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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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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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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橘

橘园沉在谷地最丰腴的褶皱里,老果农的脊背比任何一株橘树的枝丫弯得更深。他布满沟壑的手掌拂过枝叶时,丹橘们便在他掌心投下浑圆温热的影。那些被称为“丹”的果实,是凝结的秋阳,是沉坠的蜜糖,是整座山谷最慷慨的馈赠。丹橘记得他指缝里的泥腥,记得他混着汗水的低语:“莫怕霜,根扎得深哩。”他的惦念如同无形的暖被,覆在每一颗橘子上。

直到铁器的冷光劈开晨雾。

那些生人踩着锃亮的皮靴踏进橘园,衣料挺括如刀刃。为首的男人俯视着老果农,嘴角弯起的弧度毫无暖意,像新磨的镰刀。“签了吧,”他指尖敲打纸页的脆响惊飞了叶底的雀,“金子埋在地里,总要有人挖。”老果农枯枝般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在契约上按下了指印,一个模糊的、沾着泥土的印痕。

金属的尖啸随之撕裂空气。带刺的铁丝网如同冰冷的巨蟒,贴着橘园的边缘迅速游走、勒紧、封死。原本向着山野自由伸展的枝条,被粗暴地推搡、折弯、捆缚在纵横交错的网格上。丹橘们感到一种陌生的窒息,那冰冷的金属网格紧贴着果皮,贪婪地汲取着它们的温度与甜香。阳光被切割成碎块,风也钻不进来了。远方山峦叠翠的呼吸、溪涧清泠的低唱,尽数被这闪着寒光的罗网阻隔,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

老果农的身影在佝偻得更深了。他浑浊的眼睛望向被囚禁的橘树,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丹橘心头,比铁丝网更令人窒息。他依旧沉默地引水、除草,只是那双手触碰到被铁丝勒出伤痕的枝条时,颤抖得厉害。温热的液体滴落,混入泥土——那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丹橘在密不透风的网格里,感到一种黏腻的阴冷从根系深处蔓延上来。它们日渐沉重,饱满的橘皮下,酝酿的仿佛不再是甘泉,而是淤积的苦泪。

铁丝网外的世界并未停歇。铁皮棚屋在橘园边缘如毒菌般滋生,轰鸣的机器吞吐着摘下未久的橘子,榨取、装瓶、贴上闪亮的标签。甜腻得发齁的橘汁气息弥漫开来,盖过了泥土和草木原本的清芬。金黄的汁液在玻璃瓶里摇晃,映着商人志得意满的笑脸,也映着老果农越来越深的沉默。丹橘隔着铁网看着自己的同伴被冰冷的传送带卷走,碾碎,化作另一种形态的“金”,心中那淤积的沉重感几乎要压断枝条。

某个深夜,万籁俱寂,唯有榨汁厂方向传来沉闷的、永不停歇的嗡鸣。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古老的悸动,如同沉眠的巨龙翻了个身,顺着老橘树虬结的根须,悄然传递上来。这脉动低沉、雄浑,带着山岩的冷峻与溪水的绵长,瞬间穿透了丹橘们淤塞的沉重感,直抵核心。

最初,是丹橘中最靠近老树根的那一颗。它紧挨着冰冷铁丝网的果实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带着暖意的金光,如同被惊醒的火星,猛地闪烁了一下!这光芒并非来自阳光的反射,而是源自它自身——源自它被山魂唤醒的橘络深处。紧接着,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号令,第二颗、第三颗……被铁丝勒得最紧的几颗丹橘,内部同时亮起了同样的光点!那光点起初微如烛火,却在浓稠的黑暗中顽强地搏动、凝聚、壮大!

光芒沿着枝条内部的脉络急速流淌、汇聚,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整株老橘树,从深埋地底的根系到最高处被铁丝缠绕的细枝末节,每一根木质纤维都开始由内而外地透射出纯净而温暖的金色光芒!这光穿透了粗糙的树皮,照亮了扭曲的枝干,更将那些勒入皮肉的冰冷铁丝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烧红的烙铁!

“山……山魂醒了!”不知是哪一颗丹橘,在光芒中发出了第一声无声的呐喊。

这呐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老橘树的光芒骤然暴涨!那光不再仅仅是照亮自身,而是化作一道炽烈的金色洪流,沿着它深扎大地的根系,向着四面八方轰然奔涌!光流所及之处,泥土变得温暖而透明,沉睡的草籽在光中舒展,细小的虫豸停止了啃噬。光流如同拥有生命的地脉,瞬间抵达了橘园边缘每一株被铁丝网囚禁的橘树!

第一株!第二株!第三株!……整片被囚禁的橘园,如同被点燃的烽火台,一株接一株地迸发出同样纯粹、同样温暖、同样愤怒的金色光芒!亿万颗丹橘在各自的枝条上,化作亿万颗燃烧的小太阳!它们的光芒彼此呼应,相互叠加,在囚笼般的橘园上空汇聚成一片辉煌夺目、不可逼视的金色光海!

那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神圣,带着山野最原始的生命力与不可亵渎的威严。它无声地咆哮着,冲击着冰冷的铁丝网。金属网格在这纯粹的光芒洪流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颤抖、扭曲!那些刺入树干的尖利铁丝,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尖端竟开始发红、软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光芒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榨汁厂方向传来的所有嘈杂。铁皮棚屋在光的怒涛中如同纸糊的玩具,剧烈地摇晃。棚顶的瓦片哗啦啦滑落,窗户玻璃在无声的光压中“啪嚓”碎裂!正在清点钞票的商人猛地抬头,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恐。他只看到一片纯粹到令人失明的金光,如同愤怒的神祇张开的巨眼,瞬间充斥了他视野的全部!那光不仅灼烧着他的视网膜,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威压,让他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嗬嗬声。

光潮奔涌,席卷一切。当光芒的洪峰终于缓缓退去,如同涨落有序的潮汐,橘园恢复了寂静。铁丝网依然存在,但已失去了冰冷的光泽,变得灰暗、扭曲、松弛无力,如同被抽走了筋骨的死蛇,徒劳地挂在枝头,再也无法构成有效的囚笼。榨汁厂彻底哑了火,铁皮棚屋歪斜着,像被打断了脊梁的野兽。商人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目呆滞无神,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昂贵的西装沾满了泥泞,那不可一世的精明与贪婪,已被那场光的审判彻底碾碎。

老果农佝偻的身影站在橘园边缘,布满风霜的脸上纵横着未干的泪痕。他伸出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老橘树虬结的树干。树皮温暖,内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惊心动魄的光的余温。他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枝头那些累累垂挂的丹橘——它们安静地悬在那里,浑圆饱满,金红相间,仿佛吸纳了整座山谷的日光。那光芒虽已内敛,却有一种沉甸甸的、不可摧折的生机在皮下静静流淌。

风终于穿过了松弛的铁丝网,带来久违的山野气息,混合着泥土、草木和即将成熟的橘香。远方,被遗忘许久的溪涧,似乎又响起了清泠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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