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坡,鬼唱歌;鼓堂坡,鬼打锣。”
小时候,奶奶常告诫我,不要去栗子坡和鼓堂坡玩耍。问及原因,奶奶只是说那里“不干净”,有鬼。村里其他孩子也因长辈的警告,从未敢去冒险。至于鬼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闹鬼,奶奶和村里的老人们都说不清楚。总之,这两个地方让人感到恐怖和神秘。
望着远处雄伟的大山,我常常陷入沉思:坡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难道真如人们所说,是个鬼窝吗?那鬼的歌又是怎样的呢?好奇心驱使我决定一探究竟。我悄悄拿了把柴刀,避开奶奶的视线,溜出了家门。奶奶总是对我严加看管,不让我去这儿,不让我去那儿,唠叨着这里有鬼,那里又有神,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神鬼占据。
当我走进栗子坡时,我感到它似乎在等待着我。两旁的山脉如同欢迎的双手,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草地上铺满了柔软的绿草。一口银镰似的山塘如明镜般映照着天光云影。两只白鹭在树梢上快乐地跳舞,时而展翅滑翔于山间。我欣喜地看着它们,恍若灵魂轻举,蓝天翱翔,全然忘却了“鬼”的存在。
奶奶四处呼唤,见我从栗子坡出来,惊慌失措地把我抱回家,跪在神龛前,挂上不知从哪儿求来的“神符”,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祖宗保佑!菩萨保佑!”
母亲收工回来,也嗔怪我:“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要是吓着了怎么办?!”
“不怕,我带着刀呢。”我挺着胸脯,大声回答,仿佛一个真正的勇士。
后来,我又偷偷去过两次,每次都平安无事,行动和语言上也没有异样,家里人这才放下心来。
村里的大人们都说,这孩子胆子真大,‘火气’真旺。我听了,心里很是得意。在他们口中,‘火气’足的人,鬼怪都忌惮三分。我身上是否真有那吓退鬼怪的‘火气’,不得而知。但没有碰到过任何古怪事,倒确是事实。”
为了有更多的自由时间与活动空间,我主动承包了家里放牛、割草的工作。在我看来,相对于砍柴、采茶、打麻来说,这是最轻松自由的活儿了。
我把牛儿往栗子坡里一赶,任由它吃去。然后,坐在山塘边,静静地看我的书。倦了,就往草地里一躺,听牛儿吃草的脆响,看白鹭在山顶上翔舞。中午或黄昏的时候,再牵过牛儿骑在背上,哼着歌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有时还捎带着一束山花或是半草帽的野果。我们那简朴、低矮的小瓦屋,因有花的点缀,而显得明亮、温馨多了。
书是一个神奇的世界,它不但开阔了我的视野,增长了知识,还带来了无限的遐想和乐趣。
我希望甚至是渴望真的有‘鬼’。杜甫诗中山鬼‘独一脚’,洪亮吉笔下‘深宵行’,固然诡异;但屈原描绘的‘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山鬼,又是何等美丽?《钟馗斩鬼》固然有味,而《宋定伯捉鬼》里与鬼斗智的趣事更令我神往。不管是怪异的独脚鬼,还是美丽的窈窕女鬼,我相信自己定能如宋定伯般,有胆有智应对。即使就算被鬼吃了,我也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
然而,山鬼始终没有出现,哪怕是《聊斋志异》所说的一只花妖或是狐魅。
山野静寂。两只白鹭伫立在塘边,绅士般优雅地喝着塘水。山上,成熟的苦槠子从树上脱落,簌簌的声响,就像春夜的小雨滴,轻轻的,柔柔的,不似落在泥里,倒似落在人的心底。
当奶奶告诉我,苦槠子可以打豆腐吃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栗子坡山上的苦槠子太多啦。我拉着哥哥,一起去捡苦槠子,哥哥犹犹豫豫,很是胆怯。
我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来到坡口,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描写山谷的小诗,不禁大声朗诵出来:
“没有人,这条独自伸展的狭谷。
只有风,只有满地生长的石头。
但你走进来的时候,
你感到峡谷在等着你,
峡谷如一只手掌在渐渐收拢。
你惊慌逃回去,在峡口才敢
回过头来:狭谷空空如也,
除了风,除了石头。”
“对,就是这种感觉。”哥哥低声说道:“里面太幽深了,传说有鬼,不知是真是假。”
我说:“哥,你放心罗,我经常在坡里放牛割草,从没见到什么鬼呢。”
哥哥将信将疑,紧紧跟着我。我们背着竹篮,钻进山里,像老鼠一样在苦槠树下扒开落叶,捡拾果子,半天的功夫,就捡拾了满满一筐。
偶尔听到一两声咕咕的怪笑,哥哥吓得毛发直竖。我哈哈一乐,指着树上熟睡的猫头鹰说,“鬼在那儿说梦话呢。”哥哥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对树狠狠地踹上几脚,惊得猫头鹰慌忙飞去。
经过暴晒、去壳、浸泡、磨浆、过滤、加热、冷固成块、切割等多道工序,终于制成了苦槠豆腐。苦槠豆腐虽然吃起来有点涩味,没有黄豆制成的芬芳,但对于八十年代初缺衣少食的我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好食品了。
还有一种俗称“庆嘎”的小叶植物,生长得也极为繁茂。我们将叶子摘下,洗净,揉碎,挤出汁液,用清水调和后,盖上一块棉布,再覆上一层地灰,放置1-2个小时。揭掉棉布,一盆绿茵茵的“庆嘎豆腐”就呈现出来了。“庆嘎豆腐”清清凉凉的,带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我们消夏的良品。
根据栗子坡、鼓堂坡的地形特点和山脉走向,我猜测这里应该驻扎过军队。而最有可能的,又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大军。因为,从这里到吴国操练水军的岳阳楼不过30公里;从这里到少年英雄陆逊驻守的陆城也不过30公里。在与蜀军长期对峙的过程中,这么绝佳的地理条件,吴军不可能不加以利用。村里的最高峰“八人抬桥”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塔,据说便是古时的望哨之物。还有一座龙形山,叫“天子山”,传闻是个要出“天子”的地方。虽然这么多年来,村里还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出现,但能工巧匠却冒出了不少,闻名的清溪水库、花畈渡槽、詹家拱桥等等,设计和建造都出自他们之手。
我曾查阅《岳阳纪略》及地方方志,都未找到在此驻军的相关记录。但一句“三国时期,境域先属蜀,后属吴国长沙郡巴丘地”,却让人浮想联翩,也让我穿过历史的烟雨,来到了风云变幻,沧海横流,英雄辈出,令人神往的英雄时代。仿佛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在那里大显身手。
“栗子坡,鬼唱歌;鼓堂坡,鬼打锣。”这些古老的传说,仿佛是历史长河中传来的回响,千百年来的金戈铁马、鼓角争鸣,似乎仍在耳边隐隐作响。然而,当我站在栗子坡的山顶,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和飞翔的白鹭,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历史的厚重,更是自然的宁静与美丽。
这两片土地,曾经是古时军队的驻地和操练场,如今却成了我们心灵的栖息地。在这里,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宁静与自由,也找到了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真谛。白鹭的翔舞,苦槠子的丰收,庆嘎豆腐的清香,都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珍贵礼物。
如今,这片俊秀的土地已被辟为湖南省级森林公园。栗子坡、鼓堂坡作为公园的有机组成部分,亦深受保护。我相信,随着时光推移,深藏其间的故事与传说,终将如那两只自由翱翔的白鹭,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展现其魅力,带给人们更多惊喜与启示。
栗子坡和鼓堂坡,不仅是地图上的坐标,更是铭刻在我生命中的家园。在这里,我学会了敬畏自然的低语,聆听历史的回响,也在这片白鹭翔舞的土地上,找到了内心的宁静与面对未来的力量。愿这份美丽与神秘,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