，水色滔滔，奔腾东去，对岸的瓜洲，在薄雾笼罩下影影绰绰，仿若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泓江水，难以触及。

“先生，时辰不早了，船家已在等候您了。”书童小声提醒道。

王安石微微点头，抬脚登上了那艘等候的乌篷船。船桨划动，破开江面的浪涛，缓缓驶向对岸。他坐在船头，思绪飘飞，目光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那重重叠叠的青山背后，藏着的正是钟山，他曾在那里度过许多个日夜，读书、理政、与友人谈诗论道，如今却渐行渐远。

想当初，王安石意气风发，怀揣着革新变法、富国强兵的宏大抱负，入朝为官。在神宗皇帝的支持下，他大刀阔斧地推行青苗法、市易法、农田水利法等一系列新政，试图改变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起初，变法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效，农田开垦增多，国库也渐渐充实起来。

可新政触动了许多旧贵族、大官僚的利益，朝堂之上，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来。保守派们纷纷弹劾，指责新政扰民、与民争利。王安石力排众议，据理力争，却也渐渐感到独木难支。再加上推行过程中，一些地方官员执行不力，新政反而成了百姓的负担。

如今，他已两度罢相，此次离京外放，心中满是疲惫与无奈。望着江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他不禁喟然长叹：“这变法之路，怎就如此艰难……”

船靠岸，王安石踏上瓜洲的土地。路边野花肆意绽放，田间麦苗青青，微风拂过，翻起层层绿浪。这本是充满生机的春日盛景，可在他眼中，却添了几分落寞。他信步走在田埂上，心中的愁绪愈发浓重。

傍晚时分，王安石投宿在一家小客栈。用过晚膳后，他独自一人来到院子里，望着夜幕下一轮渐渐升起的明月，思绪万千。

“钟山只隔数重山呐……”他喃喃自语，想起那些在钟山的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想起家中的妻子，温柔贤淑，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默默支持着他的仕途；想起年幼的儿女，天真烂漫，每次归家，都欢呼雀跃地扑进他怀里；还有那些志同道合的友人，在诗酒唱和间，畅谈天下苍生……

如今，他远离朝堂纷争，漂泊在外，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钟山，回到那温暖的家。春风轻柔地吹过，带来丝丝缕缕的花香，他忽然意识到，这春风又一次吹绿了江南大地，可自己的归期，却依旧遥遥无期。

一夜辗转，王安石早起收拾行囊，准备继续赶路。路过客栈旁的一家茶肆，里面坐满了喝茶聊天的百姓。他本想进去讨杯茶喝，却听到了百姓们的议论。

“听说了吗？新上任的知县又在催缴赋税了，说是按照什么新法，比以前多了不少呢！”

“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哟！上头变法，咱老百姓却没得到啥好处，反倒负担更重了。”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那些当官的都在想啥……”

王安石脚步一顿，心中一阵刺痛。这些百姓质朴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进他的心窝。他一心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推行变法，没想到最终却落得这般田地。

他默默走出茶肆，继续踏上行程。一路上，所见所闻，皆是百姓生活的困苦。农田里，农民们弯腰劳作，满脸疲惫；村落中，妇孺衣衫褴褛，眼神中透着无奈。他满心愧疚，深知自己虽有一腔热血，却未能将变法真正落到实处，让百姓受了苦。

行了数日，终于抵达了任职之地。王安石顾不上旅途劳顿，便开始着手处理政务。他深入民间，走访乡野，倾听百姓的心声，了解新政在实施过程中的弊端。他与当地官员商讨，试图寻找补救之法，减免赋税，兴修水利，鼓励农桑。

闲暇之余，他常独自一人漫步在江畔。望着滔滔江水，心中仍牵挂着远方的故乡。每当夜幕降临，明月高悬，他总会对着明月，寄托自己的思念。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任上做出一番成绩，待时机成熟，再回到钟山，回到家人身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安石的努力渐渐有了成效。当地百姓的生活慢慢好转，农田丰收，商贾往来，一片繁荣景象。可他心中的愁绪，却从未消散。

又是一年春风绿岸时，王安石站在江畔，望着眼前的美景，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了去年此时，在瓜洲渡口的所思所想。如今，自己为百姓做了些实事，心中稍感慰藉，可归乡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明月啊明月，你究竟何时才能照我还乡？”他对着明月，轻声呢喃。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匆匆跑来，手中拿着一封家书。王安石急忙拆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妻子的来信。信中说家中一切安好，只是儿女们时常念叨着他，盼他早日归来。他眼眶微微泛红，心中满是温暖与思念。

望着手中的家书，王安石下定了决心。他要向朝廷上书，请求告老还乡。他深知，自己的仕途或许就此画上句号，但能回到家人身边，回到那片熟悉的山水之间，于他而言，才是最珍贵的。

不久之后，朝廷批复下来，准许王安石回乡。他满心欢喜，收拾行囊，踏上了归乡之路。

再次路过瓜洲，他站在渡口，望着对岸的京口，心中五味杂陈。这一路的坎坷，都化作了此刻的释然。船缓缓驶向对岸，他的目光始终望向远方的钟山。

当夕阳的余晖洒在钟山的山峦上时，王安石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儿女们欢呼着跑出来迎接，妻子眼中含泪，脸上却满是笑意。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回荡在庭院之中。

夜晚，王安石坐在院子里，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无比宁静。“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终于照我还。”他轻声吟诵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