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组诗）

虚位

当作一块石头来等待

当作一棵历经千年风雨的大树来等待

当作每一年

第一阵春雨和第一场大雪来等待

当作清风明月的初心

当作荷花盛开的菩提来等待

当作极地花开

和香榧结籽来等待

当作每一次呼吸来等待

当作每一次奔赴远方的回首来等待

当作恒在的起点

和现在进行时来等待

当作血的沸点、心的燃点来等待

天地苍茫，时空寂静

最终，世界要救赎的

是铁石心肠一副，琥珀泪珠一颗

进退

年轻时，总把自己当成三头六臂

埋怨脚下的世界太小

仰望的天空，盛不下壮怀雄风

画不尽梦想的清澈蔚蓝

总相信心藏猛虎，滴汗成金

目不可及的世界才叫远方

一路上，爱着花花绿绿的人群

不吝于欢见，不耽于把盏

希望生活像一个陀螺，分秒不止

旋转出更大的方圆半径

中年后，抽打的鞭子

渐以疼痛，取代催赶的甜美意义

面对时光的步步紧逼

不再像小个子的蚂蚁

将巨大的理想和现实，拼命搬运

面对雷电交加，风雨将至

将触须蜷起来，暂时收拢领地

在大树下躲一躲，或隐身巢穴

待雨过天晴

才掏出心中放不下的刀斧

摊在艳阳之下，狠狠地晒一晒

自画像

从闹哄哄的大街返回

先在门外，弹一弹足底的灰尘

从口水飞溅的酒局逃离

就着惨白的路灯，赶紧

以愧悔之心，将镜片反复擦拭

日子如抽刀断水

胸藏的爱恨，渐渐失去水分

变身废弃的毛边纸

须眉在加剧染白，转眼间

周边涌出太多的陌生人，似曾相识

对自己也越来越陌生

人群熙攘中，常常

笑得灿烂，却泥塑般僵硬

不自觉地低头、弯腰

身体就这样一天天矮下去了

只是，当喧嚣散去

守在一个人的窗前

仰望雄鹰，在天空一圈一圈地盘旋

默默发呆，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吹哨

吹，对着前后左右的镜子吹

试图阻止镜面上记忆的流逝

以及时光重现

一个人的房间，空空荡荡

他身无分文，只有这一把哨子

他执意要用哨音填满方寸之地

填满失落、恐慌的时间

这无时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像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器，逼近面门

不愿回首，也不愿提及明日

只是不停地吹哨子，吹得天昏地暗

势必将尚存的气力耗尽

将波涛和火焰耗尽

在一阵暴雨过后，月朗风清

不同的镜子里

隐现一条条河流，水波漫漶

童年的自己和年老的自己

守在动荡之岸，正准备着危险的涉渡

此刻，他不想放下哨子

但哨音，却瞬间息落了下来

挖掘

挖山，挖河，挖时间的人

像山上的石头、水中的漩涡一样多

你一直在辨认，哪一个是你

日复一日，你倾尽粮仓、干柴和盐

倾尽汗水之金，月光之银

化身斧锄、利刃、齿轮

像热恋一般，向生活的纵深死命掘进

挖，挖，一直挖

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幸福和真相

提灯者，隔着山川云雾

你选择将过往，捆扎在一起

做成崭新的砂纸

将手中铁器和年轮，擦得亮如星辰

你选择一直挖下去

以对抗于时间，和命运之恍惚

在云端

鄂豫皖交界之地，隐现云雾之中

定格在黄柏山悬崖峭壁之上

雄鹰，在高空盘旋

野菊花在风中，摇晃着金币

细雨密织，轻轻扫去来路的足迹

一步一回首，极目江淮

与荆楚之地

尘世变小，心胸跃马驰骋千里

大风不依不饶，翻卷如雷电

以刚劲凛冽之铁

掩盖了我们的心惊胆寒

索性甩开手杖，临危狂吼一声

放出心中虎豹，镇守高山河流森林

世界是不可承受之重

藉此山风林涛，云雨霜雪

阳光月辉，惊雷闪电

喂养出自己的野心吧——

不负此生风雨苍茫，星空浩瀚

问雪

那么一瞬间，是天空让我停下来

是漫天大雪让我停下来

放下心头的铁石，身体猛地轻了

此刻，雪放出了野心

每一片花朵，发出自由清亮的叫喊

窗前，童年的雪也下起来了

幼小的我流着鼻涕

在旷野中奔跑，跌出一阵傻笑

而父亲，挥动铁锹，额头汗滴

和冰雪较劲儿

时光轻缓，人世暖如棉

雪粒和心成为大地晶莹的一部分

那些一路走一路消失了的

如今被雪地封存。沿着大雪返回

炉火和灯盏安在？

入夜，撒欢而忘归的少年安在？

必修课

眼含热泪，你摘下那一株

垂胸落地的稻穗

像摘下一份久违的骄傲

放在手心，轻轻，轻轻地摩挲

像摩挲着一粒粒黄金

摩挲出阳光、白云、月色

摩挲出风雨、雷电、霜雪

将谷粒坚硬的壳和芒刺

摩挲出柔软，像摩挲襁褓之子

摩挲出一条汗血之路

摩挲出时令和节气燃起的烟火

摩挲出泪水和颤栗

摩挲出内心简单的爱与欢喜

也像是摩挲着自己

蹚着泥水、崎岖和不屈的大半生

哦，父亲，四十多年了

我还习惯依靠着你这一座大山

现在，多想回到儿时的打谷场

听碌碡，吱呀吱呀的声音

跟在它后面，一次次地翻滚

用刚打下的谷粒

身上细细的毛针，一遍遍

扎扎足底，扎扎手臂，扎扎脊背

贪婪地疼上一疼

数钱

借着月光，或在逼仄的油灯下

按住一天的风云，来不及洗去一身的

疲惫和心酸，父亲，你开始数钱

拾元的，面额壹、贰、伍的圆角分

从月上柳梢，到犬吠安息

食指蘸着唾液，数了一遍又一遍

因为不识字

你数得很慢，笨拙，小心翼翼

口越来越干，终于数清付出的血汗

日子沉重如铁

你过早地向生活弯下了腰

一张张单薄的纸币，一枚枚小小的硬币

每一分钱他都花得那么谨慎

如今，年逾古稀

父亲，你还不愿卸下肩扛的大山

脊背向大地又弯曲几分

手握的镰刀，依然饱蘸锋芒

你咬着牙，昂着头

和时间扳着手腕，和命运扳着手腕

夜深人静，你还是习惯地数钱

月光下，一遍又一遍

你是笑着数的，不掩得意，满面春风

微信天使

常在月光走失的夜晚，点开你的微信

看你最后的朋友圈

回到那个已经休止的时间点

落日依山。你的秒针停摆多年

按照倒序，从头开始

我将你的过往又浏览了一遍

并非虚拟的空间，阳光大于风雨

花朵盛开于汗血

含泪的逐梦人，疼痛中摇醒火焰

又见到了你。高分贝的嗓门

走起路来，脚底生风

像一头犍牛，一旦套上生活的缰绳

就拼命躬身，俯首向前

尘埃如雪，过早地落满了头面

你按下忐忑之心

将笑容藏在，细密的皱纹之中

至今，将微信视如天使

一直相信你还在的，旧时光还在的

如果真的删去了

人世间就彻底少了一个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