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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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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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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尘记

河西走廊的深秋,风沙裹着寒意打磨着城市轮廓。杨启明推开“清韵茶舍”的雕花木门,暖流裹着檀香与茶气扑面而来,瞬间抚平了西装上的褶皱。室内灯光温润,古琴淙淙,本地“清溪诗社”的雅集正到酣处。诗友们围坐品茗,案几上摊开的洒金笺墨迹淋漓。

“该启明兄了!”做建材生意的刘老板笑着将羊毫笔递到他面前。笔尖吸饱墨汁,悬在纸上方寸之地。杨启明闭目片刻,祁连山雪峰的轮廓仿佛在眼前浮动,脱口吟出:“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笔锋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清俊飘逸。喝彩声中,晚报副刊的林编辑抚掌:“启明兄胸中丘壑,真隐士风骨!”退休教授吴老捋须颔首:“此心远地自偏,大境界!”杨启明含笑举杯,琥珀色的茶汤里映着水晶吊灯细碎的光,陶渊明的句子在他舌尖萦绕,仿佛带着松风竹韵的清甜。这一刻,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河西春”白酒和银行催款短信,都被这满室的茶香墨韵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仅仅三个月后,这风雅便被现实碾得粉碎。杨启明办公室的窗玻璃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却隔不开室内死寂的压抑。投影仪惨白的光柱里,销售曲线如垂危病人的心电图一路俯冲。仓库主管王胖子额角的汗珠在光线下格外亮,声音发紧:“杨总,‘河西春’再不动,箱子真要压塌了……

手机在玻璃桌面震动,屏幕上跳出银行短信:“您尾号9919的卡收到转账47,280.00元(货款)”。这曾象征资金活络的提示音,此刻像枚冰冷的钉子将他钉在现实的耻辱柱上——连五万都凑不齐。八项规定这柄巨斧斩断了觥筹交错的暗流,公务宴请、单位团购消失殆尽,只留下满地名为“滞销”的泥泞。销量暴跌,团队收入像坐滑梯,骨干们眼中被丰厚提成点燃的火焰正黯淡成焦虑。恶性循环的齿轮一旦转动,便冷酷地碾轧着所有人的耐心。

散会后,王胖子搓着肥厚的手掌,笑容讨好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杨总,上个月答应兄弟们的提成……”杨启明盯着屏幕上那根刺眼的蓝色曲线,喉咙堵着浸满酒精的棉花:“再等等,下批回款到了就发。”王胖子嘴角抽动,只留下一声沉重如钝刀割肉的叹息

城市的喧嚣被隔绝,无形的压力却无孔不入。杨启明疲惫地靠进椅背,手指捻着眉心。目光扫过书柜,落在一本摊开的旧书上。泛黄纸页间,一行墨字跳入眼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飘逸的诗句带着清凉魔力,穿透窒闷。祁连山!关山村!驴叫、溪流的想象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亮起。没有报表曲线,没有讨债电话,没有涣散眼神。只有风、草、自由。一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诱惑,在他脑中炸开:抛下这一切!去祁连山!养驴!

念头并非突然。几则行业新闻已经多次萦绕脑海:阿胶价格连年疯涨,极品东阿阿胶一斤近万,源头驴皮价格水涨船高。祁连山脚下的毛驴,皮厚胶足,正是熬胶上品!关山村……老赵头……多年前一次偶然的乡村收酒,那个叼着旱烟袋的老汉似乎提过一嘴,村里有养驴传统。归隐的冲动与捕捉商机的本能瞬间交织——去关山,养驴熬胶!这或许是条生路,更是逃离泥潭的体面借口。

抵押房产的文件在银行签下最后一笔时,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钝刀割肉。仓库里,王胖子指挥工人将最后一批“河西春”搬上低价收购的货车,动作粗鲁。一只印着“特供”金字的纸箱被叉车臂刮破,浓烈的酒香猛地溢出,透明的液体汩汩流淌,洇湿了冰冷的水泥地,蜿蜒如一道刺目的血痕。杨启明别过脸,那曾经象征财富与关系的液体,此刻散发着绝望的腐气。

祁连山北麓,关山村。杨启明的二手皮卡卷着黄尘冲下颠簸土路,刹停在破败院门前。他跳下车,凛冽干燥的空气裹着草腥和牲畜粪便味灌入肺叶,呛得他咳嗽,咳过之后竟有异样畅快。

眼前是他租下的“产业”:三间墙皮剥落的土坯房,豁口的院墙,荒草没膝的院子。西头木桩和锈铁丝网围起的彩钢棚圈空空荡荡。心头被山风激起的豪情居然越发激昂。

“哐当”一声,隔壁院门推开。穿旧棉袄的老汉叼着熄灭的旱烟袋,脸上沟壑纵横如祁连风刀雕刻。“养驴的?”声音沙哑如砂纸磨木。

“对对!老师傅,您知道谁家有驴卖?”

老汉咧嘴,露出稀疏焦黄的牙:“巧了,马老四家有几个好骟驴。”浑浊的眼睛在他外套上溜了一圈,“价钱嘛……好说。”

当天下午,杨启明在马老四弥漫刺鼻牲口气息的院子里,见到了“创业伙伴”。三头半大骟驴拴在槽头,其中一头耳朵机敏转动,亮晶晶的大眼好“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就是它了!杨启明心头激动,仿佛找到精神图腾。一番讨价还价,这头命名“黑风”的驴子连同另两头,花掉他带来现金的一小半。

随着抵押房产的余款和零星回笼的酒款到账,杨启明咬牙开始了扩张。他从更远的张掖牧场分批引进了四十七头半大骟驴。皮卡拖着租来的铁笼车在砂石路上颠簸,尘土漫天。最后一趟,笼门插销在剧烈颠簸中震开,三头受惊的驴子嘶鸣着冲上陡坡!杨启明和司机老赵头连滚带爬追赶,荆棘撕破裤腿。老赵头吹响尖锐的唿哨,坡上吃草的几头本地驴昂首呼应。受惊的驴子迟疑停步,被两人扑上去死死揪住笼头拖回。杨启明瘫在尘土里,看着五十头驴在新建的宽敞圈舍里喷着响鼻,第一次感到这荒凉院落有了“产业”的重量。

开春,雪水消融,山涧变得喧腾,但清晨的寒意依旧刺骨。天还黑得如同泼墨,窗棂上结着厚厚的冰花。放在枕边的廉价电子表发出尖锐的“滴滴”声,将杨启明从疲惫的混沌中拽醒。炕火后半夜就熄了,被窝里残存的暖意瞬间被寒气驱散。他挣扎着爬起,摸索着套上冰冷僵硬、带着浓重牲口气味的棉袄棉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战。推开门,刀子般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劈头盖脸打来。

第一站是驴圈。五十张待哺的嘴,压力如影随形。黑风和它的两个伙伴早已饿得在圈里烦躁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杨启明费力地拉开被冻得有些发涩的圈门。一股浓烈的、带着氨气味混杂着草料发酵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昏暗的天光,他看到圈里的土地被一夜的驴粪尿浸染得泥泞不堪。他拿起靠在墙边、冰冷的铁锨,屏住呼吸,开始清理。冻硬的粪块需要用力铲,稀的发出“噗叽”声。汗水很快在厚重的棉衣下渗出,冰凉的布料贴在背上,滋味难以言喻。清理完粪便,还要把昨晚铡好的、冻得硬邦邦的玉米秸秆抱进来,均匀撒在食槽里。看着驴子们立刻埋头,发出满足的咀嚼声,他才算完成了清晨第一项任务,手指早已冻得麻木通红。

喂完牲口,杨启明也照旧饿了。早饭得在冰冷的东边耳房进行加工。这里支着个烧煤的旧铁炉,烟囱歪斜地伸向黢黑的房梁。他用火钳捅开炉底灰,添上几块新煤块,煤烟呛得他咳嗽。等炉火旺起来,把搪瓷缸里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糊架在炉盖上加热。糊糊很快冒起小泡,散发出微酸的气息。他就着咸菜,几口吞下。

饲料是压在他心头最沉的石头。苜蓿草粉和豆粕价格不菲,于是他听从老赵头的建议,直接买回了小山似的干苜蓿墩子,又咬牙淘换了一台老旧的二手粉草机。机器通上电,发出怪兽般的咆哮,整个院子都在震动。杨启明抱起一捆坚硬如铁、还带着干枯茎秆的苜蓿墩子,用力塞进投料口。刀盘飞旋的闷响瞬间变成刺耳的尖啸!“卡住了!”一旁的老赵头不知道啥时候又来看他的洋相了。只听他一声大吼之后,眼疾手快地拉下电闸。杨启明找来铁钩,费力地掏,细密的绿色粉尘如同失控的瀑布,猛地从投料口喷涌而出!瞬间将他笼罩,呛得他肺叶炸裂,眼前一片模糊的绿雾,涕泪横流。摸索着戴上老赵头递来的口罩,再次启动机器。

世界便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机器沉闷的轰鸣。他再也不敢一次往投料口里塞入过多的干苜蓿,只能笨拙的一耙一耙往里送。草粉被勉强罩在机器半封闭的铁皮罩内,眼看着细碎的、带着草香的苜蓿粉落入下方撑开的编织袋。汗水和着绿色的粉尘,在他脖颈上留下黏腻的痕迹。这绿色粉末是驴群膘肥体壮的保证,也将是他肺里永远洗不净的尘埃。

搅拌饲料是每日必修的力气技术活。七成铡得细碎的玉米秸秆或稻草,两成豆粕,一成苜蓿粉,再加一小撮盐,在大号的塑料盆里混合。豆粕和苜蓿粉又轻又细,一搅动就粉尘飞扬,直往鼻孔、眼睛里钻。他必须戴上老赵头给的旧口罩和防风镜,活像个搞生化实验的。搅拌不均匀,驴子会挑食,会浪费草料、会营养失衡。他得用铁锹一遍遍翻搅,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黑风似乎很喜欢他搅拌时散发出的混合着豆粕香和苜蓿甜的气息,每次看到他端着食盆过来,就兴奋地昂起头,发出高亢的“嗯啊——嗯啊——”的叫声,催促着这个动作迟缓的饲养员。

盛夏的关山村,白昼长得没有尽头。太阳像一颗烧红的铁球,从祁连山光秃秃的峰顶滚出来,便肆无忌惮地悬在头顶,倾泻下滚烫的白光,空气被烤得扭曲变形。

这天,饲料危机再次显现。精料消耗巨大,粗饲料也所剩无几。老赵头叼着烟袋又晃悠过来:“后晌跟我下地?制种玉米的‘父本’该割了,秆子是好东西。”

下午,杨启明跟着老赵头来到村外一大片平整的制种玉米田。玉米已长到一人多高,绿油油的叶子在烈日下闪着油光。“喏,这就是‘父本’,开完花授完粉就没用了,得赶紧割掉,不然抢旁边母本的养分。你帮张金花割了,秆子归你喂驴,顶工钱。”老赵头认真地教会杨启明如何识别看起来都一样的玉米“母本”和“父本”。

杨启明看着这一大片“无用”的玉米秆,眼睛顿时亮了。他立刻找到田主张金花,一个嗓门洪亮、身材敦实的中年农妇。

“张姐,这父本玉米秆,我能帮你割吗?割下来的归我喂驴就行!”杨启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热情又诚恳。

张金花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外焦里嫩的假村里人,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你?割得动?这可不是你们城里人逛公园,累得很!没干过的干不了!”

“能!保证割干净,不耽误您的事!”杨启明拍着胸脯保证。

“行吧,”张金花半信半疑,“丑话说前头,割不干净可不行!这活儿急,天热了花粉乱飞,串了粉,我这制种田就废了!明个儿天不亮就得来!”

“好嘞,我明儿天不亮就来!”杨启明很兴奋。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杨启明就已经忙完了驴圈里的活计,扛着从老赵头家借来的长柄钐镰来到地头。清晨的露水很重,玉米叶子边缘锋利如锯。张金花已经在地里了,动作麻利得像台机器,长长的钐镰在她手中划出有力的弧线,唰唰唰,一株株父本玉米应声倒下,整齐地码放在垄沟里,又快又干净。

杨启明深吸一口气,学着她的样子,抡起沉重的钐镰。第一下下去,镰刀偏了,只在玉米秆上砍出一道浅痕。他调整姿势,用尽全身力气再挥。镰刀倒是砍进去了,却卡在了坚韧的秆子里,拔都拔不出来。张金花在不远处看着,毫不客气地发出响亮的嘲笑:

“哎哟喂,杨老板,你这劲儿使得不对!”

“腰!用腰劲!腿蹬地!”

“胳膊是带,不是死抡!”

“小心!那是母本,别割错了!”

汗水迅速从额头、鬓角渗出,流进眼睛里,又涩又酸。他咬着牙,回忆着张金花的动作,扭腰,蹬地,手臂顺势挥出。“嚓!”一声脆响,一株父本玉米终于被割断。一丝微弱的成就感刚升起,腰背和手臂上传来的剧烈酸痛就让他倒抽冷气。这钐镰远比想象的重,每挥动一下,都像在对抗整个地球的引力。

太阳渐渐升高,毒辣地炙烤着毫无遮挡的田野。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摩擦的刺痛。露水早已蒸干,玉米叶子变得更加干燥锋利,在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划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汗水顺着下巴、鼻尖,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干燥的黄土上,瞬间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又迅速被蒸发殆尽。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架在火上炙烤的湿抹布,水分正被无情地榨干。

张金花割完自己负责的那一大片,走过来看他。杨启明正弯着腰,大口喘着粗气,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他割过的地方,玉米茬高低不平,倒下的玉米秆也散乱地堆着。

“啧啧,杨老板,你这活儿……也就比我家那上小学的娃娃强点儿。”张金花摇着头,语气倒是缓和了些,“歇会儿吧,喝口水。下午我让家里小子过来帮你收尾。就你这速度,割到天黑也割不完,耽误我的事!”

她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军用水壶。杨启明顾不上道谢,接过水壶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凉白开。那水带着铁锈和阳光的味道,流进火烧火燎的喉咙,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甘甜的液体。他瘫坐在田埂上,看着自己那双磨出水泡又被磨破、此刻沾满泥土和草汁的手,再看看张金花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变形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口食物、每一份收获,都浸透了怎样的汗水,甚至血水。田园牧歌的画布背面,原来是如此沉重而粗粝的砂纸。

最后收尾的活儿杨启明基本是看着张金花上小学的儿子三下五除二就干完的。不过张金花还是把所有割下来的副本玉米都给了他。

盛夏也是苍蝇的狂欢季。五十头驴的圈舍,成了绿头苍蝇的乐园。它们如同轰炸机群般嗡嗡作响,黑压压一片附着在圈墙、食槽和驴身上,赶之不尽。杨启明买来苍蝇拍、粘蝇板,甚至兑了敌敌畏的药水喷洒,效果都微乎其微。粘蝇板很快被黑压压的苍蝇尸体覆盖,散发出甜腻的腐臭。敌敌畏刺鼻的气味弥漫不散,驴群烦躁不安,黑风甚至拒绝靠近喷过药的食槽。杨启明挥舞苍蝇拍的手臂机械而绝望,眼窝深陷。

“胡整!”一声断喝。村东头的老兽医周跛子不知何时拄着枣木棍站在圈外,眉头拧成疙瘩。“难怪老赵头让我赶紧过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身上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你那敌敌畏,是想药死牲口还是药死自个儿?”周跛子一瘸一拐走进来,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狼藉的蝇板和药瓶,从包里摸出几个玻璃瓶。“敌百虫,按这个比例兑水。”枯树枝般的手指戳着瓶身模糊的标签,“早晚喷圈墙地面,别沾料槽水槽!喷完通风!”又摸出包黄色药粉,“这‘灭蝇灵’拌料里,隔三天喂一次。驴粪里的苍蝇卵也就死了。”杨启明如奉纶音,严格照办。几天后,苍蝇奇迹般销声匿迹,只有几只余孽有气无力的晃悠着。圈里空气清爽,驴群恢复安宁。

给驴修蹄子,是杨启明最打怵的“技术活”。驴蹄子就像人的指甲,不按时修剪就会畸形生长,影响走路,甚至导致蹄病。黑风第一次被拴在院里的桩子上等待修蹄时,显得异常焦躁,不停地倒腾着蹄子,大眼睛警惕地盯着杨启明手里那把模样古怪、闪着寒光的弯月形修蹄刀。

周跛子在一旁指点:“手要稳,心要定。驴通人性,你慌它更慌。”杨启明深吸一口气,回忆着要领。他先轻轻抚摸黑风的脖子,低声安抚它的情绪,然后慢慢蹲下,左手试探着抓住它的一条前腿。黑风猛地一扬头,鼻腔里喷出粗气,蹄子下意识地想往回缩。杨启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上加了些力道,同时用全身抱住黑风的腿,右手拿起修蹄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坚硬黝黑的蹄壳。刀锋刮过蹄壁,发出“嚓嚓”的刺耳声音,黑色的角质碎屑簌簌落下。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控制好角度和力度,既要削掉多余的部分,又不能削得太深伤及蹄肉。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流进眼睛里,他也顾不上擦。每一次下刀,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当一只蹄子终于修整得平整光滑,杨启明松开手,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贴着皮肤,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颤抖。黑风似乎也松了口气,放下蹄子,轻松地踩了踩地面,发出一声低低的、仿佛满意的轻哼。这细微的声音,竟让杨启明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成就感。周跛子点点头:“有点样子了。”

盛夏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傍晚还是闷热难当,入夜后狂风骤起,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土坯房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杨启明被惊醒,窗外电闪雷鸣,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屋内,又迅速被黑暗吞没。他猛地想起白天刚从地里拉回来、堆在简易棚下的玉米秸秆!那是五十头驴未来几天的口粮!

他一个激灵翻身下炕,抓起挂在墙上的破雨衣套上,趿拉着胶鞋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简易棚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顶棚的塑料布被风掀起一角,雨水正疯狂地灌进去,底层的秸秆已经湿透!

“操!”杨启明骂了一声,冲进棚里。他奋力将那些被雨水浸透、变得沉重无比的秸秆捆往外拖,试图抢救上面干燥的部分。雨水顺着雨衣的缝隙流进脖子,冰冷刺骨。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拖拽,腰背弯成了一张弓。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院子,也清晰地映出了他奋力拖拽草料的背影——那件破旧的工装背心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下方两块异常凸起的轮廓,脊椎在薄薄的皮肤下倔强地凸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整个身形呈现出一种酸楚而疲惫的佝偻。

雷声滚滚而过,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他咬着牙,在泥泞中一趟趟往返,直到将大部分干草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屋檐下。当最后一捆草落地,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剧烈地喘息,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闪电的光芒偶尔闪过,映出他泥水满布的脸上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被这一场不大的“胜仗”底榨干了。

秋风吹黄了山坡上的野草,也到了该淘汰更新的时候。一头老骟驴,跛了脚,吃料不增膘,成了负担。杨启明请来了村里的屠夫老耿。老耿是个沉默寡言的黑脸汉子,眼神锐利如鹰。他围着那头老驴转了两圈,点点头。杨启明别过脸去,不忍看。老耿的动作却异常麻利,一把特制的长柄尖刀精准而迅速地没入驴颈部的动脉。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流入准备好的大盆中。驴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庞大的身躯便轰然倒地。

接下来的场面更加考验神经。老耿用一把锋利的剥皮刀,从驴子的腹部中线开始,小心翼翼地划开坚韧的驴皮,刀刃在皮与肉之间灵巧地游走,发出“嗤嗤”的轻响。他一边剥,一边向旁边脸色发白的杨启明讲解:“皮子值钱着呢,尤其这背脊和屁股的皮,厚实匀净,是熬阿胶的上品,不能有破口,刀口要直……”整张驴皮被完整地剥离下来,带着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血腥气,摊在铺好的塑料布上,足有一人多长。杨启明忍着胃里的翻腾,按照老耿的指示,用刮刀仔细刮去皮板内侧残留的油脂和碎肉。油腻粘滑的触感让他几欲作呕,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驴肉被分割成大块,一部分卖给村里和邻村,一部分挂在院里的架子上风干。

真正的重头戏是熬胶。老耿请来了村里据说祖上熬过胶的二婶。二婶是个精瘦利落的老太太,指挥杨启明在院子里垒起一个简易土灶,架上从村里借来的巨大生铁锅。杨启明按照要求,将那张刮净油脂的驴皮反复刷洗,直到水清,然后浸泡在加入生石灰的清水中。三天后,驴皮变得肿胀发白。捞出沥干,切成巴掌大的小块。

土灶里架起耐烧的硬柴,铜锅里注满清冽的山泉水。驴皮块被投入水中,大火烧开。水汽蒸腾,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皮张和生石灰的古怪气味。二婶搬个小马扎坐在灶前,眯着眼,手里拿着长柄铜勺,不时撇去浮沫。“火候是命,”她沙哑地说,“大火滚沸去杂质,杂质去尽转文火,文火慢炖出精髓。熬不够时辰,胶不挂旗;熬过了火,胶色发乌发苦。”

杨启明负责添柴看火,浓烟和灼热的气浪熏烤着他。第一天,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泡沫和油脂;第二天,汤色变得浓稠深褐;第三天,锅里只剩下半锅粘稠的、深琥珀色的胶液,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略带焦香的气息。二婶用铜勺舀起一勺,高举,胶液如一面深褐色的小旗,缓缓垂落,却不断。“挂旗了!”二婶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熄火,将滚烫的胶液倒入刷了薄薄一层香油的长方形木槽中。深褐色的胶液在木槽中缓缓流淌、凝固,最终形成一整块温润如玉、散发着光泽的胶坨。杨启明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尚有余温的胶体表面,光滑而富有弹性。这凝聚了驴的生命、他近一年的汗水、以及古老技艺的胶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沉重而内敛的光华。

但销路在哪里?他尝试过联系城里的药材商,对方要么压价到令人心寒,要么对“个人作坊”的卫生和质量控制充满疑虑,要求提供各种他根本拿不出的资质证明。

杨启明挣扎着坐到那张摇晃的破木桌前,拧亮了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他翻出那个卷了边的硬皮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这一年来的每一笔收支:抵押房产的余款早已耗尽,卖酒的最后回款也填了饲料坑。驴的日常消耗是巨大的窟窿:精料价格飞涨,粗饲料即使自己割,也还得要养活自己的生活成本。还有疫苗、兽药、修圈舍的材料费、粉草机的电费和维修费……

他颤抖着手,用那支快没水的中性笔,在纸上重新加加减减。数字依旧冰冷而残酷:卖胶和零星卖驴肉的收入,连这个月的基本饲料钱都快要覆盖不住了。账本上,一个个负号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触目惊心。他带来的所有资金,像投入无底洞的沙子,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银行催款的短信早已被他设置成不提醒,但那些数字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抵押房子的还款日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越来越近。

那晚淋雨抢救草料后,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胸腔里像塞了一把粗糙的砂纸。起初以为是着凉,喝了姜汤硬扛。但这咳嗽非但没好,反而在清晨的寒气和饲料粉尘的刺激下愈演愈烈。有时咳得撕心裂肺,直不起腰,眼前阵阵发黑。他摸着自己滚烫的额头,知道发烧了,却连去镇上卫生所买药的钱和时间都挤不出来——五十张嘴等着喂,圈等着清,草等着铡。

曾经带着“创业”激情去做的每一件事,如今都变成了酷刑。清晨挣扎着爬出冰冷的被窝,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走进驴圈,那股浓烈的氨气味和粪便发酵的酸腐气,虽已习惯,但毕竟无法让他欢喜。挥舞铁锹清理粪便时,手臂依旧会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腰背更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搅拌饲料时扬起的粉尘,每次都让他咳得几乎窒息。给驴修蹄,曾经还能带来一丝成就感,现在只觉得那弯刀沉重无比,手抖得厉害,生怕一个不稳伤到自己或驴。他甚至开始恐惧那台咆哮的粉草机,每一次启动,都像是催命符,绿色的粉尘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肺里,也钻进他对未来的最后一点幻想里。

那个在玉米地里被烈日炙烤、汗水如注、手臂和小腿布满血痕的身影,仿佛不是几个月前,而是上辈子。如今,他的身体,这具被城市生活娇惯了几十年、又在山村被极限压榨了一年的躯壳,终于发出了明确的、不容忽视的抗议:它垮了。不仅仅是驼背,是持续的疲惫、反复的低烧、无休止的咳嗽和深入骨髓的酸痛。周跛子前几天路过,瞅了他几眼,摇摇头:“后生,你这气色……不是干活儿的料。趁早歇歇,别把命搭在这牲口棚里。”这话像一根针,扎破了他最后强撑的倔强。

初秋的风,已经带上祁连山特有的凛冽。杨启明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坑洼不平的土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土腥、草料、汗水和淡淡胶香的复杂气味。桌上的《陶渊明集》上面依旧是掸尽了又落满的灰。炕对面的门外,贴着一副去年冬天他壮志满怀写的对联:“退卧南山尘嚣远,闲听驴鸣溪声闲”。墨迹依旧清晰,此刻看来却充满了讽刺。

他拿出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光,像黑暗中划亮的一根火柴,瞬间灼痛了他的眼睛。信号时断时续,屏幕顶端那一格微弱的光艰难地闪烁着,如同他此刻飘摇不定的心绪。他点开通讯录,手指悬在“陈静”的名字上,仿佛有千斤重。

陈静。这个名字曾是他未来蓝图里最温暖的底色。五年恋爱长跑,双方父母早已见过,婚房的首付也曾一起盘算过,连酒席的酒店都私下比较过几家。她是省城一家出版社的资深编辑,知性、务实,对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而这一切,都在一年前,被他那个“归隐南山养驴熬胶”的疯狂决定,砸得粉碎。

他记得她当时的震惊和愤怒。激烈的争吵,冰冷的指责,无数个不欢而散的电话。她无法理解他为何要放弃城里打拼多年的根基,去一个“地图上都难找的山沟沟”里“折腾驴”。她觉得那是逃避,是幼稚,是对他们共同未来的背叛。他则固执地认为那是寻找本真,是抓住机遇,是对抗城市虚无的最后挣扎。裂痕,在一次次无解的争执和长达一年的分离中,早已深如鸿沟。偶尔的联系,也只剩下礼节性的问候和掩饰不住的疏离。

此刻,这通电话,与其说是求婚,不如说是一个溺水者仓皇间抓住的、一根名为“旧情”的浮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的浊气和山里的冷风都吸进去,然后,按下了拨号键。信号断断续续,滋滋的电流声里,风声呜咽,像是在为他荒谬的勇气伴奏。

“喂?启明吗?啥事?”陈静的声音传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清晰、稳定,以及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这声音瞬间击穿了杨启明耳畔惯常的驴叫和风声,显得异常陌生,又异常尖锐地提醒着他,电话那头连接的是他曾经唾手可得、如今却遥不可及的正常生活。

“静静,”杨启明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想挤出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但出口却干涩无比,“是我。在关山村呢……信号不太好。”他顿了顿,手心已经汗湿,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机边缘,“那个……跟你商量个事儿。”他必须快点切入正题,否则勇气会迅速流失。

电话那头沉默着,没有接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这沉默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杨启明。他知道她在等,带着戒备,或许还有残余的失望。

“你看,”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咱俩……五年了。年纪都不小了,家里催得也紧。”他搬出这个最世俗也最有力的理由,“我这乡下日子,是清苦了点,”他环顾这冰冷的土屋,驴粪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但……但心静下来了。真的,静静,我想明白了,什么都是虚的,过日子才是真的。”他试图注入一点真诚,但听起来更像是在背诵说服自己的台词。“我想……要不,咱俩把事儿办了吧?我这就回城里去!我们……结婚!”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又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像在悬崖边伸出手,等待着她的回应。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让他体面离开这泥潭的台阶,也是他内心深处,对那段被自己亲手撕裂的感情,一次绝望的修补尝试。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困惑,而是沉重的、带着冰渣的失望,几乎能隔着信号线刺透过来。杨启明能清晰地想象出陈静此刻的表情——眉头紧锁,嘴角可能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眼神里是“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深深的疲惫。一个消失了近一年,为了虚无缥缈的“田园梦”抛弃所有,在荒凉村野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男人,在走投无路时,才想起用“结婚”作为回城的借口?这比当初的离开,更让她感到一种被利用的屈辱。

“……启明,”陈静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冰冷得像祁连山深秋的溪水,每一个字都敲在杨启明的心上,“一年了。整整一年。你跑到那个连快递都送不到的地方养驴的时候,想过结婚吗?想过我们的五年吗?”她的质问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知道!静静,我知道错了!”杨启明急切地打断,语速加快,像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那根浮木,“以前是我糊涂!是我脑子进水!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这一年……这一年我吃了很多苦,也想通了很多!真的!什么事业、什么狗屁理想,都是虚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和你在一起,这才是真的!我……我这就收拾东西,马上回城!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他越说越激动,脸颊发烫,仿佛只要声音够大、决心表得够狠,就能抹杀掉过去一年的隔阂与伤害,就能让电话那头的女人相信,他此刻的“醒悟”不是出于山穷水尽的窘迫。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陈静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和冰冷的决绝,彻底浇灭了杨启明心头最后一丝幻想:

“启明,别说了。真的。太晚了。”她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颤抖,“你说你想通了?可你想通的是你需要一个回城的理由,而不是你真的明白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你养驴的时候,我们的未来在你心里排第几?现在你熬不下去了,才想起我,想起结婚?”她的语气带着尖锐的嘲讽,“结婚不是你的避风港,更不是你逃避失败的退路。我陈静,也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备选方案。”

“静静!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杨启明还想辩解,声音里已带上了绝望的哭腔。

“启明,”陈静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们结束了。在你决定去关山养驴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只是我,还对你抱有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连这点幻想也没了。别再打来了。保重。”电话里传来干脆利落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铡刀,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所有可能。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在简陋的土屋里疯狂回荡,撞击着四壁,也撞击着杨启明彻底空洞的心房。他握着早已滚烫的手机,僵硬地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失魂、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脸。最后一块遮羞布,被陈静冰冷而清晰的话语,彻底、无情地撕得粉碎,连带着他试图用“婚姻”来粉饰的逃离意图,也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无比丑陋和可笑。

什么归隐,什么田园牧歌,什么逃离尘嚣……原来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一败涂地的溃逃。他不仅输掉了事业,输掉了积蓄,更输掉了那个曾真心实意想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他精心编织的“回城结婚”的借口,在陈静洞悉一切、充满失望与决绝的拒绝面前,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炸裂,只留下满手湿腻的残迹和令人作呕的虚空。山风吹得再猛,也吹不散这土屋里弥漫的失败气息,更吹不暖他此刻如坠冰窟的心。巨大的失落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缓缓地佝偻下腰,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粗糙的手掌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起来。窗外的风声,此刻听来,如同呜咽。

他颓然地把手机扔在冰冷的炕席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双手抱住了头,手肘抵在膝盖上。这个姿势,让后背那件洗得发白、沾满汗碱的旧背心,清晰地绷紧,勾勒出肩胛骨下方两块异常凸起的轮廓,像背负着两块沉重的、无形的顽石。那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是烈日下推车、割草、扛料,是无数次弯下又直起的腰背,在无声的抗议中形成的生理印记——他的背,真的有些驼了。脊梁骨在薄薄的皮肤下倔强地凸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紧贴着,显出一种酸楚的疲惫。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极其轻微地颤抖。窗外,秋风呜咽着掠过院墙的豁口,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驴圈里,黑风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低落的情绪,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疑惑的轻哼。

几天后,杨启明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他将那堆熬好的驴胶块用油纸仔细包好,送给了二婶和老耿,感谢他们的倾囊相授。剩下的几头壮年驴和黑风,托付给了还算靠谱的老赵头,象征性地收了一点钱。

离开的那天清晨,他最后看了一眼在晨雾中静默的关山村,看了一眼在圈舍里悠闲嚼着草料的黑风,黑风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发出一声悠长的“嗯啊——”。杨启明鼻子一酸,没有回头,钻进了二手皮卡。引擎发动,卷起尘土,驶离了这座曾承载他田园幻梦的村落。

五年后,省城。一场秋雨刚过,空气湿润微凉。“竹韵轩”茶舍内,灯光柔和,古筝曲《高山流水》淙淙流淌。清溪诗社的雅集如期而至,檀香的气息若有若无,与清雅的茶香交织。

杨启明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是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人沉稳利落。他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上升,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眼角添了几道不易察觉的细纹,像被祁连山的寒风雕刻过,又经城市的灯火熨帖过。如今他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但运转顺畅的文化策划公司,专为附庸风雅的企业家定制“高端”文化活动,日子体面从容。关山村的风霜尘土,似乎已被时间仔细地收纳进记忆的深处。

紫砂壶里泡着上好的金骏眉,汤色红亮。诗友们品茗谈笑,话题渐渐转到了诗词。

“说到归隐田园,还得是五柳先生啊!”头发花白的吴教授呷了口茶,悠然吟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此等境界,千古之下,几人能及?”他捋着胡须,眼神带着对超然物外的向往。

“正是正是!”旁边的刘老板立刻附和,腕上的串珠随着动作轻晃,“吴老高见!如今这世道喧嚣,更显得陶公那份闲适自在难能可贵!我就常想,等生意交给孩子,也去乡下弄个小院,种点菜,养几只鸡,读读书,写写诗,那才叫返璞归真!”他的声音洪亮,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情,描绘着心中符号化的田园画卷。

杨启明端起茶杯,指腹感受着杯壁温润的触感,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安静地听着。

“说到这个,”气质温婉的林编辑笑着接口,她是晚报副刊的编辑,“前几天还读到王维的《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画面多美!那份恬淡和温情,真是让人心驰神往。”她的语调轻柔,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感性浪漫。

“王右丞笔下的田园,是诗化的,”吴教授慢条斯理地评点,“滤去了劳作的艰辛,只留下牧歌的剪影。真正的田家苦,怕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啊。”他随口引了白居易《观刈麦》中的一句,本是无心之语。

然而,“背灼炎天光”这五个字,像五根带着余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杨启明的神经末梢。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剧烈地晃动,瞬间泼溅出来,烫红了他虎口的皮肤。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

“哐当——啪!”

精致的白瓷盖碗脱手坠落,砸在铺着宣纸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滚烫的茶汤四溅,褐色的水渍如同活物,在洁白的宣纸上疯狂蔓延、洇染开来!那洇开的形状,边缘肆意扩张,中心却凝聚成一个深色的、不规则的圆点,湿漉漉、沉甸甸地趴在纸上。

雅致的琴音、文雅的谈笑,瞬间被这突兀的碎裂声掐断。所有人的目光,惊愕地、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投向杨启明,以及他面前那片狼藉。

杨启明看着那片不断扩大的茶渍,那形状……太像了。像关山村毒辣的日头下,砸在他黝黑脚背上的汗滴瞬间洇开的深色圆点;像他背着沉重的草料,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在后背汗碱斑驳的旧背心上留下的蜿蜒痕迹;更像那个筋疲力尽、对着烈日嘶吼后,滴落在驴圈泥泞里的汗珠。

“哎哟!启明兄!烫着没有?”刘老板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抽了纸巾递过来,语气关切。

“没事……没事……”杨启明回过神,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慌乱。他接过纸巾,从容地擦拭着手背上溅到的茶水,目光却落在宣纸上那片刺目的褐色汗渍上,眼神深邃,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哎呀,可惜了这张好宣纸!”杨启明掩饰地轻叹。

吴教授也投来探寻的目光:“启明?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莫不是想起了‘带月荷锄归’的意境?”

杨启明抬起头,脸上没有尴尬,反而浮现出一种经历沉淀后的平和笑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轻轻弹了弹烟灰,目光扫过众人关切或疑惑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没什么,手滑了一下。吴老说得对,‘背灼炎天光’……这才是真滋味。”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滩茶渍上,那深褐色的印记在宣纸上静静晕染,如同凝固的琥珀,封存着一段滚烫的过往。“这汗珠子砸下去,才是土地给的戳儿。诸位继续,这意境,我懂。”他端起侍者新换上的茶杯,稳稳地呷了一口,眼神平静,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他不再是那个仓皇逃离的溃败者,而是一个带着满身泥土烙印、从南山深处走回来的明白人,安静地坐在城市的灯火里,看着众人继续吟诵那被诗化、被过滤的田园牧歌。南山如黛,就在他眼底,沉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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