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痕
网站用户
更深漏断，万籁如死。案头残卷犹张，墨痕已枯，似凝结的夜露。烛火摇曳，将孤影钉在四壁之间。恍惚间，耳畔有清越之音，非丝非竹，自九霄云外垂落，渺渺茫茫，却又如金玉相击，直叩灵台——太白兄，是你！是蜀道噫吁嚱的猿啼，是天姥云霓明灭中青鸾的长唳，是银河自九天决堤的轰鸣，是金樽对月时琥珀琼浆的清响……这非人间可闻的天籁，幽幽传来，竟在心潭深处搅起千尺波澜，一股无端的酸楚与悸动奔涌而上，非关悲喜，直如久困的囚徒忽闻故园乡音，又如隔世的幽魂重睹前世真容，令人心旌摇荡，五内恻然！
太白兄啊！你既肯将这浩荡天音、不世诗魄遥遥相送，何不索性烦劳仙踪，暂舍那琼楼玉宇、云海仙山，翩然一顾，堕入我这方寸尘梦？我浊世凡胎，困于俗务织就的尘网，心田龟裂，灵泉枯竭，文思滞涩如久旱之河床，徒留几尾涸辙之鲋，张口喘息。亟盼你梦中一顾！以你广袖中挟带的盛唐风云、吞吐的日月星辰、那足以劈开混沌的磅礴之气，为我这行将板结的心田，注入一缕——不，一道奔涌不息、沛然莫御的文脉真息！让我这僵死的枯枝，亦能感知春雷滚过的震颤！
忆你平生，狂歌痛饮，剑指苍穹，醉眼睥睨帝王公卿。世人只见你“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疏狂皮相，高蹈于尘世之外，又有几人能窥见那金樽玉液之下，那狂放不羁的深处，埋藏着何等金石般沉重、熔岩般灼热的忧愤与块垒？那纵横恣肆、如天河倒泻的诗行，字字句句，原是你的泪，混着烈酒对造化弄人无常命运的深悲巨恸，在醉乡的迷离里奔涌翻腾。然而这至苦的浆液，终被你胸中那口不灭的“文火”熬炼，尽数化为笔下惊风雨、泣鬼神的绝世华章！你的文字，行云流水，鬼神难测其踪，天地为之易色。那不是墨迹，是泪的结晶，是生命以最炽烈的姿态燃烧后，淬炼出的不朽精魂！
此刻，我仿佛见你，身披月华凝就、水晶般剔透而清冷的辉光，踽踽独行于天地之间无垠的浓黑渊薮。你的身影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夺目，如同亘古暗夜里唯一不灭的星辰。谪仙亦非铁铸，你亦会感到步履维艰、形神俱疲吗？亦会发出那声穿透千载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浩叹吗？于是你昂起不屈的头颅，向那森罗浩瀚的星河伸出双手，如赤子祈求母亲，祈求一丝星芒垂怜，照亮脚下荆棘遍布的歧路，慰藉这漂泊无依的孤魂。然而，你终究是谪仙，非真仙，纵有“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凌云之志，恨只恨“胁下无翼生双翮”，终究难逃这红尘浊浪的引力，无法真正挣脱樊笼，飞升回归那永恒的琼楼玉宇——那悬于精神天际、可望而难即的故乡。
然而！然而就在这宇宙洪荒般最深沉的寂寥压顶之际，你忽地长啸一声，举杯向虚空邀饮！这孤绝的姿态，这至诚的呼唤，撼动了无情的法则！刹那间，奇迹迸发！那横亘天宇、冷眼旁观了亿万载的银河，仿佛被你这旷古的豪情与彻骨的孤高所慑、所感，竟慷慨地决堤，倾泻下万丈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瀑！这光的洪流将你，连同你手中那樽盛满宇宙玄黄的杯盏，尽数吞没、包裹、托举！那一刻，光即是你，你即是光！天地精神与你相往来，物我两忘，神游八极，与造化同呼吸，与星汉共脉动！这“入神”之境，是诗魂挣脱了形骸枷锁，与宇宙本源最强烈的共鸣，是灵光在永恒黑暗中的终极炸裂！此境绝非雕虫小技的笔墨可以强求，更非那些营营役役、汲汲于蜗角虚名的凡俗之辈所能窥其门径、妄图效颦！
太白兄，梦终须醒，如同盛宴必散。但那银河倾泻时熔金般的炽热，那“入神”刹那灵魂震颤的余韵，已如神祇以雷霆为笔、以星光为墨，深深烙印进我的魂魄深处，永世不磨。我深知那通神的境界难求，不敢奢望复制你震古烁今的神迹于万一。唯愿在这尘世的泥泞中跋涉时，能偶尔俯身，拾得你遗落于时光罅隙的一缕诗魄残片；唯愿借你胸中那口不曾熄灭、穿越千载犹自鼓荡的文脉真息，在这喧嚣无边的沉沉暗夜里，艰难地点燃属于自己的一豆心灯。纵使微光如萤，仅能照亮方寸之地，映照出脚下坎坷，亦足以慰藉此生，告慰那自九天垂落的清音——此心此魂，曾为谪仙的光焰所灼照，未曾全然委顿于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