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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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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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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山断斧

暴雨如泼,祁连山在拧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连绵的山脊,亿万雨箭射向莽莽苍苍的原始林海,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老岩撞开护林站吱呀作响的木门板时,裹着草绿色的雨衣,雨水顺着他岩石般沟壑纵横的脸庞淌下,活像一尊移动的泥塑。他身后灌进来的风雨在简陋的屋内盘旋呜咽,最后撞上墙角那把静静躺着的老斧——斧刃锈迹斑斑,布满岁月啃噬的凹坑,唯有那油亮如漆、被无数汗水浸透的木柄,昭示着它曾经历经的风霜。

“今天这鬼天气,不去巡山了吧?”年轻的护林员小陈递过一碗滚烫的姜汤,声音被窗外狂暴的风雨削得单薄无力。他打量着老岩:这位老护林员身形佝偻却筋骨虬结,像一棵被山风吹拧了的老松;常年曝晒的脸庞是岩石般的褐红色,刻着硬邦邦的深纹;浑浊的眼珠沉淀着山林的暮色,此刻却只死死盯着角落那把斧子。

老岩没接姜汤,喉咙里滚过一声含混的咕哝。三十年前,他初进这祁连山,斧子就跟着他。那时,祁连山腹地还是人迹罕至的秘境。他用这斧砍过密匝匝缠人腿脚的荆棘,劈开过锈迹斑斑、噬咬生灵的兽夹,也曾在月黑风高夜,用它狠狠斫向盗猎者吉普车的轮胎,听着那帮混蛋在金属撕裂声中仓皇逃窜。斧锋曾是那般冷硬,劈山开路的锐响能惊飞整片林子的鸟雀。如今,它和他一样,筋骨里塞满了祁连山凛冽的朔风。

小陈不知道,这斧头也曾劈向过别的方向。

那是经济大潮席卷的年代,山外喧嚣沸腾。木材贩子带着成捆的钞票和喷香的酒肉摸进山里,游说着“靠山吃山”的道理。看着山下平地起高楼,看着别人家添置了闪亮的电器,老岩也曾动摇过。最终,为了给病重的老母亲凑药费,他沉默着,提着这把斧,跟着伐木队进了林子深处。听着油锯刺耳的轰鸣,看着那些几人合抱、历经百年的云杉、冷杉在斧锯交加中轰然倒地,露出惨白的断茬,他的心像被斧刃剜过。他挥动斧子,更多是清理枝桠,但每一次落下,都像劈在自己身上。斧刃砍进活生生的树干时发出的闷响,不同于劈开岩石的铿锵,那是一种沉闷的、带着汁液迸溅的绝望哀鸣。

钱拿到了,母亲的命却没能留住。

自那以后,斧子似乎也黯淡了几分。他再没为钱动过山上一草一木,只是巡山的脚步更沉,沉默的时间更长。这把斧,成了他背负的十字架。

后半夜,雨势非但未减,反而变本加厉,如同天河倒倾,砸得护林站薄薄的铁皮屋顶簌簌发抖,呻吟不止。在震耳欲聋的雨瀑雷鸣间隙,一种极细微、极凄厉的呜咽声,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雨幕,丝丝缕缕钻进老岩的耳朵。那绝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折断声。老岩猛地从硬板床上坐起,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锐利如鹰。那声音细小、颤抖,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像冰锥一样直直刺入他骨缝深处——是幼兽!而且是失怙幼兽濒死的哀鸣!

这声音他曾在被兽夹夹断腿的母狼身边听过。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不安攫住了他。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把抄起墙角冰冷沉重的老斧,没有丝毫犹豫,撞开门便冲进了墨汁般浓稠的雨幕里。小陈惊醒的呼喊刚出口,就被狂暴的狂风瞬间撕碎、吞没。

老岩的身影在狂舞的林木和倾泻的泥水中艰难跋涉,凭着数十年刻入骨髓的山林记忆,朝着声音来源的大致方向摸索。雨水冰冷刺骨,灌进他的领口、前胸,轻薄的雨衣裹着泥浆,每一步都像在深潭里跋涉。电光猛地撕裂漆黑如墨的天穹,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前方一处因雨水冲刷而塌陷的断崖!

就在那湿滑、狰狞的断崖根部,一个被泥石流冲刷出的狭窄岩缝里,一团小小的、沾满泥浆的灰影正剧烈地颤抖着——是一只雪豹幼崽! 原本应该银亮蓬松的皮毛被泥水糊成一绺一绺,紧紧贴在瘦小的身体上,显得无比脆弱。就在它头顶上方不远,一道僵硬的、带着斑纹的轮廓在闪电的余光中一闪而没,半截身躯已被滑落的泥土碎石掩埋,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烈终结。幼崽所在的岩缝极其逼仄,上方是不断被雨水冲刷、簌簌落下碎石泥土的陡峭崖壁,下方则是深不见底、浊浪翻滚的塌方沟壑。浑浊的泥流如同贪婪的舌头,正疯狂舔舐着岩缝的边缘,每一次冲刷都带走更多支撑的泥土和石块,那小小的庇护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缩小。幼崽惊恐地蜷缩在最深处,每一次泥水涌来都让它发出更加尖利绝望的呜咽。

老岩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喉咙里滚过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狠狠吐掉灌进嘴里的冰冷雨水和泥沙,斧柄那熟悉的、油润的木质感瞬间在他布满老茧的掌心烙下滚烫的印痕。

没有丝毫迟疑,他如同扑向猎物的老豹,冲向那摇摇欲坠的崖壁下方。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泥浆上,深一脚浅一脚,他必须抓住裸露的树根或凸起的岩石才能稳住身形。靠近那致命泥流的下方,脚下的泥土更是像流沙一样滑动。 斧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向湿滑坚硬的岩壁!“铿——!”刺耳的撞击声被风雨吞噬,石屑像哑火的鞭炮,混合着泥水,在他齿缝间迸溅。他要在倾泻而下的死亡泥石流和那瑟瑟发抖的小生命之间,硬生生凿出一条生路!斧刃一次次啃咬进祁连山亿万年形成的坚硬冷峻的岩石,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筋骨欲裂的反震,传递到他早已劳损的臂膀和脊椎。他只能将身体死死抵住岩壁,依靠斧头作为支点。他奋力将斧头楔入岩隙,用全身的力气撬动,拔出,再更狠地劈下……雨水、汗水、石屑混合在一起,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横流。

突然,“咔嚓——!”一声沉闷、短促的断裂声响起!这声音并非来自岩石的崩裂!手中的力道骤然一空,一种不祥的虚脱感瞬间传遍全身。老岩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他猛地低头,借着又一道惨白的电光看去——相伴了他整整三十个寒暑的老伙计,那油亮坚韧、承载了他半生气力的斧柄,竟齐根而断!半截断柄还死死攥在他青筋暴起的手里,断口处木茬新鲜,张着毛茸茸的刺。剩下的斧头,连着短短一截残木,深深嵌在他刚刚拼死劈开的、勉强容身的石缝深处。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感到了疲惫,嘶吼声渐渐低沉下去。老岩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断斧从石缝里拔出来。斧身沾满冰冷的泥浆,沉甸甸地压着他的掌心。他弯下早已酸痛的腰背,用那双布满石屑、泥浆和新鲜裂口的手,颤抖着探进那斧头以断裂为代价换来的石穴深处。指尖触碰到一团冰冷、湿漉、微微颤抖的小小躯体。那幼崽在他靠近时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已无路可退。它湿漉漉的小鼻子急促地翕动着,似乎在辨别这庞大陌生生物的气息。 他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将那瑟瑟发抖的小豹崽裹进自己尚有微温的雨衣下面,紧紧贴在胸前。幼崽冰冷的鼻尖无意识地触碰到他粗糙的手腕,微弱地、依赖地蹭了蹭。

天将破晓,浓厚的云层边缘透出灰白。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收敛了淫威,化作淅淅沥沥的余韵。老岩抱着裹在雨衣里的小豹崽,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归程。那沉重的断斧插在他腰间,油亮的半截残柄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腿侧。回到护林站前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他停下脚步,解下腰间的半截斧头。

墙边躺着那柄断掉的、油亮的木柄,残斧轻轻倚靠在老伙计的身边。

小陈早已等在门口,眼中满是担忧。他默默递上一碗温热的羊奶。老岩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小心地揭开雨衣。幼豹虚弱地蜷缩着,湿漉的毛发下肋骨清晰可见。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蘸了温热的羊奶,轻轻凑到幼豹紧闭的嘴边。小家伙似乎嗅到了生命的气息,本能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急切地、快速地舔舐起来,发出细微的“吧嗒”声。几滴奶水沾湿了它嘴边的绒毛。老岩垂眼望着,额上那祁连山褶皱般的皱纹,竟缓缓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晨光终于奋力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缕缕金辉洒向祁连群峰。一夜的暴雨洗礼后,群山如洗,蒸腾起淡金色的薄雾。山巅残留的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墨绿色的林海翻滚着湿润的波涛,裸露的赭红色岩壁如同大地的筋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老岩沟壑纵横的脸庞仰向初霁的天空,那被岁月和祁连风雪反复凿刻的皱纹,此刻在清澈的晨光里舒展开来,竟与他怀中幼豹额上那稚嫩的灰黑色斑纹,有了一种奇异的呼应。

墙角,断斧的残骸静静躺着,锋刃上残留的泥水正缓缓凝聚、滴落,悄无声息地渗入滋养万物的土地深处。

断口的木茬像一道关于守护与牺牲的古老谜语。小陈的目光在那新鲜的断口上停留了许久。随后,他缓缓移开视线,望向门外。晨光中,祁连山巨大的轮廓清晰而沉默,蒸腾的淡金雾霭如同它悠长的呼吸。

老岩轻轻抚摸着怀中幼豹温热的身体,感受着那微弱却坚定的心跳。

日子在祁连山的怀抱里缓缓流淌,如同融化的雪水,无声却坚定。那只被唤作“石头”的雪豹幼崽,在老岩和小陈的悉心照料下,渐渐褪去了虚弱。它稀疏的绒毛变得厚实银亮,骨节分明的身体也圆润起来,眼中怯懦的雾气被山野生灵特有的警觉与灵动取代。它会在护林站的小院里笨拙地扑咬小陈扔来的生肉,也会在清晨的阳光里,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轻轻舔舐老岩布满老茧的手心。

终于到了送它回家的日子。老岩沉默地拿起墙角那把斧头。断裂的旧木柄早已被卸下,换上了一根新的、同样油润坚韧的硬木柄。新柄尚未完全浸润汗水和岁月,颜色稍浅,纹理清晰,握在手里有种生涩的扎实感。

给斧头换木柄的那天,老岩仔细地用布条缠绕了斧头与木柄的连接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小陈则悄悄把短柄和取下的断头悄悄藏在了护林站的角落。

小陈背着一个特制的、开了透气孔的柳条筐,“石头”安静地蜷在里面,只露出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它即将真正认识的世界。

他们走进了祁连山的深处。空气清冽,带着松脂和冷杉的芬芳。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林间小径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脚下的腐殖土松软厚实,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风穿过林梢的低语,以及远处隐约的鸟鸣。越往高处走,人迹越是罕至,原始森林的气息也愈发浓郁、深沉。

老岩走在前面,步伐沉稳。那把换了新柄的老斧斜挎在背后,斧刃在树影间偶尔闪过一道沉静的冷光。他不再需要它劈荆斩棘,此刻它更像一个沉默的向导,指向归途。小陈紧随其后,藤筐里偶尔传来轻微的抓挠声。

他们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下方是嶙峋的岩石和茂密的灌丛,更远处是连绵起伏、覆盖着墨绿林海的山脊线,一直延伸到雪线之上。这里,正是当初发现“石头”的那片断崖附近,但已远离了那片充满死亡记忆的塌方地。风,带着雪山的气息,强劲而自由地吹拂着。

老岩停下脚步,小陈解下藤筐,轻轻放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老岩打开了藤筐的盖子。他和小陈退开几步,静静站着。

“石头”探出头来,银灰色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它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耳朵机敏地转动着,捕捉着风带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远处岩羊的蹄声?同类留下的、若有似无的气息?陌生而熟悉的呼唤?它那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连绵的群山和深邃的蓝天。

它轻盈地跳出藤筐,四肢稳稳地落在岩石上,身体微微下伏,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它没有立刻跑开,而是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扫过小陈年轻的脸庞,最后,落在了老岩身上。老岩只是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像一棵风蚀的老松,沟壑纵横的脸庞迎着山风,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沉淀着山林暮色的眼睛,深深地、平静地回望着它。

几秒钟,仿佛凝固了时光。

然后,“石头”转回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低沉的、属于荒野的呜咽。它不再犹豫,纵身一跃,矫健的身影便融入了下方嶙峋的岩石和茂密的灌丛之中。银灰色的影子在巨石间几个灵巧的腾挪闪转,快得如同流动的水银,只留下轻微枝叶晃动的沙沙声,便彻底消失在莽莽苍苍的绿色深处。仿佛一滴水,终于汇入了属于它的海洋。

风依旧在吹,林海涛声阵阵,阳光慷慨地洒满群山。

老岩缓缓走到岩石边,蹲下身,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刚才“石头”最后站立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体温。

小陈站在他身旁,也望着无垠的山野,没有说话。只有风,穿过他们之间,带着雪豹远去的气息,也带着祁连山亘古不变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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