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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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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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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晤圣

案头烛泪无声垂落,凝成暗红的琥珀,一滴,又一滴,在寂静中堆叠着时间的重量。灯影幢幢,在四壁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幽暗,如同历史投下的庞然侧影。那卷翻得毛边卷角的《杜工部集》静卧于昏黄光晕的核心,纸页泛黄,墨色深沉,指尖拂过,仿佛能触到千年烽烟燎灼的余烬与冻彻骨髓的寒气,每一道折痕都似无声的叹息。昨夜,就在这光与影模糊的边界处,一个清癯得近乎嶙峋的影子悄然浮现——全然不是丹青画卷里峨冠博带、气度雍容的诗圣,倒更像一个被无情的风霜和岁月重负彻底压弯了脊梁的老农,霜雪染透鬓发,眉宇间刻满了沟壑般的忧患,每一道都深藏着破碎山河的倒影与黎民无声的号哭。

他并未言语,亦无寒暄,只伸出枯瘦如饱经风霜的竹节般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直抵灵魂的冰凉,轻轻点在我摊开的习作上。那上面,字斟句酌,刻意雕琢着几行自以为精巧的句子,仿佛精心妆点的盆景,局促而脆弱。那冰凉的触碰,无声地叩问,如金石坠地,震得我心房嗡鸣:你焚膏继晷、孜孜以求的,难道仅是这薄薄纸面上的浮光掠影、藻饰之欢?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天灵,我几乎要脱口而出那盘踞心底、日夜啃噬的疑问:夫子,究竟如何才能让这手中纤管流淌出的墨迹,拥有您笔下那沉如千钧、力透千古的分量?他仿佛早已洞穿我肺腑间翻腾的念头,未待我出声,便缓缓摇头。那深邃的目光越过案头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烛火,投向窗外那片无垠、深不见底的寒夜。那眼神幽邃如古井,映照的并非满天星斗,而是破碎的山河版图、烽燧狼烟,是无数流离失所的哀鸿,是冻毙于路的骸骨,是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生民血泪。

“雕琢辞藻,堆砌华章,易事耳。”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仿佛并非从喉间发出,而是从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深处幽幽传来,带着风霜磨砺的粗粝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砂石在心头碾过,“真正的艰难,在于让笔尖生出根须,深深扎进这片土地的肺腑,去触摸它每一次疼痛的痉挛,去吮吸它每一滴苦涩的汁液,去感受它最深处滚烫的脉动与冰冷的绝望。文字若无此等筋骨血脉,纵然涂抹得再艳丽精巧,也不过是秋风中瑟瑟飘零的败絮,徒有片刻舞姿,转瞬即逝,留不下一丝回响于天地人心。”

他枯瘦如柴的手掌,此刻竟如千钧磐石般沉沉按在我的肩头,那重量并非来自血肉,而是来自千年道义与万民生息:“若欲寻那支笔的不朽魂魄,当溯其源头。莫在字句的浅溪里打捞浮萍,沉醉于水面的粼光碎影;要去那奔涌着家国血脉、激荡着生民悲欢的大江大河中,沉潜其中,淘洗真金!那源头活水,是滚烫的泪,是灼热的血,是冻土下的呻吟,是脊梁折断前的怒吼。若眼中只盯着纸上虚幻的锦绣,心神必先于笔墨枯槁,那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文心之死!”

烛火猛地剧烈一跳,爆出一朵璀璨而短促的灯花,骤然映亮了他沟壑纵横如大地龟裂的脸庞,也映亮了他眼中一种近乎悲悯的灼热光芒,那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眼:“写下去吧,孩子,但莫只为唱和酬答,取悦浮世。去寻找!去倾听!去寻找那些血脉里同样奔涌着大河波涛、骨子里同样烙印着大地苦难的‘知者’。莫惧这共鸣的沉重与痛楚,正是这千钧的重负,方能锤炼出穿透时光尘埃的锋芒,铸就那不朽的金石之声!”

最后,他深深望了我一眼,那目光沉静如渊,深不可测,却仿佛蕴藏着无声的雷霆,足以劈开混沌。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轻轻拂过我案头那沓尚显轻飘飘的稿纸,指尖过处,留下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足以摇撼魂魄的诘问:你手中这管笔,胸中这点墨,可曾真正想过,百年之后,当繁华落尽、尘埃落定,它们是否足以承载起一个时代记忆的全部重量?是否经得起后世目光那冰冷的、如同淬火般严苛无情的审视?那审视,将剥落一切浮华,直指本心。

烛火骤然熄灭,仿佛被那沉甸甸的问话压垮。一缕青烟袅袅上升,挣扎着,最终无力地融入无边的黑暗。案头复归沉寂,唯有窗外寒风呜咽如诉。然而,那沉甸甸的目光与无声的诘问,却如烧红的烙铁,带着灵魂灼伤的焦味,深深印在了我的骨髓深处,再也无法剥离。案头,那卷厚重的《杜工部集》在暗夜里巍然静卧,仿佛一座沉默的界碑,标记着浮华与沉郁、轻飘与厚重的分野。再次提笔的瞬间,指尖竟微微颤抖,从此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那不是墨汁在砚池里的凝滞,那是脚下莽莽山河的脉搏在笔管中鼓荡,是历史深处沉重的呼吸在纸页间回荡,更是穿透层层时空来自未来的、那冰冷而灼热的审视目光。笔尖悬停,落下的每一划,都需蘸尽这山河之血,历史之泪,未来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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