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的祭奠总算熬了过去。最后一拨吊唁的亲戚,带着怜悯的、探究的,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意味的目光,窸窸窣窣地走了。院子里空下来,只剩下香烛和纸钱焚烧后那混浊的、不肯散尽的气味,缠在潮湿的空气里,像一件洗不脱的旧衫。白炽灯拉出长长的、歪斜的人影,照着他,我的父亲,正弯着腰,将那些借来的长凳一条条摞起,动作不快,也不慢,只是匀净,匀净得教人心里发慌。仿佛这七日的哀哭,七日的纷扰,于他,不过是田埂上歇了一晌午,眼下该起身收拾农具了。
母亲的那张相框,木头边框早已失了原色,摆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前面是两只干涸的果碟。他拿起相框,用袖口一遍,又一遍,缓慢而固执地,擦拭着玻璃面。那底下,是母亲许多年前的一张像了,穿着月白的褂子,嘴角抿着一点极淡的笑意,眼睛里却有着光。他低着头,额上深刻的皱纹在灯下显得幽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气。
一股冷气,从我脚底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牙关不由得便咬紧了。这些天,我这做儿子的,尚且觉得魂灵已被抽去了一半,五脏六腑都被那钝刀子割着,他呢?他竟能这样平静,这样……若无其事!招待宾客时,礼数是周全的;拾掇杂物时,手脚是利落的。唯独不见悲戚,不见那丧了偶的雁一般该有的哀鸣,甚至连一滴泪,我也未曾见他掉过。邻舍们窃窃的议论,说什么“节哀”,说什么“坚强”,我只觉得那话语底下,都藏着一根根小小的刺。
“冷血。”
这两个字,在我喉头滚了又滚,终是带着我满腔的愤懑与不解,在这空寂下来的夜里,铁锤一样砸了出去。声音不高,却把自己都震得一颤。
他擦拭相框的手,顿了一顿。也只是那么一顿。然后,那匀净的动作又继续了下去。他那宽厚的、有些佝偻的背脊,对着我,像一面沉默的、生了苔的老墙。我这用尽力气掷出的一拳,仿佛只打在了棉花上,连一丝回声也无。这沉默比斥骂更令人难堪,我猛地扭转身,冲回自己房里,将门闩狠狠撞上。黑暗中,我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那不知愁的野虫,一声声,叫得正欢。
那一夜,我大约是睁着眼直到天明的。脑子里是乱的,一会儿是母亲病中枯瘦的手,一会儿是她望着我时那不舍的眼神,一会儿,又是父亲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两种影像交织着,撕扯着,将我的心也撕成了两半。
第二天,我蜷在床上,听着他在外面走动,收拾碗筷的声响,心里是一片死寂的荒原。忽然,脚步声停在了我的门外。静了片刻,门被推开了。他竟没有敲门。他就站在那门口,逆着光,身形显得异常高大,又异常地脆弱。脸上是灰败的,眼窝深陷下去,只有那双眼睛,布满了红丝,却像烧着两团幽暗的火。
“跟我走。”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一夜之间,喉咙里被灌进了砂石。
我没有动,只用一种敌意的、抗拒的目光瞪着他。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命令,倒像是一种近乎恳求的固执:“跟我走。”
不知怎地,我竟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跟着他出了门。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村外的土路上。他不说话,我也不问。路两旁的草叶上,露水还未干,打湿了我的裤脚,凉意渗进来。我们走过长着些蔫蔫的玉米秆的旱地,走过已经收割过、只剩下整齐稻茬的水田,走向那片我平日并不常去的、村子后头的坡地。风迎面吹来,带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脚步已将那片熟悉的田地远远抛在身后。地势渐渐高起来,路旁的树木也稀疏了。就在一个转弯之后,毫无预兆地,一片灼灼的、几乎要烧起来的金黄,猛地闯进了我的眼帘。
那是一大片葵花田。
我愣住了,脚步不由得钉在原地。那样蛮横的、不讲理的生命力,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光与热都汇聚到了这里。一株株葵花,长得比人还高,粗壮的秆子撑着硕大的花盘,一片挨着一片,密密地,几乎不见缝隙。它们并非静止的,而是在风中摇曳着,成千上万的金色花盘,齐刷刷地,微微倾斜着,向着同一个方向——那西边天空上,正缓缓下沉的太阳。夕阳的光是柔和的,金红的,给每一片花瓣都镀上了一圈暖暖的毛边。它们就那样沉默地仰望着,追逐着那即将逝去的光源,一种庄严肃穆的、近乎悲壮的姿态,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父亲这时已走进了田埂里。他蹲下身,那黑色的、宽大的背影,嵌在这片无边的金黄里,显得渺小,却又异常地坚定。他伸出那只粗大的、关节有些变形的手,不是去抚摸那鲜活的花,而是深深地,插进了花田下的泥土里。他抓起一把土,那土是焦干的,黑褐色,在他指缝间簌簌地流下。
他就那样蹲着,背对着我,过了许久。风过处,千万片葵花叶子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如同私语般的声响。
“你妈……”
他忽然开了口,声音依旧是哑的,被风送过来,有些飘忽。我的脊背一下子绷直了。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她去年秋天撒下这些种子。”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那时,她已知道……自己的病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那堵坚硬的、怨恨的墙,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她说,”他停顿了很长时间,长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能总望着身后的影,日子是向前的。得学这葵花……跟着日头走。”
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那抓着泥土的手,攥得更紧了,紧得骨节发白。
那一刻,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他这七日,乃至更久以来,那看似无动于衷的平静底下,藏着的是怎样一种挣扎与坚守。他哪里是冷漠,他是将那滔天的悲痛,都死死地摁进了这片泥土里,摁进了这必须“向前看”的信念里。这信念,是母亲留给他的,也是他必须教会我的。
我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那里面映着夕阳最后的光,和这片无言的、硬实的土地。那眼窝里,有什么东西,和这土地一样,碎得厉害,也硬得厉害。那是一种被巨大的苦难碾过之后,重新凝聚起来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我先前所有激烈的怨恨,所有的委屈与不解,在这一刻,都被这田野的风,这沉默的葵花,这焦干的泥土,涤荡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痛楚与了悟的悲悯。我走上前几步,也蹲下身,就在他旁边。我没有看他,只是伸出手,学着他的样子,触摸着这养育了葵花,也承载了母亲最后心愿的土地。粗糙,温热。
夕阳终于沉下了地平线,最后的余晖将西天的云彩染成一道瑰丽的、渐次黯淡的紫红色。那些葵花,失去了唯一的光源,那齐刷刷昂着的花盘,在渐浓的暮色里,似乎也微微垂下了些许,但它们依旧静静地立着,保持着那个方向的姿态,仿佛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明日新一轮太阳的升起。
父亲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他没有看我,只望着那片沉入夜色的葵花田,低声说:
“回吧。”
我也站起来。我们又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来的路上,我心里是空的,是乱的;回去的路,心里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夜色四合,远处的村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风依旧在吹,带着夜露的凉意,但我却觉得身上有了一丝暖意。
回到那座依旧弥漫着香烛气的家,院子里黑黢黢的。父亲没有立刻进屋,他走到院角那口古旧的水井边,摇着轱辘,打上来半桶清水。他捧着水,洗了把脸,水花在黑暗中溅开,声音很响。然后,他直起身,走到堂屋门口,顿了顿,终于还是抬脚迈了进去。
我跟着他走进去。八仙桌上,母亲的相框依旧摆在那里。他拿起它,这一次,他没有擦拭,只是用指腹,极轻、极慢地,在那玻璃面上,沿着母亲的轮廓,摩挲了一遍。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一片清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母亲那永恒的微笑上。
我默默地走到厨房,生了火,坐上水。火焰在灶膛里跳跃着,映着我的脸。我想起母亲在时,这时候,该是忙着张罗晚饭的时候了,锅里会冒出带着米香的热气。如今,灶台是冷的,水缸里映着一点孤独的月光。但水终究是滚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我舀了两碗热水,端到堂屋。
父亲还站在那里,望着相框出神。我将一碗水放在他手边的桌上。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已没有了日间那灼人的火,也没有了葵花田边的破碎,只是一种疲乏的,然而却是平静的了然。他端起碗,吹了吹气,小心地喝了一口。
我们没有说话。但一种无言的、沉重而又踏实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流淌开来,像地下深埋的暗河,终于找到了汇合的出口。先前那剑拔弩张的对峙,那冰封般的隔阂,在这沉默里,悄然溶解了。
这一夜,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却不再觉得那黑暗是吞噬人的了。窗外,虫声依旧,听在耳里,也不再是烦乱,倒像是一种生命的吟唱。我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母亲病榻前的容颜,也不是父亲那令人心寒的平静,而是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在夕阳下燃烧般的葵花田。它们那样固执地仰着头,追随着光,哪怕那光下一刻就要熄灭。母亲的影子,仿佛就站在那花田深处,穿着月白的褂子,微笑着,看着我们。
“跟着日头走……”我喃喃地,将这句话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像种子一样,落进了我被悲痛犁过的心田。我知道,它需要时间,需要像葵花脚下的泥土那样,经历风霜雨雪,才能慢慢地生根,发芽。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比往日都早。推开房门,父亲已经在了。他正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扫着院子里的落叶。晨曦微露,照在他有些佝偻的背上。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扫地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
我走到他身边,没有说什么,也从门后拿过一把笤帚,在他旁边,默默地扫了起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的,规律的,在这清新的早晨,听来竟有几分安心。
吃过简单的早饭——是我煮的粥,父亲腌的咸菜——他放下碗筷,看着我说:
“田里的草,该薅了。”
我点了点头。
我们便一同出了门,走向自家那片有些荒芜的田地。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金灿灿的,照得人身上发暖。路上的尘土,在阳光里看得分明。有早起的村人扛着锄头走过,看见我们父子俩一同下地,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了然地,朝我们点了点头。
父亲走在前面,他的脚步,似乎比昨日轻快了些。我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依旧宽厚,却不再是我昨日觉得的那堵冷漠的墙。那是一座山,一座被风雨侵蚀、带着刻痕的山,沉默地立在那里,告诉你路该怎样走。
到了地头,父亲脱下外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他拿起锄头,走进齐膝的豆苗里,开始锄草。他的动作,依旧是那样匀净,有力,一锄下去,野草连根而起,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我学着他的样子,拿起另一把锄头,在他旁边的垄沟里,也干了起来。起初,手脚是笨拙的,锄头也不听使唤。父亲没有作声,只是偶尔停下,看我一眼,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静的指引。我便调整着姿势和力道。
太阳渐渐升高,热度也上来了。汗水从额角淌下来,流进眼睛里,涩涩的。背上的衣服,也慢慢被汗浸湿了。我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汗。看向父亲,他依旧低着头,一锄一锄地,向前移动着。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下来,在阳光下闪着光。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那无声的劳作,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一种比任何安慰和解释都更有力的语言。他不是在遗忘,他是在用这最原始、最诚实的方式,背负起失去的痛苦,继续着生活本身。这生活,是母亲曾经与他一同经营,如今,需要他,也需要我,继续走下去的。
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田埂的树荫下。父亲掏出旱烟袋,慢慢地卷着一支烟。点上火,辛辣的烟味弥漫开来。他吸了一口,望着远处那片我们昨日去过的坡地方向,虽然从这里,并看不见那片葵花田。
“那葵花,”他忽然说,声音平静了许多,“再过一两个月,籽就饱了。”
“嗯。”我应了一声。
“到时候,你去收了来。”他顿了顿,又说,“炒熟了,香。”
我没有再应声,只是心里默默地记下了。收葵花籽,炒熟了,香。这寻常的农事,寻常的话语,此刻听来,却像是一个郑重的约定,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延续的约定。
风从田野上吹过,带来禾苗和野草混杂的青气。远处的林子里,有布谷鸟在叫,“布谷,布谷”,一声一声,传得很远。
我拿起手边的锄头,木头柄已被磨得光滑,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我握紧了它,那沉实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日子,或许就是这样向前走的。不是靠着眼泪,不是靠着回首的张望,而是靠着这日复一日的,沉默的、坚韧的劳作。像葵花,在黑暗中低下头,积攒着力量,只为第二天,再一次,固执地转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父亲抽完了那支烟,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里的灰烬,站起身。
“接着干吧。”他说。
我也站了起来,跟着他,再次走进那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田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