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开元年间,王昌龄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青衫,缓步登上陇右道那座孤悬于边境的关城。秋风带着边塞特有的凌厉与肃杀,吹拂着他两鬓微霜的发丝,也吹皱了城下苍茫无际的荒原。他抬头望去,一轮秦时明月静静悬挂天际,清冷的光辉无声倾泻在汉家斑驳的关墙之上——城堞如铁,月光似霜,这千年重压,尽数落在守关者单薄的肩头。此情此景,他心中涌动起难以言说的苍凉,如同月光般冰凉地渗入肺腑。
白日里所见惨烈一幕,此刻在月色下格外清晰地重映于心头。营帐内,简陋草席上横陈着数不清的伤兵,血污浸透的麻布下,断肢残骸触目惊心,呻吟声在压抑的空气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他俯身靠近一位年轻伤兵,那孩子嘴唇干裂,气若游丝:“大人……家……家在……”话未说完,便已咽气。王昌龄僵立当场,指尖触到少年胸前那封被血染透的家书,墨迹洇散模糊,如同少年戛然而止的年华与思念,无声地灼烫着他的手指,一直烙进心里去。
“王大人?”一个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视。一位须发花白的老校尉,拖着一条空荡荡的裤管,正倚着拐杖,默默为死去的年轻士兵合上永不瞑目的双眼。那手指粗糙黝黑,动作却透着一股沉重如山的温柔。老人抬头,沟壑纵横的脸迎着王昌龄的目光:“这娃子,昨夜还在念叨他陇西老家的婆娘快生了……盼着生个带把儿的,好接他的刀。”他枯槁的手抚过少年冰冷的脸颊,仿佛要拂去那层死亡的寒霜,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涌出的呜咽,“王大人,您这样的贵人,可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骨头里,钉着多少斤两的铁?”这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王昌龄作为旁观者的心。他喉头滚动,最终却只余下一片灼烫的沉默。
正当王昌龄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际,蓦然间,一声凄厉的号角撕裂了夜的死寂!城楼上的警锣疯了般狂敲起来,声如裂帛!方才还沉浸在秦月汉关苍茫意境中的王昌龄,猛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拽回了现实——只见关城之下,火把骤然连成一片汹涌的赤潮,如同无数凶戾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伴随着撼动地表的沉闷蹄声与胡语粗野的呐喊,铺天盖地般卷向城墙。敌人夜袭来了!
“胡马!胡马来了——!”
守城士兵的惊呼声混杂着箭矢破空的尖啸,瞬间将城头点燃为一片混乱的炼狱。王昌龄的心骤然沉入冰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本能驱使他想后退,想寻找一个安全的角落藏匿。然而,目光所及,却是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无比清晰的脸庞:白日里那个断腿的老校尉,此刻竟如铁铸般拄拐立于垛口,对着冲近的胡骑奋力投出火油罐;身旁一个满脸稚气、嘴唇尚在颤抖的少年兵,正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一张几乎与他等高的硬弓;更有无数不知名的身影,在流矢横飞中嘶吼着搬运滚木礌石……他们无一后退,那决绝的背影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燃烧的阴影,死死钉在城墙上,也深深钉入王昌龄剧震的眼底。他猛地感到袖中那支惯于书写锦绣诗章的笔,此刻重逾千钧。
城头激战正酣,忽闻一声痛彻心扉的悲号:“儿啊——!”那声音撕心裂肺,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王昌龄循声望去,白日那位老校尉,正抱着一个被胡人长矛贯穿胸膛的年轻士兵,头颅深埋在那冰冷的胸甲上,浑身剧烈地抽搐着。火光清晰地映出那年轻士兵的脸——正是白日伤兵营里那个向王昌龄讨水喝的少年!原来他竟是老校尉的亲儿子!老校尉猛地抬起头,须发戟张,脸上涕泪血污纵横,独眼中燃烧着地狱归来的凶光。他一把推开儿子的尸身,如同受伤的孤狼发出泣血的嗥叫,竟以残躯为支柱,拼尽最后的气力,将手中卷刃的战刀狠狠楔进垛口一道巨大的裂缝之中!刀身嗡鸣,直指城下汹涌的敌潮。
“守住!”那吼声炸雷般在城头翻滚,“人在关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血与火的誓言,裹挟着一位父亲剜心之痛和一座孤城最后的倔强,如惊雷般在王昌龄耳畔炸响。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文人的矜持与疏离,直抵灵魂深处最炽热的角落。他猛地从袖中抽出那支惯常书写风月的笔,不,此刻它已化作一柄无形的利剑!笔杆冰冷的触感硌入掌心,却奇异地烧灼着,仿佛老校尉那柄楔入城墙的残刀,正隔着虚空将一股蛮横的力量注入他的腕骨。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脚边一具阵亡士兵的遗骸,那柄佩剑斜插在染血的泥泞里,映着城下胡骑火把跃动的凶光。一股从未有过的决绝攫住了他,王昌龄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攥住了那冰冷的剑柄!金属的寒气刺入肌肤,虎口处被粗糙的缠绳磨得生疼,这真实的、沉甸甸的触感,迥异于书斋里笔墨纸砚的温驯,带着死亡的重量和泥土的血腥。
“杀——!”城头的怒吼与胡骑的狂嚎震得他耳膜嗡鸣。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尖啸,贴着他的鬓角擦过,“嗤”的一声钉入身后的木柱,箭羽兀自嗡嗡乱颤。王昌龄浑身一凛,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心脏,方才那点因握剑而生的虚幻勇气几乎溃散。他本能地矮身,想蜷缩进垛口那一点可怜的阴影里,像个懦夫一样躲避这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然而,目光却死死钉在了几步之外——老校尉那柄深深楔入城墙裂缝的卷刃战刀!刀身被火油罐爆裂的烈焰舔舐着,跳跃着暗红的光,像一个沉默燃烧的灵魂。它插在那里,笔直,悍然,如同老校尉残躯里炸出的最后脊梁,死死钉住了这摇摇欲坠的关城,也钉住了王昌龄试图退缩的脚步。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声泣血的嘶吼:“守!不教胡马度阴山!”那声音并非来自耳畔,而是从那柄燃烧的刀中、从城墙每一块浸透血泪的砖石里奔涌出来,狠狠撞进他的胸膛!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巨大羞愧和更巨大愤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属于文人的犹豫与恐惧。王昌龄喉咙里发出一声连自己都陌生的低吼,那声音干涩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蛮劲。他不再看那柄刀,而是猛地挥起手中那柄陌生的剑,不是砍杀——他根本不会——而是像一个笨拙的力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剑身拍向垛口边缘一块松动的巨石!
“轰隆!”巨石应声而落,裹挟着沉闷的风声砸向城下蚁附攀爬的胡兵。一声凄厉的惨嚎被沉重的撞击声碾碎。这微不足道的反击,却像一剂滚烫的烈酒注入四肢百骸。他不再恐惧流矢,不再畏惧死亡狰狞的面孔,他像疯了一样,用那柄剑,用脚踢,甚至用手抠,将身边一切可移动之物——碎石、断裂的滚木、半燃的火油罐碎片——不顾一切地砸向城下那片汹涌的赤潮。每一次投掷,都伴随着他胸腔里?挤压出的、不成调的嘶喊,仿佛要将白日里伤兵营的窒息、少年咽气时未尽的呼唤、老校尉那剜心蚀骨的诘问,连同自己骨髓里刚刚熔铸出来的、滚烫的几斤铁,统统砸向敌人!
激战不知持续了多久。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片鱼肚白时,如潮的胡骑终于裹挟着不甘的怒号退去。城头骤然陷入一种死寂,唯有未熄的余烬在风中噼啪作响,夹杂着伤兵压抑的呻吟和远处野狼嗅到血腥的嗥叫。
王昌龄虚脱般瘫坐在冰冷的城墙根下,背靠着满是刀痕箭孔的女墙。那柄借来的剑沉重地横在膝上,剑锋早已卷刃,沾满黑红的血垢与尘土。他摊开自己紧握剑柄的右手,掌心被粗糙的缠绳磨破,血水混着汗水和黑灰,黏腻一片。左手仍死死攥着那支笔,笔杆上竟也沾了几点暗沉的血迹,如同初绽的墨梅。他低头看着这双手——一手握过笔,一手刚刚握过剑,一手沾染墨香,一手浸透血污——巨大的荒谬与同样巨大的真实感撕裂着他。
他挣扎着站起,踉跄地走向那柄楔入城墙的战刀。火已熄灭,刀身焦黑扭曲,深深嵌入砖石的缝隙,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黑色伤口,又像一块嵌入关隘骨血的铁碑。王昌龄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粗糙的刀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力量,顺着指尖直抵心脉,激得他浑身剧震。老校尉那沟壑纵横的脸、怀抱爱子时崩裂的哀恸,以及最后那独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地狱的凶光,无比清晰地重现在眼前。
“骨头里的铁……”王昌龄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终于明白了那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无数个“未还”的生命,是无数个破碎家庭凝固的泪与血,是老校尉父子以骨肉为薪柴点燃的守御之火,最终熔铸进这关城、这山河的基石之中!
他跌跌撞撞回到驿馆那间狭小的土屋,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四壁投下他巨大而摇晃的身影,仿佛一个正在痛苦蜕变的魂灵。窗外的风送来隐约的羌笛,呜咽凄清,如同古战场幽魂的叹息。他坐到案前,摊开素笺。白日伤兵营里少年咽气前对“家”的呼唤,老校尉怀抱爱子尸身时那声裂帛般的哀号,那柄深深楔入城墙裂缝、寒光犹自凛然的卷刃战刀……无数画面在眼前纷至沓来,激烈地冲撞、熔铸。
他缓缓提起笔。那支曾经无数次勾勒江南烟雨、宫阙春色的笔,此刻竟然重如千钧!笔尖饱蘸浓墨,仿佛饱蘸了边关寒夜的风沙、烽烟呛人的苦涩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边塞的悲风似乎都被他吸入了肺腑,化作胸中激荡的洪流。再睁眼时,目光已如那柄嵌入城墙的刀锋般冷硬锐利。笔锋落下,千钧之力凝于毫端: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当写至“人未还”三字时,他的手腕猛地一颤。白日那少年兵咽气时手中紧攥的染血家书,老校尉枯槁的手抚过儿子冰冷面颊的颤抖,无数破碎的炉灶与永隔的阴阳……这些画面汹涌而至,狠狠撞向他的胸口。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重重跌落在“未还”那尚湿润的墨迹之上。泪滴迅速洇开,墨痕随之微微散开、加深,宛如一颗怆然的心,在无言的纸上晕染开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楔在城墙裂缝中的战刀之魂,那老校尉泣血嘶吼的意志,全部倾注于这方寸素笺。笔锋再次落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墨色淋漓,字字如刀凿斧刻: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最后一笔收势,力透纸背。王昌龄搁下笔,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他久久凝视着纸上那滴已与墨痕融为一体的泪渍。油灯昏黄的光跳跃着,在那泪痕上投下一点微弱的、颤动的光斑,竟似一点凝固的星火,无声地燃烧在墨迹与泪痕交汇的“未还”二字之上。
窗外,不知何处飘来断续而苍凉的羌笛声,幽幽咽咽,仿佛来自古秦时的明月,又仿佛来自汉家关隘下累累忠骨的呜咽,在无垠的夜色里,一遍遍诉说着那万里未归的离殇与铁血铸就的誓言。这笛声缠绕着烛光里那点泪痕的微光,仿佛穿透纸背,直指人心深处那不可磨灭的印记——原来这城头的每一块砖石,都浸泡着无声的泪与血;这“未还”二字,是无数母亲白发里抽出的丝,是无数妻子长夜里望穿的眸,是老校尉那柄楔入城墙、至死方休的残刀!而笔下这二十八字,已不再是墨写的诗行,而是魂灵无声的刻痕,是无数未归的骸骨,熔铸成的守护故国山河的永恒界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