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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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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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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青藏之旅

在决定行程之后,最宝贵的莫过于家人朋友的劝阻和忠告。但我是个极其固执的家伙,一旦自己决定的事情,很难再发生变化。

2014年7月28日,我正式启程,开始了我单人单车的青藏自驾之旅。

清早,和爸妈、公司同事短暂道别。我驶上了高速,一路西行。

肃州到敦煌的这段路已经不知走过了多少遍。从十几年前的312国道近一整天的行程,到如今短短四五个小时行程,谁也无法否认这个国家在逐渐强盛,美丽的河西走廊日趋富庶。肃州、敦煌如今都属于酒泉的行政区划。细想想这个叫做酒泉的家乡还真是一片广袤的地域,开车从东到西近600公里,面积占到将近甘肃省的一半,境内冰川、雪峰、草原、沙漠、戈壁、湖泊、山峦、河流、泉水…似乎除了大海我想不出这里没有什么。如果再没有经过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灾难,那莫高窟以外举世闻名的胜地也许还会有的。

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遗憾,酒泉很多的风景并没有被开发出来,很多地方都人迹罕至。但相对应那些地方无一不是脆弱的生态环境,去的人少一点还是有好处吧。就像被酒泉紧紧包裹的嘉峪关,已开发出的也只有长城系列景点,很多的雪峰、湖泊一样宁愿它们寂寂无名,好闪避日益增多的游人。

也真有趣,身边的风景名胜都还没看遍,怎么就会向往奔行万余公里的旅程呢?我究竟是想要抵达青藏,还是仅仅想要一次长长的旅程?

酒泉,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真的好像从来没有引起过自己的注意。车行路上我逐渐回忆着,也许月氏、匈奴这些逐水草而居的原住民当中有一些人从2100年前被汉军赶出玉门关后,逐渐西行、南迁成为了今天我要去的青海、西藏地区部分牧人的先祖。酒泉、福禄、禄福、肃州、安肃这些名字承载了这片土地太多的故事。无论已经被汉民族同化消失的鲜卑、党项还是换了称谓的吐蕃、匈奴、回鹘,也都无疑留给了这片土地不同的色彩和不同的风致。

思绪中一路奔驰,在玉门做短暂停留,当晚抵达了酒泉境内的世界名城敦煌。第二天清早,一碗又香又热的羊肉粉汤下肚后开始前往旅途的第一站——格尔木。

终于经过酒泉境内哈萨克风情浓郁的县城阿克赛了,车辆开始翻越当金山,公路在破碎的岩体和风化的山峦中间蜿蜒起伏,高压、超高压输电线路从身边、头顶默默的将西北的电能输向内地,输电铁塔在荒凉的背景下银光闪烁。当越过3800米的垭口之后,我踏上了青海的土地。

眼前瞬间的开阔和河西的戈壁有着相似的苍凉和孤寂,但青海的苍凉中隐隐透着些悲壮,孤寂里又含着些骄傲。我想起1400年前那个从扁都口徒步走进青海的男人;那个设海西、河源二郡从此将青海并入中华民族版图的男人;那个才华横溢、雄伟英武却最终国破身死的男人。也许是浅薄和无知吧,自从翻过当金山看到青海的大地山峦的那一刻,杨广就像个始终在我心头眼前闪烁的影子。我甚至有一种错觉,第一次踏上青海的旅程是他在引领着我。

“肃肃秋风起,悠悠万里行。

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

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

撞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

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此刻,公路像一条细线直通天际,两边拔地而起险峻的山丘形态各异。蓝色的天、绿色的草、黄色的山都被戈壁特有的灰密密实实的包裹着。我不断的减速欣赏、停车拍照,似乎每走一段路这原本好像千篇一律的天地间都会有揪住我心头的一刻,而那一刻也总有一些不同重重的夯进我的心里。输电铁塔和骆驼刺似乎是唯一的点缀,那稀疏的银白和翠绿显得可爱、可贵。

一大片淡绿的水波吸引了我,我停下车,走到水边。我无法分清楚水面上的是雾气还是浮尘,总之像无边无际的轻烟,让隔水而望的天和山迷迷蒙蒙、影影绰绰。水面上万千涟漪层层叠叠,倒影着天和云以及天云之间翱翔的飞鸟。水边,几丛芦苇随风舞动。我似乎呼吸到了青草和碧水的清香。轻轻掬起一抔水,感受着那种清凉透过手掌传到心底,我告诉自己,我真的离开了城市,离开了烦恼。

恋恋不舍的离开那大片碧水,一个多小时后到达的了格尔木。打问一下得知,那片水叫达布逊湖。

其实,进入青海到格尔木的这一路上还是有点失望的。因为沿途的风景和我的想象有着差距。在我的想象里这里应该是鲜艳的,就算色彩再怎么少也应该是明亮、绚丽的。而不是总抹着一层淡淡的灰雾。所以,在宾馆的当夜我就决定第二天专心开车,欣赏风景只能等到进藏以后了。

然而出城不久,头天晚上的决定就被我抛在了九霄云外。因为格尔木河的缘故。

公路在厚厚的黄土上向前伸展,突然间像刀劈斧削出的断崖横亘在道路一边,脑海中刚要闪过“酒泉也有这样的地方”时,熟悉的颜色映入眼帘——淡绿色。薄薄的一层淡绿色就在大块大块四方四正的黄土塬下安静流淌。奇怪的是,水面的颜色不像达布逊湖那样灰蒙蒙的,而是透过周遭灰蒙蒙的黄土鲜亮的展示着自己美妙的身姿。

我有些心不在焉了,减慢车速一边不时扭头看着这条无声无息的河流由南向北往达布逊湖而去,一边发现眼前的山峦开始出现巨大的不同,那被风沙打磨出各种造型的巨大石块牢牢嵌在也许数百万年层层积淀的黄土上。此刻,我像是来到了巨人国的格列佛,远处巨大的石山和土山直如一片山的森林,此起彼伏、层峦叠嶂。

在没有能力边开车边同时欣赏路旁和前方景色的情况下,我终于还是开始停停走走了。

开始的一段,河道像是人工开凿过的超大水渠,十几米的河岸上下笔直,站在河岸上看着流水几乎让人有些晕眩,就连河流的转弯处都好像没有弧度,直戳戳的拐着弯,但水流仍然安静的不掀起一点浪花。河岸的黄土将眼前的画面一分为二。上半段是隐隐约约的远山,下半段是分分明明的河流。我大呼不虚此行,迫不及待的寻找能够靠近河流的地方。

往前数公里之后我看到路边的缓坡慢慢延伸到水边,于是停下车,顺着缓坡一步步向格尔木河的淡绿走去。河对岸仍然是笔直的山崖,那斑驳的黄土壁上好像隐藏着无数幅岁月的画卷,等着人们细细的品读。而脚下,还潮湿的沙土地面已经龟裂出无数块方格,像在告诉我这里阳光的炙热和雪水的冰凉已经胶着在一起无数个年头。

龟裂的沙土上还有一行行觅食动物的足迹,有鸟类的,也有鼠类的。我猜想,在这公路未曾修通的时候,狼群一定是这里的主宰。远山悠悠、绿水缓缓、河岸巍巍,河滩上一只灰白色的大狼对着刺眼的白日轻嚎,这画面布满我的脑海,让我迷恋。

沿河向南缓行,我进入了昆仑山国家地质公园。万山之祖的雄奇壮丽让我一路张大了嘴巴不曾合起。随便一个山头就是一部史诗巨著,更何况无数山头聚集一处,我明白了,这将近50万平方公里的壮阔土地上如何不孕育出无数人文华章?可惜没有能力遍游昆仑群山访仙求道,只好远眺群山后,拼着好在不太严重的高原反应翻越海拔4768米的昆仑山口,并在虔诚的瞻仰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索南达杰墓后,颠簸数十公里,赶到昆仑山的玉珠峰下。

从小生长在酒泉,对于雪山并不陌生,祁连山雪峰、冰川有名的也有几处,但这玉珠峰确实有她的独到之处。她并不像很多山峰那样棱角分明,而是珠圆玉润,就像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珠停留在大地上一样。刚到山下的时候,天还是阴沉沉的,甚至有随时下雨的可能,不禁有些怅然。但没有想到,短短二十分钟左右玉珠峰周遭的乌云就开始散了,蓝天乍现!我瞬间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初见玉珠峰就让我欣赏到了她阴晴变幻的美丽。阴时,铅云遮掩,峰体只能见到一半,而山峰的积雪也在铅云掩映下昏暗、黑沉。整座山峰神秘得让人望而生畏。晴时,蓝天成了她的布景,雪白的身姿层次分明,我只能说雪白、更雪白、更更雪白,却找不到雪峰上哪里不够白!几朵轻云飘过,雪峰美轮美奂。

离开玉珠峰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而距离下一站宿处沱沱河(唐古拉镇)还有两三百公里的路要赶,开始原以为三四个小时就能到了,不想好几处都在修路,便道一走就是好几公里,坑坑洼洼不说,还有不少泥泞。打足精神总算安全到达了沱沱河,到的时候竟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

当晚在简陋的小旅馆里回想着一天的行程,我突然觉得“天路”很伟大,参与青藏铁路、公路修建的人们更伟大。风景固然壮阔美丽,但在壮阔和美丽的背后就是严酷的自然环境和恶劣的生存条件。纵贯高原的天路是无数个从巨型到小型的桥墩、路基组成的,每一个桥墩和路基都应该不朽。

在决定开始这次旅程之前的很多天里,我每天抱着大小地图,并从网上寻找许多关于西藏的资料,而重中之重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于大北线的路况和补给问题。但直到出发,我也还是没有理出什么头绪,于是我想反正从东向西大北线的起点就是安多,那就索性到了安多再问当地人前路如何吧。也正源于此,7月31日的路程不很长,从沱沱河到安多不到300公里,应该会是轻松的一天吧。

这一天,确实很轻松,也很愉快。因为我发现从沱沱河出来眼前的风土人情都不一样了,我明显感觉到这次旅行此刻才真正开始。

车开出沱沱河的时候,天阴沉沉的。然而不久,一个放牧的女孩儿就把晴天带进了我心里。刚开始,我只是看到一小群牦牛里面有几只白色、黑色的小牛犊,憨态可掬,招人喜爱,于是拿起相机抓拍了几张,正在拍照时突然发现取景框左侧有个小女孩儿一边捡着什么,一边抬起头看着我。我并没有抓拍或者偷拍陌生人的经验,当时还有些紧张,但当看到那女孩儿若无其事的当我也是路过的牦牛一般,我也就轻松多了,于是很认真的把她也拍进了画面:她一身蓝色系的运动装难以遮掩她的青春和活力;披肩的长发扎成一把自由的展现着她的纯洁和美丽;黑红的脸颊分明也在告诉我她的坚强和质朴。她还带着一副淡蓝色的头戴式耳机,我真想知道耳机里是什么声音,那声音给她的是什么世界。

终于离那个放牧的女孩儿越来越远,我的思绪却仍然停留在她和她的牦牛群里,她手里拿着什么?那红绳上拴着的是放牧用的工具吗?在这山峦草甸之间她会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女儿,在丰富的物质世界里女儿的内心会和这个女孩儿一样纯净的生长吗?当女儿有一天来到这样的天地间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两座桥的出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新一旧、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通天河大桥”的指示牌崭新的在新桥桥头耸立着,骄傲的告诉过往的车辆这里不再封闭、不再落后了。而旧桥的桥头上两个碉堡似的圆形建筑让我不禁猜想这里作为当年藏区和汉区的重要分界一定发生过许多悲惨的往事。

走下路基,看着浑浊但并不汹涌的河水横在眼前,却一点也没有《西游记》里“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的冷峻、“千层凶浪涌,万迭峻波颠”的凶悍、“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的壮阔。我突然笑了,那灵感金鱼怪在这样的河里怕也兴不了什么风浪了吧;那只老鼋面对新旧两座跨河的桥怕也再不能行善渡人了吧。

快到雁石坪的时候,天开始晴了。蓝色的天空终于透过浓浓的乌云清亮亮的漏出了一小块、一大块,然后是一整片、一整片的。那种乌云压顶的感觉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蓝色冲散开去。这个依靠国道上过往车辆兴起的小镇子已经明显有了藏区的风格。路边的建筑物低矮、凌乱,但无一不是这里和过往车辆所必须的,没有一点多余和浪费。草原和镇子没有界限,和通天河水一起默默的养育着镇子上的人们,他们的笑脸里只有简单和满足,我看不到肆无忌惮的物欲和所谓的远大理想。

不远处的山坡上数十道彩色的经幡整齐的围成圆锥形,一位老人在水边默默地看着那经幡,她在祈福吗?还是仅仅虔诚的就那么看着呢?一列火车从我眼前风驰电掣的驶过,提醒着我这里已经有了现代文明,这里终究会更加的美好。我心中默念,无论如何请留下这里的纯朴和简单吧。

离开雁石坪距离青藏交界的唐古拉山口只有短短不到100公里了,我有点后悔这一路开的太快,走的太急,很多景致真应该再细看看。但大自然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猜到她的心思。阴晴倏忽变换的天地间,红色的丘陵上绿草如茵,不需皴染已然明艳不可方物;雪白的山顶上层云如浪,不需擦拭已然高洁不可亵玩。

突然,一只狐狸跑过路基,在路边的坑洼里喝水,我兴奋极了,在原野上与一只野生动物邂逅还是生平第一次,尽管进藏后见到的更多、更神奇,但这毕竟是第一次,我像个未谙世事的孩童大喊大叫起来。兴奋感尚未消退,路边一只旱獭又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它像个欣赏风景的隐士面朝大河,安安静静。我自失一乐:我还真是不如一只獭子了。平心静气,专心开车吧。

在距离唐古拉山口还有19公里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举世闻名的唐古拉兵站——海拔4900米的军营。我停下车,满怀敬意的向这座军营也向这座军营里真正的男子汉们注目行礼。“钢钎打不进,人也要扎根!”这句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口号已然响彻在我耳边。这些不畏风雪、扎根高原的将士们永远都是值得被尊敬的英雄!

再次上车的时候,我开始有了较为严重的高原反应,明显感觉呼吸不畅,尽管喘着粗气,可还是胸口发闷,最后开始犯困。好在是自驾旅行,我熄了火将车窗留个缝隙,索性合眼睡了一觉。没想到这仅十几分钟的一觉竟然让我立即适应了高原上稀薄的空气,不但没有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甚至开始觉得身体有一股力量蓬勃燃烧。一鼓作气,我冲上了海拔5231米唐古拉山口。

山口的四面仍然是草原和大山,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山坡和原野上的野草坚强的生长着,虽然不能完全遮蔽黄色的沙土,但仍然称得上生机勃勃。山口上有几座纪念碑:光缆通信工程竣工纪念、青藏电力联网工程纪念还有一座军人塑像,纪念碑和塑像周围有很多虔诚的藏族同胞悬挂的经幡和哈达,色彩斑斓、随风舞动,他们在用着古老而圣洁的形式表达着他们的情感。

在这风雪仓库的最高点上,人显得微不足道,但这里被纪念的人们却是微不足道人群中足以傲然的巨人。

翻过唐古拉山口我终于踏上了西藏的土地。在看到怒江源之前的一段路上,“开阔”就是主旋律,四面八方都是一眼望不到边际。虽然开阔却不单调,毕竟这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所以抬头就是云层,云层随着风飞舞变幻,车窗两边起伏裸露的土层和疏密错落的草皮调整着巨幅色彩的搭配,偶尔几处牧人的房舍和帐篷点缀其间。

我再次熄火下车,坐在引擎盖上,慢慢抬起头,轻轻的呼吸。听着风响,让高原的光芒缓缓照着我微微闭起的双眼……

怒江源在安多这一段好像是叫做红水河的。这名字很贴切。裹挟大量泥沙的缘故,这河水赤红如血。河道大都是嶙峋的怪石,怪石不止形态怪异,而且五彩斑斓。

就是这样一条湍急浑浊的河流在怪石上面薄薄的土层中孕育出了茵茵碧草。因为有了尽管低矮却茂盛的青草,牧人们就可以和他们的牦牛一起在水边安详生活。

沿着红水河我结束了一天的行程抵达了安多。没想到,迎接我的是几只自由自在的藏区土狗。再往后的旅程中我发现西藏算得上是狗的天堂,我根本没办法判断哪些是野狗,哪些是家狗。因为它们全都自由自在的四处游荡,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威胁和恶意,它们把我这样的旅行者也当作藏族同胞们一样友好而热情。

安多是沿青藏线109国道进藏后的第一座县城,往南就是那曲和拉萨,往西就是令无数自驾者着迷的大北线。对所有的旅行者来说安多都是重要的补给站。正因为此很多内地人赶往这里做起了餐饮、住宿的生意,虽然自然条件艰苦,但物以稀为贵,逐年增加的游客抬高了这里的住宿和餐饮价格,尤其是住宿。

安多的建筑物民族特色并不浓郁,只在窗、檐等位置略作些装饰而已。要不是县城里身着藏族服饰的居民还真有到了内地什么扶贫点的错觉。好在停留时间不久,在7、8月藏地的清冷中度过了一个晚上后我开始向大北线进发了。

大北线的第一段是安多到班戈,距离430公里,全部是柏油路面。不是什么艰难的旅程,所以我计划先前往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措那湖感受一下。途中的风景自然是好的,但究竟怎么好法我居然已经忘记了,因为所有的关注点都留给了一路上可以近距离接触的牦牛。这些温驯、憨厚、结实的家伙们让我一个人的旅途一点都不寂寞。在和他们逗弄玩耍的过程中我居然忘记了自己身处高原,上窜下跳不说还狂奔着追赶了它们好一阵子,等停下脚步的时候,大脑瞬间缺氧,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胸口犹如被大火烧、大锤砸一般又涨又痛。强忍着站在原地呼哧了十几分钟才算缓过劲来。一只黑色的牦牛转过头看着我,一脸的无辜。但我觉得它分明是在偷笑,笑我这个内地来的笨蛋竟然敢在高原上放肆。

公路上终于出现了指向措那湖的路标,我看看那砂石路心里有些胆怯。转念一想,大北线一千公里的路怕是比这个还要差,如果连这里都克服不下来那不如乘早打道回府好了。于是我坚定的从柏油路上拐下了小路。走了一段之后,砂石路变成了草原上两条深深的车辙,此时,导航、地图统统没用了。我沿着车辙一路前行,羊群、牦牛群、居民点散落在辽阔的草原上,那么恬静安逸,又那么生机勃勃。

路边,一只旱獭突然从洞里钻出了脑袋,我仔细打量着这个肉嘟嘟、毛茸茸的小家伙。它很灵巧,眼睛随着脑袋迅速的向四周打量,耳朵也机警的听着周遭的动静。正看着,洞里又钻出了一只獭子。两只獭子互相交流了点什么就一前一后在草原上撒欢跑远了。

我终于还是走错了路,稀里糊涂闯进了措玛乡活龙夏玛村村委会的所在地。这是旅程中唯一一次进入藏区村子腹地的经历,但这次经历是美好不可复制的。

村子稀疏的散布者十几户村民,每一户都有水泥道路相连,水泥路边是太阳能的路灯。村民的房舍和圈舍都是石头砌的。房舍的烟囱红白相间,有些还有图案;屋檐是天蓝色,并描画着各种纹饰;墙面斑驳着粉刷过的白色和灰浆的灰色;圈舍的墙上铺满了冬季取暖用的牛粪饼。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牛粪味,说香虽然不合适,但我真觉得很好闻。村子里唯一的砖结构建筑是村委会,我一边问路一边和村委会里三个年轻人聊了起来。得知这里终年很少有外人进来,生活周而复始的简单。他们当中有一位是大学毕业后被选拔来的村干部,汉族人,另两位是藏族姑娘。这里的封闭和单调让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但这里的质朴和纯洁也让他们的心底纤尘不染。所以这里的孩子们几乎都在村委会玩耍,而他们也就在孩子群里烦恼着、快乐着。

问清楚道路后,我把车上的巧克力分给了嬉闹的孩子们,并和孩子们合影留念。我想,照片中那些质朴的笑容总有一天会提醒我活着的真谛。

顺着原路我出了活龙夏玛村,路上遇到了两个村里的男孩,他们牵着自家的马在放牧。我冲他们喊“你们好!”,他们也对我喊“你好!”。我傻笑着开车上了去措那湖的砂石路,转过头看看,孩子们和村子已然隐没在了辽阔的草原之中。

一路的砂石,一路的颠簸。路边依旧是牦牛群、羊群和牧人的家,还有蓝天、白云和绿草。来不及感慨、来不及赏玩。一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看到了那海拔4650米的措那湖。

措那湖,藏语意思是湖的前边。开始,我只是猜测措那之后还有更多的湖,在后面旅程中我才明白我的猜测差的太远。“措那”应该是美丽的湖泊从此开始。

来到措那湖的时候天阴沉沉的,所以湖水的颜色有点灰暗,而不是传说中碧蓝如洗。尽管如此,这青藏铁路边的圣湖还是让我欣喜快慰。

从远至近,草的变化先是一美。从下了砂石路开始的数十米草滩和沿途高低起伏的草坡没有什么区别,没过脚面的细草大都是黄绿色,根根细长,看起来饱满的充满着香甜的草汁;靠近湖水的数十米,细草瞬间拔高了起来,翠绿的草叶大都能够没过膝盖,每一根细草都像挺立的长枪笔直、坚硬,如枪林的草丛中还有一些泛黄的草叶也一点没有萎靡下去,一样骄傲的直立着;等到了湖边,嫩绿的草芽像绒毛一样布满成百上千密集的小土丘。

湖水身为主角更是不能不美。“清澈见底”对她来说就是一句白描而已。湖底的泥土、砂石纤毫毕现。就连水鸭划水时脚蹼扫出的气泡都看的清清楚楚。湖水真像一面镜子,刚才的阴云和偶尔露出的蓝天都完美的印在湖面上,但稍远处明明就是波光粼粼啊。

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已经被丢弃了很多垃圾,最多的就是饮料瓶。在此后的行程里,这样的垃圾我仍然不断见到,也曾经看见武警战士辛苦的捡拾着。游人们啊!这天地的之间的风景难道和塑料瓶一样也是一次性的吗?

“措”就是湖的意思。措那之后,一路是“措”。

记得在出发前,曾看到一位网友写过一篇游记《错上加错》。所记录的就是一路的“措”。千里大北线,我没能记住每一片湖的名字,也没能记住每一片湖的样子。留在心底的感受只有如同广寒深处的纯净,和每一片湖水变幻的色彩。懂措、蓬措、拥措、巴木措……

还想起不少的旅行攻略里说大北线的湖千篇一律,看一个就足够了。但一路前行我觉得这话不准确,相似的是有,但大不同的更多。

离开措那到达班戈的路上我不确定是经过了四片还是五片湖水,但最美的那一片,优雅的巴木措湖蓝伴着金黄的光晕总会从从容容浮现在我眼前。

在我初见巴木措的时候,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在距离公路还很遥远的南边,顺着悄悄从绿色变为金色的草原望过去,云层不知在哪里被阳光射出了几个天窗。几道光柱氤氲,不知是水汽在接天而上,还是层云在徐徐落下。在山峦的怀抱中,一线水波朦胧。

公路上过往车辆稀少,我大着胆子看一会湖看一会路。踟蹰约二十分钟后,前方有了最靠近湖的路面,我停下车,急不可耐的往湖边奔去。

就在锁车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路的北面凭空多了一座市镇,而且有音乐淡淡的飘过来。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闭上眼睛揉了揉,放眼看过去,原来是藏族同胞在这草原上举行着一场盛大的活动,我猜想有很多人是从数百公里以外的地方赶来的。因为一路行来,这里的人实在太少,所以突然见到如此熙攘的场面,我的惊诧可想而知。可惜的是,直到今天我也没能弄清楚那天见到的活动究竟是什么。但听后来遇到的藏族朋友告诉我说,我的运气真好。

此刻日已偏西,我选择往湖边走去,放弃了往人堆中去一探究竟的想法。

有句老话说“望山跑死马”,在这苍茫的青藏高原上望湖也不近。走了一段后,地势起伏竟然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巴木措了。

又走了近十分钟,爬上一个缓坡,湛蓝的湖水终于横在了我的眼前。

回头看去,公路隐没在了地平线下,连那热闹的“市镇”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终于来到了湖边,原本干净的空气里充满着湖水的湿润,我抑制着下水畅游的冲动,让眼前的水波、鼻息中的水汽慢慢渗透我的全身,从外到内、从肉身到灵魂。

在湖边我来来回回踱着步,找一块干燥的砂石地,闭上眼睛,坐倒、躺下。听着湖水被风吹动的哗哗声,和飞鸟偶尔的啼鸣,分明醒着,却在梦里。

夕阳开始洒下余晖,我必须要动身了。依依不舍缓缓走上公路。此时才发现我已经偏离自己的车将近2公里远。回头望去,远近山峦开始在云层下渐渐模糊,草原披着闪烁的金黄也将告别这一天最灿烂的时光,巴木措的湖面,两道彩虹浓淡相伴从天而降。

几处牧民房舍的炊烟、几个称不上湖的小水塘、几座起伏的山峦之后,巨大的夜幕终于拉开,天边月如钩。

深夜十一点我到达了班戈。疲惫不堪的身体刚刚躺在床上,意识就模糊了。

清晨时分,我像是充满了电的机器,恢复了伴随我整个旅程的兴奋和热情。在街头好奇的欣赏着这个小小的藏家镇子。因为还不到8点,路上没什么人,街道两边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只有高原上的狗三五成群,给这小镇带来一点日出时的活泼。

出镇往西,柏油路面没有了。往下我将真正开始挑战1000多公里荒芜人烟的大北线。

然而,就在还能看得见的镇子的时候,高原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泊油路面结束地方正在修路,黄土路基交错着平坦和坑洼。一条长长的坡道突然出现,我想当然的按照正常的车速开始爬坡。高海拔地区的气压和空气含氧量让发动机的进气和燃烧迅速变弱,第一道坡我没能爬上去。在几次折腾无效之后,我只好将车倒回坡底,低档高油,在高转速带起的轰鸣声中将车冲到了坡顶。

一个多小时后,我逐渐适应了这种路况,开始顺利的在颠簸中起起伏伏,而路边无名的景致也像是鼓励我似的,近水远山时隐时现,艰苦中多少有些慰藉。

虽然只有路基,但总还算是公路,很快,我就体会到了算不得是路的痛苦。刚开始,只是路基慢慢被草皮所覆盖,草皮上有两条被车轮压出的痕迹,蜿蜒伸展。车走在上面虽然没有柏油路面舒适,但也还算得上平坦吧。可平坦绝对不会就这么单调的延续下去,泥泞和积水越来越多,为了避免车辆陷入泥泞,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路面上,疯狂的打着方向盘,躲避着较深的水坑,在较浅的水坑上面对抗着连续的打滑和颠簸。紧接着,连续几处被水流冲断的路面更加充分提升了我的驾驶技术和驾驶勇气。记得有一处完全是个跨度十余米的大水坑,水坑连接着一条不知是人为还是天然形成的水渠。我根本不敢把车开下去,只好脱了鞋赤着脚,往来趟了一遍,在冰冷的水流中大概估摸准位置,才大轰油门涉水而过。

路边的班戈措早已出现,湛蓝的湖水不断挑动着我的神经,我不敢转过头去认真的看她,只能偶尔一瞥,或在没有泥泞的时候,匆匆停车,匆匆欣赏。此刻的我真不如在茵茵碧草上放歌的牧人,甚至不如他们身边吃草的羊群。没来得及靠近、没来得及品味,对路况的担心袭上心头,继续紧张的开拔吧。

紧张的情绪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车到色林措边。每当找到一块不至于陷车的砂石路面,我就会深深松口气,最开始看着湖边牧马的藏族汉子,那份潇洒和快意让我呆呆的望了很久。后来几次渐渐被湖光山色所吸引,只是单纯的、心无杂念的下车欣赏色林措的风光了。

色林措周边星罗棋布着二十多个小湖泊,整个湖泊绵延七八十公里,从班戈到尼玛很长一段路都是紧紧靠着她在前进。停留时间最长的第一部分是叫做错鄂鸟岛的一片水域。我一点不因为没有登上鸟岛而感到遗憾,因为能够徜徉在这样的纯净的地方我已经万分的满足了。当然我也告诉自己,这里我一定还会来,一定会登上鸟岛去看一看。

停留时间最长的第二段再次证明了那句话“无限风光在险峰”。在通往这一段景色的时候,我经历了整个旅程中最危险的路段之一。在泥泞和大小水坑终于过去,道路开始平整,尽管颠簸却再也不用发疯似的扭转方向盘了,算是轻松了好一阵子。然而没过多久眼前的大坡让我几次差点放弃前行的勇气。大坡的一边是崖,一边是山。大坡上布满了裸露的石块,被水流冲刷过的沟沟壑壑鳞次栉比。我一次次轰足油门一次次熄火在半坡一次次倒回坡底。停下车,坐在崖边的石头上抽支烟,我开始新的尝试。我不再考虑躲避石块和沟壑,以“S”轨迹拼命冲向坡顶,在紧擦着山崖拐过最后“S”弯后,我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被眼前的道路吓住了。原来这是一个90度的弯道,而弯道两边都是陡坡,唯一降低难度的就是后半段陡坡路面平整了许多。我把头抵在方向盘上盘算着是否还要继续挑战的时候,迎面开来了一辆油罐车。我只好再次倒车到坡底,让油罐车擦身而过。

我对自己说,再冲一次,过不了这关就返回安多去拉萨算了。毕竟我不知道转弯后是不是还有转弯,毕竟这弯道有让我撞山和坠崖的风险。

再次擦着山崖冲过了第一段坡道,在只要减速就冲不上去的情况下,我发狠保持车速急转弯,车身快贴到大石头上了,我近乎不管不顾直直向上猛冲。在冲上去的瞬间,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没来得及做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土路弯弯曲曲伸向前方,一座矮山隔开了两片湖水,一片嫩绿、一片碧蓝。都在蓝天白云的掩映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惊喜仍然没有完结。没几分钟,开车到了湖边,一队藏羚羊正在喝水、嬉戏。这美好的生物与我相距不足十米,它们好奇的看着我,我欣喜的看着它们。

山水当然是美丽的,尤其是在冒过风险、吃过苦头之后更是美不胜收。我开始觉得这次旅程更像是一次探险。

道路在砂石、泥泞、草滩上交替连接,在第三次做长时间停留之前,我沿着这样的道路与色林措时远时近。

近的时候路的一边就浸在湖水里面;远的时候湖水与云天相接;还有些时候低矮的山丘遮挡住视线,色林措仿佛不曾存在过。

很多的山丘就像是整块的岩石,巨大的岩体在白昼的曝晒和夜晚的寒冷中被流水和风沙日以继夜的侵蚀,形成千奇百怪的造型。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一部科幻片《宇宙威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科幻片里的火星,红色的星球布满沙砾,巨大的岩石色彩斑斓,岩石上规律的刻画着风蚀的痕迹。脑海中的回忆和眼前的景色开始重叠,甚至开始替换了。

也许火星很美丽,但肯定不如地球,因为地球上有液态水。所以当奇异的山石和湖水、溪水哪怕是小池塘的水配合起来都相互间增色不少,更何况还有深浅渐变的绿草地和黑白分明的牛羊群。

西藏古称乌斯藏,猪八戒在这里的高老庄幸福了几年,坎坷的取经路上多次心猿意马想回高老庄生活。如此说来,猪八戒还真不是个简单的“夯货”。一路走、一路看,我还真想找找当年的高老庄究竟在哪里。

是在明艳的湖畔?

是在柔软的草滩?

是在嶙峋的山脚?

是在光洁的溪边?

是在绮丽的小岛?

还是在如画的梦境之中?

车驶上了一座小铁桥。桥基、桥面、桥边全部都是用槽钢、铁板用螺栓组装起来的。小铁桥跨过一条小溪,好像很简单、很不起眼。但就是这不简单、不起眼让牧人们不必再涉水而过,让往来的车辆不必绕道很远。所以,牧人们还是用经幡这最合适的表达感谢着小铁桥和小铁桥的建设者们。苍茫大北线上,这样的小铁桥究竟有多少座,我没有数过,但我不止一次真诚的感谢过。

过了小铁桥之后,疲惫悄无声息的侵占了我的意识,快要睡着之前,我总算停稳了车,闭上眼睛稍做休息。

叫醒我的是乌鸦的叫声,车窗边有一片小水洼,可能是雨后的一点积水。一只乌鸦缓缓落在水边,啄了几口就飞走了。看看时间,我竟然睡了近一个小时,真得感谢这只乌鸦,再睡下去怕是深夜都未必能赶到尼玛县城。

我擦把脸,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准备继续前进。这时,一只藏羚羊从车前奔驰而过,还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多可爱的家伙啊。我故意按响了喇叭,它愣了一下之后,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小小的恶作剧冲淡了睡梦中带来的孤独感,我叼着烟,坏笑着继续前行。

在色林措第三次停留的地方风明显大了很多,湖面上已能看到浪花,层层浪涌由远至近,不断冲上岸来,湖水的颜色也由深蓝向浅蓝铺向岸边。湖对岸的山在已经开始西沉的阳光下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有明艳有深沉。

依依不舍的离去,步步回首的眷恋,落日的大幕开启了。

色林措的湖水和周围的山峦涂被抹上每一天最靓丽的色彩。牧人家里的炊烟已然升起,羊群开始缓缓挪向羊圈。

落日开始绽放余晖,草地一片金黄,山峦披上彩霞。远近的层云也开始借着金光幻化出瑰丽的奇观。天幕是密集的云层;在天幕上的布景也是密集的云层;布景前飞腾起舞的还是密集的云层。大师手中的水墨画?纵有千种笔法,万般手段,只可惜心胸中盛不下这如斯天宇的刹那,又如何挥洒描摹得了呢?

突然间,眼前一片乌黑。我打开车灯,在草原上沿着车辙继续前行。一个转弯,天空突然被点燃了,大地连着层云给太阳供给着无尽的燃料,水面上倒映出灿烂的天界火光,炽热、灿烂。

午夜,拖着一身的疲惫捧着满心的热情抵达了尼玛。在充满民族风情的宾馆,满足的躺在床上。明天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呢?

车出尼玛,晴空万里。大地的顔色渐趋丰富,不少云朵开始学着大地的色彩装扮自己。

很快,随着一直作为参照的主路两边的牧场围栏开始进入草原深处,手机信号消失了,车载导航也只能用来判断行驶的方向。眼前的道路就在大草原上杂乱伸展、纵横交错。想到从尼玛往西,改则是必经的大县,我就沿着车辙最多的地方不断开过去。

几匹马一边吃草一边往我这边缓缓走来,它们一定称不上骏马,没有遒劲流畅的线条;没有随风劲舞的鬃鬣垂梢;没有虬结的肌肉;没有明亮的光泽。体型最大的那一匹看起来有点憨、有点木讷,但皮毛干净、膘肥体壮。看来主人一定把它照顾的很不错。它们和主人一样,简单质朴、自由自在。目视着我这不速之客,连警惕都显得慵懒。

几只公羊在一块高地上俯视着我,为首那只双目炯炯,两角傲然,一身皮毛战袍也似。像个领军的将领,用目光在给我传递骄傲和警告。

一小段经幡晃动的颜色把我带到了路边一所房子旁,我猜想这是牧人们放牧的临时居所吧。虽然门窗齐备,但低矮、简陋。仅有的装饰就是房顶上那一小段经幡。一个小女孩在门口忙碌着什么,房前一辆微卡、一台摩托。两块太阳能电池板往房间里输送着电力。文明还是蛮荒?丰富还是匮乏?两种声音在我脑海中翻腾搅动着。最后我只好对自己说,来西藏我很幸福。此时此刻,我祝这个小女孩和她的家人幸福。

穿过一座山,一小片湖水像一路上许多湖泊一样安安静静躺在草原上,远处依旧是等着我一座座要去穿越、去远眺的群山。湖边,羊群很悠闲的啃食着青草,一匹母马带着自己的小马驹享受着正午的阳光。在它们身后是一只死去的牦牛,皮肉已无,只剩下白骨和牛角等待着草原慢慢的风化它们。我在猜想那只牦牛是怎么死去的,是生病还是遭遇了狼群的袭击?羊群和马就在牦牛尸体的身边自行其是,是麻木吗?不,这应该是透着智慧的本能。

我脑海中响起了《狮子王》里那首经典的《Circle of life》。

“……

some say eat or be eaten

some say live and let live

but all are agreed as they join the stampede

you should never take more than you give

in the circle of life

it's wheel of fortune

it's leap of faith

it's band of hope

till we find our place

on the path unwinding

in the circle,circle of life

……”

后来,我还见到过秃鹫、乌鸦啄食死羊的情景,并亲眼目睹了野狗猎食旱獭的一幕。我想,只有草原上这些轻松直面命运的生命才是真正用自己的命运在一遍遍印证着着生命的轮回。我想我有一点明白了草原民族天葬、野葬的真谛。至少那不是残忍而是对生命本身和生命轮回的敬畏和尊重吧。

一对藏野驴母子突然出现在了一片水洼的对面。我仔细的看着它们,它们所有向着太阳的皮毛都是棕色的,其它部分则全部是白色,整个脸型有些像马。它们一点没有内地小毛驴的那种滑稽感和呆滞感。奔跑迅捷、反应灵敏。它们应该算得上是美丽的动物。在自己民族的语言习惯里,往往把“驴”作为极富贬义的象征,但看看藏野驴,那种贬义至少在我心里荡然无存。我突然想起来白杨树的树叶,迎着太阳的是翠绿色,而背着太阳的是灰白色。如果没有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对其象征意义的高度提炼,只怕今天白杨树也还是大西北最不起眼的生命之一吧。如果这大草原是一颗白杨树,一群群的藏野驴就是那树上的叶子。自由、平凡,恪守着生命轮回的规律,生息繁衍。

很快,我就发现这两只藏野驴是一个群落的成员。我有些激动的加速向它们追了过去,驴群却并不害怕。刚开始它们在我车前面跑一段、停一段,观察两眼,看我还追它们就继续奔跑。往后,当它们发现我没有恶意的时候,索性就在我车两边和我的车并排跑起来,我止不住的兴奋,一边踩着油门和它们并驾齐驱,一边大喊大叫着自己都不明白的音阶。

忘乎所以之后往往是需要承担一点后果的,在我发现路不见了的时候,我能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的僵硬感,我知道在这里迷路意味着什么。我平复情绪,仔细观察着一路和驴群奔跑过的痕迹。而此时,与我驱驰过的“伙伴”们面无表情的看了我几眼,就继续悠哉的吃草、散步去了。

四面全都是起伏的山峦,刚才的兴奋让我忘记了是向哪个方向疾驰了近半个小时,而草地上刚刚被我的车轮压出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我只能告诫自己不要着急,尽快开往高地,找到一户牧人问清方向再找路吧。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无论我在草原上怎么兜兜转转,眼前还是只有起起伏伏的山峦和一望无际的草皮,就是看不到一点车辙印,和哪怕一只牧人的牛羊。我开始担心今夜要露宿于此了。

突然,远处一丝尘土飞起,我赶忙驱车往尘土方向奔去。在一个陡峭的土丘上我停住了车,土丘下面一辆皮卡车卷起高高的尘土在草原上飞速前行,而烟尘后面竟然没留下一点印迹。我赶忙下车,在土丘上对着皮卡车招手、喊叫。 很快,皮卡车到土丘下停住了,下来一位身穿藏袍的藏族大哥。对我招了招手,用生硬的汉语问我:“怎么了?”我赶忙放慢语速回答他“我找不到路了,我要去改则。”藏族大哥听懂了我的话,说“你不要动,我去接你,带你出去。”我的“谢谢”还没有出口,藏族大哥就已经发动了车子。我看着他顺原路返回了一段后转了个弯就不见了,又过了一会,神奇的像从草皮中长出来一样,从土丘后面冒出了烟尘。藏族大哥没有下车,摇下车窗,对我说“走,跟着我。”我赶忙答应,跟在他的车后面,从另一个方向开了过去。

在我看到路的时候,皮卡车停住了,藏族大哥下车后,又细致的给我指了指怎么从草滩绕到路上去。直到我完全听明白,才上车离去。而离去的路线竟然是刚才领我出草滩的路。他开这么远,一点都不顺路,就为了给我带路。我一边心怀感激,一边后悔为什么没有留下那位大哥的电话,甚至粗疏到都没能问问他的称呼。

就这么矛盾着,我继续出发了。

不久,我按着藏族大哥的指示,绕过两个小山包顺利开上了路。尽管那路仍然是被车辙印压出的沙土。我在激动中大声的喊:“谢谢了!藏族大哥!有缘再见!”

路边,一位牧人和他的羊群此刻显得光彩夺目!

云朵给大地投下了巨幅的阴影,有些形态万千,有些整片不见光亮。天地之间蓝色、白色、绿色、红色、黑色浓淡交织、无边无际。

很多人说,来西藏是心灵之旅。我不知道我的心灵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洗礼的,但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当我抬头看着万里云海,眼眶莫名的湿润了,也许是远处雪山一点银辉刺痛了眼睛,我终于流下了眼泪。

泥泞的道路让我无法再停车细看天地之间的景色,只能保持车速从泥泞中滑行前进。,前方一个放羊的女孩儿和她的羊群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她身后是云海和山峦组成的大幕,我开始有了一种不在人间的飘忽感。

这瞬间的思绪终于让我放松了对路况的警惕,车陷住了。

在通过各种操作无效之后,我无奈地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工兵铲,开始清理轮胎和底盘前部的泥沙。坚硬的土质和持续的水流让这活分外艰难,我看看表中午一点二十分,看来脱困至少得两三个小时。然而高原稀薄的空气很快让我意识到,时间至少得翻一倍,铲几下就得呼呼喘几口气。十几分钟后,我开始有了明显的疲劳感。

恰在这时,远处驶来一辆摩托车。车上坐着一位健硕的藏族大哥,他身后是个七八岁的藏族小男孩。他停好摩托车,大步向我走来。我立即绷紧了神经,这里四面荒野,数百公里人烟罕见。对方是要干什么呢?

藏族大哥走到我跟前,没有和我说话,目无表情的伸手要工兵铲。我更加警觉了,这工兵铲对车对路是工具,可对人,那就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我无论如何不能松手。于是保持着客气对他说:“不用了,我自己能搞定。”

藏族大哥还是没有说话,看了看我,又绕着车走了一圈,然后在车前边盘腿一坐,开始用双手挖着已经埋掉前挡板三分之一的泥土。我愣了一下,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用铲子挖着埋着左前轮的泥土。那个小男孩从路边捡了几块石头也走了过来。我继续保持着警惕,用余光观察着那个孩子。男孩冲我笑了笑,用几乎听不懂的汉语对我说:“你好!”然后把那些石头塞在了还没有完全陷进泥土的后轮下面。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时,坐在车前的大哥叫了我一声,然后伸手又要要工兵铲,我赶忙递给了他。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开始一铲一铲挖了起来。我脸上火烧一般,羞愧的无地自容。但又不能表现出什么,就一边和小男孩捡石头往车轮下垫,一边悄悄打量起那位大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编成两条辫子盘在头上;脸膛黝黑,戴一副石头墨镜;一部络腮胡须根根倒竖,也是黑白分明;脸型方方正正,很是威武。他的藏袍已经在泥地里湿了不少,我赶忙过去对他说:“大哥,你衣服都弄脏了,我来挖,你歇会吧。”他看看我,又低头看看我的鞋,用手摸了摸,说:“你的鞋不错,皮子的?”大哥的汉语倒还算清楚明白。我赶忙说:“翻毛皮的,一般,还凑合。”大哥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继续挖着泥土。

接着,从大哥骑车过来的方向又远远的走来了几个人。我再次紧张了起来。来的人是一个大姐,一个姑娘,和两个稍大一些的男孩。我心里开始嘀咕,不会是帮完忙狠宰我一把吧。算了,要真宰,就认了。不管怎么说总是帮我脱困了。

来的人还是不怎么说话,都是一声不吭开始挖土、捡石头。

四十分钟后,陷住车轮、前挡的泥土都挖开了,前后轮下面也垫满了小石头。大哥对我说:“试试吧。”我答应一声,上了车。一脚油门下去,车迅速的开出了烂泥坑,我继续向前开过两个泥坑,把车停在了一小块干沙地上。然后走向他们。

而他们已经开始要走了,这一下轮到我着急了,我赶忙跑过去,边跑边喊:“等一下,大哥!你们等我一下!”

……

最终,我只给那个小男孩一个工艺笔记本和两只彩笔。把一箱并不怎么值钱的食品硬塞给了大哥。我在大哥全是藏文的手机上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并记住了他的。

之后,好一段路,我都没心思去看四周的景色。我想起了出发之前朋友们对我的忠告:

“千万不要让人搭你的车”,可在进入大北线前,和此后的旅途上我搭了好几个小伙伴,旅途后期还曾搭过拉萨周边的藏族农民,每一个人都很友善,都讲给我许多未曾听过的故事。

“老藏可坏了”,可这一路走来,每一位藏族同胞给与我的都是善良、真诚的一面。

也许是我运气好,没有遇到坏人。但我坚信,一定不只是这个原因!

再次看到藏野驴的时候,没有了第一次的兴奋和冲动。我只是远远的欣赏着它们,欣赏着这些三五成群游移的动物,欣赏着它们在这神奇的大地上跋涉、远足的安逸间隙。

云海突然翻滚起来,短短几分钟整片天空就阴云密布。远方有几处云层较薄的天际,阳光极具穿透力的洒落下来,在山坡上形成与周遭明暗对比鲜明的高原奇景“天窗”。

从第一滴雨点打在车窗到大雨倾盆洒落,之间好像没有过度。刚才还干枯的沟壑,迅速成了溪流,草原被润湿,山峦被氤氲。

大雨持续的时间并不久,短短半个小时后,雨就开始变小并慢慢停了下来。而云海也再次翻滚,天窗开始融合、变大,渐渐露出一小片蓝天,然后是很多片、很大片。

路边再次跑出来藏羚羊和藏野驴,它们和我这不速之客一样畅快的呼吸着雨后的气息。

因为路上的种种滞留,今天的行程进行的格外缓慢。我开始担心到改则又要赶夜路,于是开始打足精神一路狂奔。随着天空越来越湛蓝,快到下午五点的时候我到达了洞措乡检查站,检查站的武警战士和藏族警察让我出示《边境管理区通行证》,这意味着我告别了那曲地区,到达了阿里地区。藏族警察在看完我的通行证后,问我:

“从哪里来的?”

“甘肃酒泉。”

“今天从哪出来的?”

“尼玛。”

“你一个人?”

我说:“是啊,就我一个人”。

他有点不相信,从岗亭走出来,看看车里确实没有人了,就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车,点点头,对我竖起大拇指说“你真厉害!商务车过大北线进阿里,还是一个人。佩服!”

我笑了笑,说:“谢谢。”又问他“前面的路怎么样?”

“前面的路比你来的路好走。不过还是要小心,开慢点。”

我再次道谢,等他在我的边防证上盖了戳,准备继续赶路。正要转身的时候,他又叫住了我“等一下,这个你拿着,路上用得着。”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西藏简易地图,名称是《西藏自治区国省干道交通警示便民服务略图》。地图背面是各地区急救医院的电话号码表。我又一次表示感谢后,和他握了握手,出发了。

青藏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而羌塘高原是青藏高原海拔最高的组成部分,阿里就处在羌塘高原的核心地区。所以阿里被很多旅行者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也有很多人说,没有来过阿里就等于没有来过西藏。此刻,我踏上了阿里的土地,并且已经穿越大北线一大半的行程了!我期待着冈仁波齐,期待着玛旁雍措,期待着珠穆朗玛……

路的前方晴空万里,身后彤云密布。沿途山石更加奇诡,人烟更加稀少。但与天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近。我有一种把双手伸出车窗外在碧蓝的天空中触摸云朵的冲动。路旁的石山顶上落着一只乌鸦,它突然飞起,盘旋四顾,似乎是在盯梢一只可怜的猎物。远处一座雪山正在喷云吐雾,我开始幻想这颠簸的搓板路能一直延伸到它脚下,好让我顶礼膜拜。

阿里的干燥气候举世闻名,搓板路上的水坑开始越来越少。窗外巨幅的画卷让我犹如沧海一粟,无论怎么快都好像永远也冲不出去。不知不觉,车速已经过了80km/h。剧烈的颠簸虽然让扶着方向盘的双手又开始有了麻木感,但我早已开始变态的享受这种异样的刺激了。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大坑,大坑的一边是一块巨石,另一边则是又宽又深的排水沟。减速刹车已然来不及了,我只好加速冲了过去。

巨大的惯性让车冲过了大坑后又跳了起来,我握着方向盘等待着车辆失控后的静止。

一声巨响过后,强烈的震动让我不由自主说了一声“完了……”。车斜斜的停在了路上,我下车弯腰检查底盘,看到了机油流水般的从油底壳倾泻而出。我来不及后悔为什么要开那么快,开始琢磨往下应该怎么办。

手机没有信号,过往没有车辆。我计算着目前的所在,距离前方的洞措乡乡政府所在的小镇子还有大约50km。

一辆摩托车卷着烟尘过来了,两个藏族小伙子在我跟前停下了摩托车,问我:“车坏了吗?”我说:“是啊,请问一下,这附近哪里有手机信号啊?”

年龄大的藏族小伙子给我指了指路北边,对我说:“看见那个帐篷了吗?那里有信号。”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至少两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帐篷。“我带你过去。”他让我上了他的摩托车,向着帐篷飞驰而去,那个年龄小的藏族小伙子则留在了原地。

摩托车刚停在帐篷边上,里面马上迎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相貌清秀的姑娘,一个是身着色彩鲜艳藏族服饰的老人。他们对我热情的微笑着,还邀请我进去坐坐。我双手合十微微弯腰给他们打了招呼,赶忙说:“不进去了,我的车坏在了路上,是来您这里打电话的。”

姑娘指指帐篷的一角,对我说:“在这里打,这里有信号。”我拿出手机靠在帐篷的角上,看着手机信号格从没有变成了一格,踮起脚尖拨通了一位精通汽车的朋友的电话。在信号从零格到一格的反复变化中,我声嘶力竭、数次拨号,得到的结论是必须找拖车把我的车拖到修理厂。但现实情况却是此时此地,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联系到一台拖车。

我知道这时着急也已经没用,脑子里思索着应急的办法,突然想起车里还有一桶机油,就是为了应付这种不时之需。我的向老人和姑娘道谢、告别,让小伙子把我载回了车旁。

和两个藏族小伙子寒暄几句向他们道谢后,他们爱莫能助的离开了。我翻出一条干净的毛巾,钻到车底下,用力把毛巾塞进油底壳那个指肚大小的破洞里。然后把一桶机油灌了进去。一狠心,以最快的速度往洞措小镇冲去,一边冲一边感受油门的反馈,随时准备停车。

所幸这50km再没出任何状况,我开进镇子后赶忙先停下车看看油底,毛巾竟然还没有被机油完全渗透。

接下来的状况却让我又跌入了低谷,洞措乡距离改则县还有90km。而洞措乡别说汽车修理,连摩托车修理都没有。更痛苦的是这里连招待所也没有。小镇子就坐落在从尼玛到改则砂石道路两边,唯一像样的建筑物就是派出所和两栋三层高的小楼。

看看时间,已经下午六点多了,疲惫和饥饿也开始渐渐袭来。我沿着镇子走了一个来回,看到一个大院子门口挂着“洞措乡武装部”的铭牌,我怀着碰一碰的想法走了进去。

几个年轻人热情的接待了我,当知道我的情况便主动帮我联系他们的内部招待所,还帮我把车停进了他们的院子。

半小时后,我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接着,他们又帮我四处联系第二天去改则的车,看能否带我去改则县采购修补品……

一天的紧张和疲惫终于让我在还没有等到确切的消息时就睡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仍然没有去改则便车的消息,我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去一家臧餐厅美美的灌了一肚子酥油茶,身体暖烘烘的,看着餐厅门口的大狗,我竟然开始乐呵起来,和它逗弄了一阵子。

走回车旁,堵塞油底壳破洞的毛巾不知何时已经被狗叼到了远处,车底下一大滩机油。我苦笑了一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迅速出现了,一位藏族大哥找到了我,问我是不是武装部几个小伙子说的来旅游车坏了的人,我赶忙说是。然后,他告诉我他今天要去改则,在看了看我的车后,就安慰我别着急,他的车是大车,可以把我的车装进去走。然后说去找几个人吃点东西就能出发了。

我没来得及高兴,就突然想到,我的车怎么才能装进他的车呢?联摩托车修理铺都没有的洞措乡有这样的设备吗?

藏族大哥回来的时候开着他的大货车,车里站着几个藏族小伙子。和我热情的打了招呼后,就找了根绳子,把我的车拖在大车后面,让我控制着方向拖着车出了武装部的院子。

奇怪的是出了院子后,大车并没有往该则方向走,而是往尼玛方向驶去。我正想问,大车开下了路,到了一块野地上。野地上有一道天然的土梁子,我终于明白他们的计划了。心中连连赞叹他们的聪明。

大车把我的车拖上梁子,就开了下去。然后把车斗冲着梁子倒了过来。在车斗和土梁子中间支了几块木墩,再把系在我车头的绳子调整好长度,几个藏族小伙子就开始又推又拽,硬是把我的车装进了大车斗里。

我坐在我的车里,我的车坐在藏族大哥车里。这是从未体验过的经历,我可以说是头一次放肆的在车上欣赏藏区的风景,而且可以欣赏的很细心、很细心。

90km的路就这样前所未有的、轻松的完成了。

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尽管这90km的路并不难走,可毕竟我没有自己开车。但不管怎样,我到达了改则。

因为油底壳要从成都发货,我在改则住了三个晚上。

改则相比一路过来的几个县城明显要大,至少还有十字路口,建筑物也多数都是两层。狗和羊自由自在的和人们一起徜徉在街道、享受着阳光。但在这举目无亲、四顾无友的小镇上生活三天也还真是一种历练。

在和一家小店的藏族老板聊天的过程中,我了解到距改则县城西北100多公里有一个扎玛芒保山村,现在这个村和周边的区域叫做先遣乡,这里有故事。

先遣乡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为和平解放阿里,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先遣连在翻越昆仑雪山后建立营地的所在。连长叫李狄三,曾经在贺龙元帅、王震将军麾下参加过抗日游击战、南泥湾大生产、延安保卫战并参与了新疆的解放。之后率领100多名汉、藏、蒙、回、维吾尔、哈萨克族战士组成的先遣连率先抵达阿里地区,拉开了新中国和平解放阿里的序幕。

李狄三和他的战士就在阿里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在后勤补给中断的环境中自力更生,一方面积极争取少数民族同胞的理解和认同,一方面还要和当时主张分裂的头人们谈判、斗争。一年后,确切的说仅仅8个月后,在后续部队抵达先遣营时,李狄三和他的许多战士们牺牲在了高原病患和饥饿寒冷中。

在我了解这些的时候,我同时了解到很少有人愿意去了解这些。的确,在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时代,李连长这样的先辈们逐渐失去了光芒,开始被人们遗忘。但我觉得他们的信仰、他们的人性至少会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为一些人所称颂,在更广阔的时空中永远给人以启迪。就算再少,也不会消逝。

遗憾的是我最终也没有能够前往那里去缅怀这些先烈。

车是在改则县“老邓汽修厂”修理的。老邓四十多岁,四川人。我叫他邓老哥,邓老哥在这里从事汽车维修已经近二十年,两个孩子都已经上了大学。他的修理厂在当地算是最好的,但这最好也就是简单的场院和一排简陋的土坯房子,他和他的弟兄们吃住都在这里。很多人都说四川人是最能吃苦的,我认同这种说法,这一路的旅程最艰苦的地方总能见到四川人的身影,他们干着餐饮、汽修、住宿等行业,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本本分分。他们自嘲是川耗子,但我说他们是地道的中国龙。

在等待配件的三天里,我每天都会去和他聊聊天,他告诉我在阿里这地方经常会有野外救援,在很多次的野外救援中他见到了许多城市里无法想像的事情:阿里的冬天下完雪是可怕的,大地被厚达两米的积雪覆盖,苍苍茫茫、一片死寂。有些车被发现的时候车里的人早已冻饿而死。还曾经发生过一个馒头一万块都买不到的事。邓老哥还让我看了几张他的朋友拍来的照片,体型比车还大的野牦牛疯狂的撞击路上的汽车,有些车会被整个掀翻,有些则会被牛角刺穿车体。还有巨大的棕熊盘亘在道路附近,汽车在它们面前也不过就是大一点的玩具而已。

我越来越敬畏这片神奇的土地了,虽然害怕但我骨子里却悄悄在期待着能够见到野牦牛和棕熊。

邓老哥的汽修厂里大都是高价的进口车,日系的丰田V6、V8、霸道最为常见。就在我的车开去修理的时候,先后就又进去了两台。一台和我的车一样油底破裂,一台整个前轴已经完全变形。按邓老哥的说法这都是人为事故,再好的车也经不住驾驶者的乱来。他告诉我说不久前就有一台路虎揽胜碰破了油底,结果从青海开来拖车拖回去了。

邓老哥对我也还算认可,尤其是我能开着算不到好车行列里的一辆国产商务车穿行大北线。尽管到目前为止车的前后挡都已经频临报废、排气管也在颠簸和碰撞中开始摇摇欲坠、油底业已破损。但我坚信这台1.8L的奇瑞东方之子Cross最终能陪我走完剩下的路,我不但能成功穿越大北线,还能漂亮的完成我一个人的青藏之旅。

在改则逗留的第三天凌晨2点,配件抵达修理厂。邓老哥和他的弟兄们连夜帮我安装修复,早晨9点,通知我车好了。

离开改则继续西行前往下一站革吉。

有了几天前快车事故的教训,在往后的行驶中我一直严格控制着车速,如此一来倒是能够很好的欣赏一下沿途的风光。风光的主题仍然是山和湖、天和云。说它们千篇一律吧,但我总觉得有不同,尤其是进入阿里地区以后,我明显觉得山越来越没有温和的线条,开始越来越多陡峭和嶙峋。天气变化也开始急剧,刚出改则的时候,我就像要被太阳烤熟的蛋糕,整个身体的热量无处宣泄,燥热感逼迫着自己不得不一瓶接一瓶的喝水。然而两三个小时后就突然大雨滂沱,坐在车里我都要瑟瑟发抖。大雨刚停,太阳就马上出来把雨水补充给我的一点湿润迅速炙烤挥发,继续口唇干裂。此时,望着远处被黑云笼罩的群山,就有迅速冲过去的冲动,因为那里一定在下雨,一定很凉爽。

山体的颜色是这一路最大的特点,我不知道这里那些彩色的山峦是否也算是丹霞地貌,但如果说它们就是彩色的云霞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一定不为过。就是这样的山在阴晴变化下,被太阳或明或暗的描画之后更显得丰富多彩、变化多端。阴晴变化下的还有草原的绿色和山体相互配合,我没有办法判断是这彩色的山在给绿色的草原做陪衬还是绿色的草原在给彩色的山做点缀。或者它们本就是一体,和一体的云雾相亲相爱。

有些山体甚至让我怀疑它们的表层不是土壤、岩石或者植被,也许是天神聚会后忘记撤掉的氍毹整块的披在了山体上;再或者有些山体本就是此地天神的毡房或帐篷,否则那些色彩是怎么来的呢?

然而神奇的美丽似乎没有尽头,很快当这山峦草原和湖水一起出现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形容那到底是怎样美妙的景象。我只知道我的灵魂离我而去,向着那片无名的小湖匆匆而去。只留下我这残破的躯壳怔怔流下泪水。

途经青海察尔汗盐湖的时候,我对盐湖基本是一无所知的,甚至不知道达布逊湖不过是察尔汗盐湖的一部分。看着一路形态万千的的盐花和星星点点的卤水洼,行驶在盐盖之上的公路时,我都不知道自己经过的是万丈盐桥。甚至在看见“万丈盐桥”标识的时候还多次开下路去询问万丈盐桥在哪里。那里实在太大了,结果就成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在抵达革吉前我专程于盐湖乡做了一次短暂停留。毕竟这个盐湖不大,我能仔细看看盐湖究竟是什么样。

我找不到说这盐湖美丽的任何理由。湖水上覆盖着大量的盐盖,没有盐盖的湖水则呈现出深深的灰色,而盐盖也并不是洁白如雪,很多地方好像洒满了黄土,脏兮兮的。天水相映,连天都开始蓝的不彻底,云也显得污渍斑斑。

但很奇怪,明明知道这里并不美丽,却很愿意在这里迁延下去。也许是受到湖边悠闲羊群的感染,也许是受到羊群边闲淡牧人的感染。

走远了,在盘山的路上又看到了盐湖,距离真的产生了美,山峦环抱中的盐湖像一幅素雅的水彩画轻轻铺开。

牧人的帐篷蜷缩在山脚,一圈经幡是天地之间唯一人工的色彩。牧人的羊群也许在山的那边等待着回归羊圈的傍晚时分,一个远行的旅人开始自问,帐篷和车里的人谁在向死而生的路上更充实抑或更寥落?更丰满抑或更单薄?

我在搓板路上颠簸着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天空不知不觉暗了下来,西沉的太阳又开始给云层和大地镀上明亮的光晕。远处继续是群山,搓板路继续向群山延伸。

远山、近山、大山、小山、高山、矮山、草山、石山、土山……

像在同一个主题下彼此鲜明的组合,像在不同的个性里寻求共同的归宿。我实实在在感觉到每一座山都活着,每一座山都在这神奇的高原上向着辽阔的苍穹燃烧着自己的生命,释放着自己生命的力量,展示着自己生命的独一无二。

一束阳光突然冲破云层照亮了一处山峦,像是在回应大地上顽强的生命,给它以灿烂和温暖。这是壮阔的瞬间,这是生命轮回中的壮阔。无数壮阔组成的却是平凡和淡然。

如果阳光给予山峦的回应是白光,那黑光是什么?我猜那是这片大地上逝去生命的灵魂在集结着归于天际。就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这个世界上所有逝去生命的灵魂都会从这里归于天际。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这里终有一天也会是我的归宿吧。

我应该是闯进大雨的,路的前方是黑沉沉的山云一色。进藏之后我开始了解,凡有这样的情景,那里一定就会有大雨。我打叠精神,开始准备应付有可能出现的艰险。

几乎就是在第一滴雨落在车窗时,我立即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随着雨越来越大,眼前的黑暗也越来越浓厚。远光灯所能照亮的除了密集的雨雾就是眼前数米的道路。偶尔会有闪电惊得我猛踩刹车,闪电不是一道道白光,而是会让半边天幕瞬间变色的霹雳雷霆。这一闪是幽蓝,下一闪却是血红。瞬间的幽蓝和血红里,只有山峦的黑色能给我一点安慰,告诉我我还在路上。

本想放慢车速,小心驾驶总会把这一段熬过去的。但很快一道水流阻止了我的去路。大雨让山里的积水开始迅速往低处宣泄,形成了一道一道的小瀑布。眼前的水流毫无阻碍跨过道路,往另一边的溪流中汇聚而去。此时,我根本不能下车去趟趟水深,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过多的停留。因为山上的石块被水流不断冲落下来,有一些足够给我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而道路本身又是砂石路面,随着雨水的淤积也越来越湿滑,还有一些地方开始出现深深的泥泞,停车就意味着陷车,陷车也就只好等着被水流冲下的山石攻击。

我迅速从2档换到1档,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呼啸着进了水流,迎着水流的一侧迅速响起了被砂石冲刷的声响,数米宽的水流只有几秒钟就能通过,但那几秒好像无比的漫长,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冲过去的。

庆幸这场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而且范围不大,半个小时后,随着我开出那条可怕的山道,雨势渐收,云层也从黑色慢慢变回了灰白。太阳尽管开始西沉,却还是透过云层在远处的天际再次留下了一团温暖的光晕,我的心情随着那团光晕开始舒缓了。

此后的道路总算再没有给我什么惊险的体验,随着夜色降临我继续驰骋在群山和草原之间,风景已然看不见。脑海中好像不断浮现出什么,又好像随时处于空白。

快进入革吉县城的时候,天空再次下起了雨。雨水细小、密集。车窗外清冷、冰凉。

凌晨时分我终于抵达了革吉,身心俱疲。

第二天清早,我持续着进藏以来的亢奋,毫无倦意开始了新的旅程。

出城后,我情不自禁停下车,怀着一种莫名的感激之情,慢慢打开车门,轻轻的把脚放在路上。走到车前,我盘腿坐在路面,俯下身子,双手摩挲着路面上的柏油,我心里清楚的知道,大北线终于要完成了。

曾经迈着双脚,骑着单车和摩托,开着各种汽车,我好像已经走过无数的道路,但从没有像此时此刻对脚下的柏油路怀有如此巨大的敬意。今后的路还很长,我想我应该永远的将这份敬意保持下去,走稳每一步。

进藏后逐渐有了一种想法,再美的自然风光如果没有深厚的人文嵌入其中都会显得有点单薄。但人文如果过于厚重,甚至超过了自然风光本身,对很多人就会失去吸引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像我这样的旅行者更愿意寄情山水而不是留恋城市繁华的原因吧。阿里正是如此,而且这里的人文全部依托这里的自然,甚至自然远远高于人文,自然成为了人文的图腾和信仰。

革吉往西,目标噶尔。

噶尔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狮泉河镇,也许是因为后一个名字能掩藏一些民族的伤痛,且更富诗意吧。“狮泉河镇”源于狮泉河,狮泉河是西藏重要的由南向北流向的河流,它是由沿途无数泉水补给流淌的,而河流所过之处,山石形如雄狮,故此得名。噶尔藏语意为兵营,清道光年间正值第一次鸦片战争之时,中央政府焦头烂额之际。在今天巴基斯坦境内的索热森部落在看到英军于大清国东南沿海屡屡失利的情况下,挥兵北进侵占了克什米尔的拉达克地区,之后占领全部克什米尔和阿里大部,甚至开始觊觎新疆的叶尔羌地区。内外交困的清政府无力西顾,只有靠广大藏区同胞全民总动员。在装备落后、众寡悬殊的困境下拼死抵抗,借助藏区独有的气候条件终于收复了阿里及克什米尔大部……

时过境迁,被称为“小西藏”的拉达克及其重要的组成巴尔蒂斯坦和整个克什米尔地区的实际控制权仍然分属巴基斯坦和印度,一百多年前森巴战争中死去的各族战士和藏族同胞可曾瞑目?

一路山河,一路毡房。我无从知道这片土地上像关天培、陈化成等民族英雄的任何一个名字,我回忆着曾经的教科书、回忆着曾读过的战争历史读物、回忆着无数次的闲谈,都没有找到。甚至就连这段可歌可泣牵涉三四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战史也仅仅是从当地的教师口中得知并通过维基百科才搜索出一些残破的信息。

遗憾之后更多的是可悲。

柏油路面让我从革吉轻松的抵达了狮泉河镇。远远看到这座县城时我就有一种错觉,我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西藏?因为这里的建筑物、这里的风貌很难和苍凉的西藏划上等号。这里已经开始有了较为现代化的市镇规模。进入城镇后,我没有过多的停留,但好奇心未曾减弱。高楼虽不算林立,但星罗棋布初具规模;道路虽不算宽阔,但纵横交错甚有格局。不少地方题留着“陕西援建”、“河北援建”的字样。这个新藏线上的重要县城已经开始焕发出强大的活力。

这里还是一个令人敬佩的人工作过并献出生命的地方。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雄死不还乡。”这是他生前留下的名句,他就是孔繁森。

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生命主线似乎对这样的人早已嗤之以鼻,但亲到阿里我发现该被人们记住的人任何时代都不会被忘记。来西藏前,我和很多人一样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他是政府宣传的人民公仆,隐约还记得一些宣传他的事迹。但这些仅停留在知道而已,这些知道根本没有办法深入我的内心。到了这里,在和当地人简单聊天之后,我不得不对孔繁森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我不是个对数字很敏感的人,但我记住了几个关于他的数字。

不到两年的时间,全阿里106个乡他跑了90多个,行程超过8万公里。我很难想象在当时根本没有公路的情况下,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在他车祸身亡的时候,全身只有现金8.6元,据说当时身边的人都落泪了。我想,如果我在场,我也会落泪。这是一个老百姓心目中管官的官,一个中国行政体系中很具实力的地级官员啊。

当然,再辛勤若没有结果这个官一样没必要被人所称道。但当地人告诉我,没有孔繁森就没有他们今天的生活。这话真的打动了我,而他们给孔繁森留下的挽联也真的让我肃然起敬:

“一尘不染 两袖清风 视名利安危淡似狮泉河水

二离桑梓 独恋雪域 置民族团结重如冈底斯山”

离开狮泉河镇我驶上了进藏后数十次重复的盘山公路。在翻越过海拔4785米的狮泉河达坂,公路开始下坡,由西转向东南,下一个目标是札达。

一路上依旧是山峦起伏,碧空如洗,层云翻滚。但我一直想不起来有个什么景色看过之后就停在了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确定和一路看到的景色略有不同,但究竟哪里不同却因为自己的粗疏无法还原。带着这个猫爪挠心的影子,直到抵达札达后才解开迷雾,原来那影子是一棵树。从翻过唐古拉山开始我就一直没有见到过树,而在刚刚翻过狮泉河达坂时在距离公路很远的地方有一棵白杨树剑指苍穹。当时扫了一眼,却没有过多的注意,直到抵达札达后见到成片的白杨树林,那棵树马上重回脑海。

我又爬上了一处高地,海拔4636米的雅切拉达坂。

这里的开阔感主要来自于居高临下的俯视效果,山峦间的河谷宽阔、平坦,绿草如茵、溪流似带;而从公路所在的山头望向对面,白雪皑皑的山峰牵云挂雾;滚滚层云给这一切铺上巨大的、透明似的灰纱。强烈的视觉冲击开始击散我的语言神经,我极力想说些什么以抒发胸臆,却一个词、一个字都找不出来。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患上了地域性的失语症,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就是这里的一块顽石,本就没有什么语言功能……

因为没有做攻略,所以在出现岔路的时候我只好停了下来。好在这里有手机信号,我开始查询关于往南要去的札达的信息。在看到“札达土林国家地质公园”和“古格王国遗址”后,我毫不犹豫在检查站进行登记,掉头往南沿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面进了山。

进山后的道路虽然一直是柏油路面,但和从狮泉河出来的道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我立即警觉起来。狭窄并不算什么挑战,真正的挑战来自高低起伏中接二连三超过180度的弯道,和不断出现被山石和水流破坏的路面。

我严格控制着车速,并为了安全不断舍弃沿途绝佳的风景。舍弃意味着只能短暂的瞟一眼之后,来不及怅然若失就继续谨慎前行。象泉河谷安详静谧,我就这么与它保持着时远时近的距离。

这里的风景和进藏以来所看到的完全不同。山体的造型有柔软的缓坡也有刚毅的棱角;有横亘的巨墙也有耸峙的城堡。而山体的颜色像是会锦上添花,线条简单的山颜色就必然会丰富,以红、黄、绿、粉、紫相搭配极尽变幻之能事;线条复杂的山颜色却会很单一,基本保持着沙土的本色,深怕会遮掩住山体被上苍凿刻劈砍后的原貌。

有一座山很是有趣,自下而上七座颜色各异的山头堆叠而起,我立即想起了童年时一部十分喜爱的动画片《葫芦兄弟》。那七个山头堆叠起的造型和色彩与记忆中七兄弟镇压蛇精所化的葫芦峰几无二致。巧合还是借鉴,无从考证。

在一处高地,不知是谁搭起了一个玛尼堆。玛尼堆安静的守望着象泉河谷。我突然想起这里就是象雄古国的发源地,一个曾经强盛且神秘的王朝,就连吐蕃刚开始的时候也不过是它的附属国而已。

兴衰更替,是每一片土地上都在重复上演着的闹剧。闹剧之后,山河依旧。倒是这里的原生宗教“苯教”一直欣欣向荣,至今还在民俗、医药、历法等方面绽放着生机。那个进藏后随处可见的“卍”继续传承、散布着吉祥、永恒和妙善。

夕阳西沉,我爬上路边的高坡准备做今天的最后一次休息。狭窄、绵长的路面上好久才能遇到一辆车,我看着自己的车安静的停在路边,开始觉得它熟悉了好多,它是个靠得住的朋友,陪我一路走来,还要一路走下去。脑海中想起不知何时看到的一种前沿理论,人类置身于无限的宇宙,一切的资源都是无限的,环保、节能都是毫无必要的,甚至这个地球没了,自然会有新的宜居星球等着人类。我想,提出这理论的人一定没有来过这里,没有体验过独自一人置身天地之间的感受,没有想到过一花一草一沙一石和人一样都是宇宙间的唯一,唯一与唯一相遇放在他们的理论中会是多么近乎无穷小的或然率,为此不该珍惜吗?

夜幕开始降临,远处的天还透着一抹明亮的蓝,近处的云已然昏沉。群山之外,札达土林神奇的身姿整片整片在绚丽的光芒中影影绰绰。目光越过土林,雪山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和穿过云层的阳光一起制造出第三重黯淡里的光明。我怀疑眼前一定有海市蜃楼,只是太美的真相和太真的虚幻太过严丝合缝、太过不着痕迹。

在车子驶上两片山峦间的平原时,落日的余晖再次把整片大地涂抹的金碧辉煌。灿烂的总是短暂的,金色的大幕快速拉开就倏然被赤红的火焰席卷,席卷过后,天地归于沉寂。我打开车灯,用更慢的车速继续穿越在山峦之间。

抵达扎达镇的时候天色虽晚,但主街两旁灯火阑珊,很多四川人开的餐厅里还聚集着不少旅游的人们用餐、饮酒。

第二天清晨,我驱车前往距札达镇只有二十余公里的古格王国遗址。

古格王国遗址就坐落在札达土林国家地质公园的核心区域,所以我从昨天深夜其实就已经进入了札达土林。

据说百万年前札达土林是一座方圆500多公里的大湖,湖底沉积的沙土被流水切割出各种特异的造型,后来随着喜马拉雅山的成长,在青藏高原的造山运动中,湖床被逐渐抬高,湖水干涸,湖底成了山地。于是,原本被水流切割后的沙土继续经历风霜雨雪的侵蚀最终形成了今天的模样。

零零星星的残垣断壁在土林间的道路两旁和土林一起接受着风吹日晒,还有许多当地人在上面画着色彩斑斓、形状奇诡的象雄古文字用以祈福。不仔细分辨都看不出哪是天工哪是人力。

从小所受的教育让我自始至终都是个无神论者,我一直都对爱因斯坦、牛顿、伽利略等伟大的科学巨匠都信有上帝一事觉得不可思议。但到了这里我必须承认,造物主一定存在。如此奇幻的地貌就算我们探究出它形成的原因,但谁能告诉我原因的原因又是什么?谁能告诉我那原因就一定只能缔造出现在的结果吗?

土林之所以叫土林是因为给它命名的人觉得这里就像是巨大的沙土造就的森林,整座森林盘根错节、枝杈相连。我也觉得像,但在看久了之后我看着那规则的线条和极富规律的几何造型,我觉得那更是一艘艘巨大的飞船、一幢幢巨大的楼宇、一座座巨大的雕塑。

象泉河安静的流淌着,河谷里郁郁葱葱生长着低矮的灌木和久违的白杨。在经过一个村落时,一个男孩和他的母亲赶着牛群从我身边缓缓走过。之后,我就看到远处高山上一座红色的建筑,古格王国遗址到了。

没落的王国总有无尽的悲歌,荒凉的札达土林见证了末代赞普达磨的孙子吉德尼玛兖及其后人在这片土地上700余年的风雨历程。如今,土林依旧;王国,物残人逝。

王国遗址是当年的王城,由王宫、寺庙、集市、防御设施、阶梯、暗道在土林腹地一座高山上依山组建。雄奇壮丽的观感在随着对它慢慢的了解之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和绝望。我想不起是在哪一部科幻作品中看到关于地外智慧生物评价人类的一段话,大意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物种像愚蠢的人类一样在永无休止的犯着同样的错误。

是啊,人类的利益之战、信仰之争、阋墙之祸似乎永无止境,对资源的掠夺和消耗更是愈演愈烈。在末代赞普灭佛运动中被僧侣刺杀之后,强盛的吐蕃分崩离析,仅在阿里地区就形成了三个王国。普兰终被古格吞并,而拉达克则和古格世代征伐。相同的血脉、相同的先祖却没有相同的和平和幸福。

尽管对于古格王国最后神秘的消失有着诸多的解释,但我觉得,持续的战争让这个王国开始对大自然疯狂掠夺,最终脆弱的生态彻底奔溃,古格王国迅即覆没是最能说得通的。

沧海桑田,当年为了遏制佛教的发展而引入基督教的印记已然消失不见。而这里的寺庙也在数百年的偷盗和十年浩劫中变的残破不堪。看着斑斑驳驳的矿物颜料和稀稀落落的金箔绘制的欢喜佛壁画,纵然再神秘、再美妙也还是和源于历代统治者的佛像壁画一样徒留凄惶。

砖木结构建筑物的柱子没有一根是完整的,全都是两到三根木料榫卯拼接而成。在这广袤的札达土林,甚至说更为广袤的阿里地区参天大树从古至今都极为少见,所以当年这里的木材都是从如今的印巴地区长途运来,我抚摸着红色的柱子,依稀听到当年商旅可怜的笑声和工匠疲惫的呼吸。

登上山顶,古格王宫孤独的飘摇着。绝壁之上两扇木窗漠然的望着远方。我放佛看到了一位盛装的公主,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舞动,长发上的红珊瑚珠叮叮作响,她古铜色的双手扶着窗棂,绿松石的手串上滴落着泪水,闪烁着冰凉的光……

离开古格,沿着原路在炽热的阳光中我怀着对札达土林最大的虔诚向两眼所及的每一座山峰告别。

象泉河谷里的札达县城从高处望下去显得渺小极了,这广袤的大地一个些小的变化都能让它顷刻消失,如果这真的发生了,很多年后这消失的城镇会像古格王国遗址一般被视作是个奇迹吗?我想此刻身在群山之中的自己也许正在被层云之外的一双眼睛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一定洞悉我的思想,并当作个笑话嗤之以鼻。

车沿着原路在炙热的阳光下转上了219国道,很快我看到了这次旅行最为重要的目的地——冈仁波齐。

被誉为世界中心的神山果然名不虚传。四周线条柔和、色彩丰富的群山拱卫着她,而她就那么卓尔不群的像一座黑色的高塔傲然耸立,来自天空的白雪是她唯一允许的装饰。我突然明白了“转山”这一仪式流传数千年的原因所在,那就是对自然的由衷崇拜和对这座山峰的顶礼膜拜。转一圈洗掉的罪孽是身为芸芸众生之万一的原罪;转十圈免下的地狱是卑微的生命对攫取天地资源的歉意;转百圈今世成的佛是求得神山宽恕的安慰。冈仁波齐,请允许我参与到对你膜拜的仪式中,让我虔诚的在你脚下走一圈,允许我为双亲祈福,允许我洗掉自己心头的恶念……

冈仁波齐对面的纳木那尼雪山与我只隔着草原上空的一座云城。我猜想在那云城之中居住着转过神山的藏族灵魂。我默念着求得他们的祝福,让我终有一天也能拥有洁净和空灵。

塔尔钦这小镇子像是守护冈仁波齐的卫兵,忠诚的坐落在冈仁波齐脚下。慕名而来世界各地的转山者在这里聚集,让这里成为国际小镇,简陋的街头徜徉着白种人、印度人、黄种人和黑人。我想明天转山的时候会和他们不期而遇后擦肩而过,但同样的虔诚让我们不需交流就心意相通。

其实所谓“一个人的青藏之旅”并不是说我独自一人,而是说我是芸芸众生之一。一路行来有很多的面孔已经融入了我的记忆,且已成为遥相祝愿的朋友。

小唐是我在旅途中遇到的第一个朋友,那是初出敦煌的清早,他在路边拦车。前往格尔木的路上,这个阳光的小伙子毫无保留的教了我很多相机的使用技巧。我们一路聊天,一路前行,不孤单、很快乐。我羡慕他的青春和勇气,羡慕他用青春和勇气走过的风景。拍照时,他总喜欢伸出舌头,我记得路上我们就此打趣过。旅程结束后,每当我看到他伸出舌头的照片还是会忍不住露出笑容。

从格尔木出发时,再次遇到了小唐,他和他的背包客伙伴们结队拦车,我主动停下来邀请他们,小唐把座位让给了小衣和小谢。小衣是一个敦厚的东北男孩,他告诉我他们的姓氏始于他们先祖的职业是宫廷裁作,也就是专为皇家服务的裁缝。小谢是个开朗的广东女孩,虽然年轻,却已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坚韧遍历中外的诸多山水。我至今还会想起深夜抵达沱沱河时,因为住宿紧张一室难求,他俩和当夜会合的小唐硬是陪着我找到住处才去休息的情景。我还记得小衣心灵手巧,用自己的摄影作品制作的明信片,但遗憾的是,尽管小衣大方的让我挑选,却终因旅程匆忙,我竟没能留下一两张。

和他们的分别是在安多,因为我要向西穿越大北线,而他们则是南下拉萨。从安多到狮泉河虽然一直是一个人,但也还是不断遇到路上的好心人对我施以援手。那给我领路的藏族汉子、那帮我脱困的藏族大哥和他的家人、洞措乡武装部帅气的小兄弟和他的同事……

在我的旅行结束之后,我重新回到了纷繁的生意和琐务之中,我总会通过微信朋友圈看看他们新的足迹、新的旅程。羡慕之余,我默默的祝福他们。

在219国道向南转往札达时,我又遇到了搭车的朋友,徐大哥。我正在哨卡办理检查手续,徐大哥走了过来,问我能否搭个车,我很愉快就答应了。徐大哥在上海某高校教授美术,所以在我眼中他应该是个画家。他已经多次进藏,黧黑的肤色、幽默的言谈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和他的同伴本也是自驾旅行,因为在那曲的翻车事故,只好沿途分别搭车前往札达。我很钦佩他们在翻车之后依然游兴不减,毕竟从那曲到古格还有2000多公里路,毕竟在西藏翻车就意味着生命危险。

如果没有遇到徐大哥,我的转山之行很有可能会泡汤。进藏之后我一直关注冈仁波齐的消息,数次听说因为今年转山的福报将是平常的13倍,据传是因为释迦摩尼属马。所以今年转山的人太多,多到已经开始限制不让诸如自驾的散客进入了。在这样的传言中,我开始自我安慰,万一没有办法徒步转山,那环藏之旅也算转过一次山吧。徐大哥的出现打消了我的疑虑,他告诉我他和他的伙伴刚刚转过山,我想去转山一定没有问题。在共同游览过古格王国遗址之后,我们一起到了冈仁波齐山脚下。

徐大哥带我住宿的地方是塔尔钦的“神山志愿者之家”。这里尽管简陋到一间房十几张铺位的程度,但依旧无法掩盖它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地方。创始人人称任老师,是京城某大学的副教授,妻儿均在国外。十年前年届五十的任教授来此转山后就彻底改变了他自己的人生轨迹,他留在了塔尔钦,十年如一日,为藏区的孩子上课、筹款、募集物资。后来为了筹集更多的资金,他办起了一个简陋的旅店,这旅店就叫做“神山志愿者之家”。而这里的所有收入他全部用于资助藏区的孩子们。我听说这些的时候丝毫没有怀疑其真假,因为冈仁波齐确实具有这样的神力。

徐大哥对这里很熟悉,他给我引荐了一位内地来此的僧人,法号圆祥。圆祥师傅在这里也已经生活了很久,几乎每天都会去转山,他和他的僧友同住一间小屋,上下铺位,除了一张破旧的书桌再无任何他物。床边的地上散着一些白绿相间的花朵,一问得知,原来是雪莲花。圆祥师傅非常慷慨的让大家捡拾。

徐大哥本想让我跟着圆祥师傅一起去转山,却因为圆祥师傅第二天已经约好同伴要去玛旁雍错一天,就又和圆祥师傅商量,让我先沿着转山的路赶到止热寺,住一天之后等圆祥师傅回来,再和他一起走完剩下的路程。我自然是乐意的,毕竟能够和一位有道的僧人结伴转山会很有意趣。

当晚,徐大哥的同伴王姐带领我们在塔尔钦一家川菜馆很丰盛享用了一顿晚餐,回想一路走来,也只有在和徐大哥见面之后我才好好吃过饭。因为我本就是个很粗糙的人,加上一路行程紧张、鞍马劳顿我一直都是用火腿肠和方便面草草了事。那家川菜馆的老板是个干练的少妇,满屋的客人她招呼的仅仅有条,在我们餐后结账时,她指着我们没有吃完的半碟土豆丝对我们说:“怎么不吃完,这么浪费,这样不好。”虽然还带着笑容,但那句话却很是严厉。我们赶忙将剩下的菜分食一空。

之后,王姐细心的带我去采买一些第二天转山有可能用得到的东西。那时我觉得很温暖,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思绪开始思念我的朋友们,在神山脚下我细数着他们的名字默默为他们祈祷。

夜深了,我躺在徐大哥一行专门留给我相对独立靠墙的铺位上憧憬着越来越靠近的神山,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是我要开始转山的时候,也是要和徐大哥一行分别的时候。在我和徐大哥、王姐、小李、徐大哥的女儿一起合影留念后,我背上行囊准备出发。就在这时,王姐叫住了我,她不由分说拿下我的背包和腰包,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然后只选择防雨布、火腿肠、巧克力等很少几样放进我的腰包,再挑出两瓶水塞进我的口袋。接着让我把背包锁进车里,告诉我带着的东西已经足够,转山的路上带的东西越少越好,够用即可,否则会在路上觉得穿件衣服都累。徐大哥在一旁打趣,让我千万不要在路上发善心助人为乐,尤其不能见着美女就去帮忙,否则空包都会勒的肩膀疼。那时,虽然觉得他们有些夸张,但我并没有多想,只是一心照办。但在开始转山之后我不止一次庆幸听了王姐和徐大哥的话,并由衷的感谢他们。

经过短暂的道别我要出发了,王姐又叫住了我,送给我一根木质手杖,说她们已经用不着了,留给我吧,转山一定有用。后来这根手杖确实用上了,只是用它的不是我自己。

在一个藏家的小餐馆里喝饱了酥油茶,我正式踏上转山的路。

转山的起点我已经说不清是从冈仁波齐南侧的哪里开始,只好把一出塔尔钦就算做起点了。我记得出发的时间是早晨九点整。

路上的人还真不少,五颜六色的现代徒步装备者占了大多数,反倒是藏族同胞人数寥寥。开始的一段上下坡度不大,有点像内地农村的田间小道,走起来颇为轻松,而且纯净的空气中带着微微的草香,很是惬意。随着行人走了一段之后我觉得自己可以试着走快一些,于是开始见人就超,刚开始还数着超过的人数,数到五六十时也就成了习惯,索性忘记数人数,开始埋头超过一个又一个行人。

第一次见到藏族同胞是在一面装有经筒的矮墙跟前,一对母女衣着敝旧,母女二人都裹着艳丽的头巾,母亲肩上背着整袋的干粮。她们虔诚的转着经筒,小女孩儿几乎是用力的往上够才摸得到经筒的下缘。矮墙上的经幡、哈达还有长着巨大双角的羚羊头都记录者一代又一代藏族同胞的虔诚和质朴。我想象这个女孩慢慢长大,双手合十虔诚膜拜神山的情景,由衷的祝愿她获得神山的庇佑。

一路上,只要是高地就一定会有密集的经幡;只要是路口就一定会有写着象雄古文字的石阵。有时候还能见到硕大完整的羚羊头骨。我纠结于自己不是藏传佛教的信徒没有准备经幡,但在心里我已经悬挂了很多遍。一个多小时后,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当中不少人是在凌晨五六点就起程的。

我见到了磕长头的两位藏族汉子。两人面庞黧黑,身形健硕,有着藏族人特有的彪悍;双手、双膝都专门做了防护,背上背着饮食。我看了他们好一阵子,迈一步、蹲身、跪倒、匍匐、起身、站立、再迈一步……

他们微微喘着气,额头沾满尘土,路上的行人均给他们投以最钦佩的目光。

以畜力作为交通工具实在是恍若隔世的场景,进藏之后见到的也都是摩托和各种汽车。但在这里却只有牦牛和马。它们背上驮着一家人转山的生活物资,温驯地跟在主人身后,稳健地迈着步子,无所觉察的为自己祈福。转山的路上,经常遇到的都是一家人同行。成年男子倒也罢了,那些老人、孩子和女人们竟然也能不畏辛苦,一步步的走下去。信仰的力量究竟能有多强大?

一个长发的孩子跟在自己年轻的妈妈身后,默默地走着。我仿佛看到孩子逐渐长大,妈妈逐渐老去的画面,但画面中两人的眼睛却一直纤尘不染、清澈透明。

一些身着专业户外运动服的骑马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肤色各异,显然是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的马都由身着藏族服饰的当地人牵着。后来在路上和人们聊天我才知道,这些人是听说“转山”,就来到了塔尔钦,结果发现凭自身根本无法完成,于是只好骑着马走完全程了。我不禁在想,这样还会有福报吗?更有趣的是还有一些人会雇其他人代替自己转山。这就更让我有的想了,如果我是神灵,找人代转的也许不用给他们福报,而收钱代人转山的该怎么办呢?

沿着河谷快步前行,河谷两旁是神秘、险峻的山峦,偶尔会有飞瀑倾下,河谷里水清、草碧、乱石堆叠。

转至神山西侧的时候,冈仁波齐在层云的簇拥下,露出了一点身段。我开始有些遗憾,觉得没能见到神山的真颜,很快又想起头一天刚到塔尔钦时神山不就完完整整让我膜拜过了吗?在这神圣的所在,怎么可以贪得无厌?

迎面走来一位手持转经筒逆时针转山的中年人,我猜测他是苯教徒,他脸上已经开始有轻松愉悦的表情,我想他一定知道他又要完成一次转山了。不久,又见到一位身着出家人服色的老奶奶,她好像是带着自己的孙女也是逆时针在转山。我开始留意路上的行人,还真有不少是逆时针转山的。看来,无论何种宗教,只要是导人向善、只要是具备普世的价值和哲理就一定都会有强韧的生命力。

在翻过一道石梁之后,应该已经到了冈仁波齐的南面,几乎一直都可以瞻仰披云挂雪的神山。有几次,神山清晰的展露出来,我收摄住兴奋,虔诚的默默祷祝……

远处的山口渐渐近了,无数大小的石块组成了翻越卓玛拉垭口的天梯。有人已经在哭泣,还有人坐在路边无奈的仰头看着乱石梯,更多人则是手脚并用,一边大口的喘着气,一边一寸寸往上挪着。

海拔5600米的山口本就难过,而脚下如此陡峭的山路更会叫人绝望。我刚攀了没几步就感到大腿剧烈的酸痛,急促的呼吸却始终供不足肺所需要的氧量,我正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位藏族大姐从我身边倏忽而过,我看着她步履矫健、闲庭信步般顺势而上,心头升起一股倔劲,“我也可以!”我狠狠的告诉自己,然后开始紧紧跟在藏族大姐身后,任凭酸痛、缺氧、疲惫冲击着我的身心,我只是咬紧牙关绝不被那位大姐落在后面。

她终于停下来了,做着一些我看不懂得动作,嘴里念念有词,表现的很虔诚。我借此站在路边休息,我不敢坐,我怕一旦坐下去再想站起来可就艰难了。我终于还是没能跟上藏族大姐,虽然有点羞愧,但更多的是对她的钦佩和对自己的无奈。

只有自己坚持了,不久,我逐渐适应了这种攀山的强度,并找到了自己的方法。我会数着步数往上走,开始每十步停一会,而后二十步、三十步、四十步、五十步。我开始一路超过攀山的各族朋友,甚至包括藏族朋友。

终于攀到山顶了!那景色,我再过几辈子也不会忘的。

山顶是经幡的海洋,层层叠叠、密密遮遮,覆盖在灰黄色的石块上、掩映在碧蓝的天空下,与白云一同飘动,与积雪一同沉静。经幡海洋的起伏中,漫天飞舞着彩色的纸风马,那是藏人们在向神山倾诉、祈祷的心灵之花……

驻足在卓玛拉垭口的最高处欣赏风景、感受心灵被涤荡不能太久,因为此地仅仅行程过半,而时间已快到下午六点,如果我想在一天之内完成转山那就要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走完剩下的二十余公里路程。深深吸一口气,把这山上的景色吸到心头封存起来,转身下山。

下山的路并不比上山的路好走多少,我侧着身子,一脚高一脚低,保持着均匀的速度踟躇前行。

山石之间,青色的湖水安静的没有一丝波纹。我想起上山时一处山泉,藏人们都会掬起一捧喝下去,再掬起一捧洒在脸上。他们说那是神山的赐福,于是我学着他们也喝了一点,洒了一点。这一汪青黛是否也是神山的赐福呢?或者是神圣不可被凡人沾染呢?无人可问,我只好静静的看一会,继续我下山的路程了。

一位藏族妇女在山道上起身、退一步、再匍匐下去,磕着长头缓缓的下着山。我呆在了那里,但目光却因为敬畏不敢过多的去看她。山路上根本就没有一小片平整的土地,全部都是尖利的乱石。尽管她全身遮蔽着厚厚的衣服,但身体和石块相接处的刺痛感让我感同身受。

两位老人依靠在山路上休息,坚硬的石块在天幕之下仿佛是她们帐篷里的床褥。我轻轻走过她们身畔,生怕吵着她们、打搅她们。

洁白的哈达系在山石上,空灵、孤寂。像山石间终年不融的冰盖与云为伴,与风言语,像是这圣地特有的小品,简单却意味深长。走吧,走吧。我想从入藏开始到现在我的心怕是已经剥下了数十层厚厚的尘衣,若非如此,我应该早已累倒了的。

大小石块堆叠的山路越来越陡峭,很多地方仿佛直上直下。不知为何,我却开始兴奋起来,好像天生热爱走这样的路,精力越来越旺盛,步履越来越轻捷。

身后或者说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碎石下落的声音,我赶忙跳过一旁,抬头看去,数十块碎石倾泻而下,一个红衣黑裙的女孩子紧靠在山石上,上下不定。原来是我下山时超过的那个女孩儿呀。我没有多想,继续走自己的路。然而可能是一种注定,那个女孩儿再次踩落不少碎石,而她自己仍然“悬”在那里寸步未移。我突然想起清早出发时,王姐给过我一根手杖,而这一路我竟然只是背着它,从没有用过,甚至连攀上卓玛拉垭口的时候都没有想起用它。看来,这是手杖是要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我向上攀了十余米,取下手杖,递给了那个女孩儿。

女孩儿轻声说了句“谢谢。”我笑了笑转身继续下山。注定的就是注定的,女孩儿拿到手杖并没有轻松多少,仍然下得很艰难,碎石也仍然哗啦啦的往下倾泻。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再次向她爬了上去。然后告诉她不要倒退着下山,而是大胆的转过身,重心向后靠,微侧一点,一步一步稳稳的踩在石头上下来。女孩儿很聪明,很快掌握了要领,开始慢慢的向下行进了。我始终在她下方不远处看着,偶尔伸手帮她一把。

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我俩都下了山。女孩大口喘着气,汗水湿透了脸颊,几缕发丝也湿漉漉的垂在脸庞,她对我笑了笑,郑重的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们很自然的一同前行,聊着彼此进藏的故事。我吃惊于她娇弱的身躯竟然能从江南辗转内蒙、新疆,再由新疆的喀什沿新藏线进藏到狮泉河。她也是个背包客,一路搭车而来。

往后在一个帐篷前做短暂休息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叫彤,来自东北,满族人,小我六七岁。

此后的行程中我们一直在一起,在这雪域高原萌发了所谓的爱情,甚至因为她我领略了原本未曾计划到的美景。尽管最终我们分开了,而且是因为一些并不愉快的事情分开的,但在我心里留下的却只有从转山那天起美好的回忆。

下山之后,眼前竟然没路。硕大的石滩四面全部是山,如果不是看到前面还有转山者的身影在此迷路可以说是必然的了。

一个藏族小男孩在我和彤身边不疾不徐的跟着,好像很想和我们说句话,于是我主动开了腔:“你好,你转过几次山了呀?”

小男孩羞涩的笑了笑,好像听不懂我的问话,而是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我也对他报以一笑,知道他的汉语并不是很好,于是就没有再多和他说话。小男孩好像有点失望,便沉默着走在我们身旁,低着头像在思索着什么。走了一会,他突然紧跑了几步,弯下腰蹲在了那里。我赶上前去,问他怎么了。他转过头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用手指着草地上一簇嫩绿中泛着白的小花,对我说:“雪莲,雪莲花!”我看了看,和在圆祥师傅那里见到的花果然一模一样。我弯下腰和小男孩一起仔细的看看那簇雪莲,然后站起身示意他继续前进。

小男孩对我没有摘那簇雪莲很奇怪,就问我为什么不摘呢?我说,它们长得好好的摘下来就死了。小男孩听了很高兴,一扫开始的紧张打开了话匣子,虽然发音很不标准,但总算还能听得明白。他讲他的爸爸妈妈,讲他的村子,讲来到这里转山的人们。在经过一处草坡后,前面有人喊他。他对我说声再见,一溜烟跑去了。看来,他的家就在这附近,他也已经完成了一次转山,该回家了。

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我有点担心是不是还能如愿一天之内完成转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彤有点跟不上,喘息声开始急促。我停下来,对她说:“不要逞强,如果跟不上你的辎重可以由我来帮忙。”彤笑了笑,说自己还能坚持。于是我也就不再强求,只在一段上坡的路上拿起了手杖的一端,牵着她往前走。没想到,彤很倔强,她尽管被我牵着,却一点不让我多受力,仍然咬紧牙关紧紧跟着我。

我们已经到了神山的东侧,相比西侧和南侧距离神山远了很多,神山只露出一点山尖,不知是云雾还是雪雾挂在神山的一侧,守护神山的那些黑色山丘像将军般沉毅、威严。

经过了又一个休息点,我和彤进入了河谷的沼泽地。溪水潺潺、绿草依依,紫色、白色的小花一丛丛绽放着,偶尔有旱獭机警的窜过。如此景致让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欣赏比一个人独自欣赏更多了些旖旎和秀丽。身后一位藏族阿婆和她同行的妇人用藏语在交流着什么,我忽然有一种在异域和恋人守望的感觉,我甚至开始想象和某个人还会一起去到哪里,彤在身后,我却忘记了她在身后。

一条尾随我们身后的大黑狗突然窜了出来,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嘴里就已经叼着一只旱獭。我吃了一惊,如此的猎手也只能在这里才能够有。想想城市里的那些大小宠物们,这是何种的差异呀。

黑狗没有立即吞下那只旱獭,一直衔着仍然跟在我们身后。我对彤开句玩笑:“它准备送给你呢,你怎么表示呀?”彤连笑都很吃力了,嘴角动了一下,没有拿手杖的手象征性的朝我一挥,说:“我喂了它几根火腿肠,它就一直跟着我了。”原来,在这原始之地,动物和人的交流如此简单,正如这一路所见,很多小镇里的狗都像在熟悉的家园里一般。它们可以狩猎,也可以由不同的人给予食物,而到了有狼的时候狗就成了保护人类市镇的军队。于是狗和人和谐相处,相安无事。

路上,竟然又碰到了那位藏族大姐。我们愉快的聊着,她说我是康巴的汉子,一定不是汉人。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能一天转完山的汉人;因为她看到我已被高原的日照改变成古铜色的皮肤;因为我现在这一头快齐肩的长发。大姐说她这一生已经转山七十多次了,每年都来,每年都转。我对大姐说:“那您得积了多厚的福报啊。”大姐笑了,开始给我讲她在内地工作的孩子们,眼神中那妈妈的慈爱让我直欲落泪。

天终于黑了,明月高悬。一片银灰洒落在山谷中,好歹让转山的人们还能看得到前行的路。地势渐高,身边的河谷水流湍急,在这夜色中穿行河谷说不害怕真是骗人的。彤终于支撑不住了,主动让我帮她背起她的包。黢黑的山道手杖已无法使用,我们牵着手一路走走停停。

严重透支的体力让我在每一个小上坡都得咬牙坚持,双脚仿佛早已不堪重荷,开始用疼痛抗议。渐渐的,疼痛之外又加上了沉重,所谓“双脚像灌了铅似的”说法真的存在。“究竟还有多远”的问题更是雪上加霜,我无法判断每一步的努力之后是否会功亏一篑。彤应该和我一样吧,我这么想着,便继续给自己鼓劲,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巨大的疲惫感让我到了极限 ,我牵着彤,几近麻木的跟着前面的行人一步步的挪动。彤很善解人意,她已经不是完全在靠我帮着行进了,而是和我互相鼓励。我们说着回到塔尔钦要去吃什么,说着回到塔尔钦要怎样舒服的睡一觉……

月色下,我看到前方一条笔直的银线,那是公路!

看到了公路就说明我们终于转到了神山的南侧,也就是出发时的方向。而且看到公路也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走出了山谷,靠近了镇子。

远处终于传来了塔尔钦的灯火,我们欣喜的欢呼着。继续一步步的坚持着。

深夜十二点,我们到达了塔尔钦检查站。

转山,一天之内我完成了。

我拿起手机给爸爸妈妈打去了电话,我告诉爸爸妈妈我为他们祈福了,我是一天转完山的。进藏以来一直担心我的爸爸总算松了口气,他说:“好,小伙子。”

那时,我热泪盈眶……

一天近50公里的徒步转山实在是巨大的挑战,当夜回到塔尔钦,我几乎是衣服没脱完就睡着了。第二天清晨,身体超负荷后的疼痛叫醒了我,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好像受了重伤似的,每动一下都伴随着刺痛,往日寻常的生活动作变得极端吃力,总得不断因为疼痛的刺激而调整角度或借助外力完成。脸上、头发上不断掉落着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盐粒。整套冲锋衣所有的拼接处全都被汗水渗出后混合着泥沙成了棕褐色的线条。

我挣扎着爬下床脱去残留的衣物,一瘸一拐踅进卫生间,艰难而舒服的洗了个热水澡。

彤带着早餐来找我,我们聊着彼此的酸痛感,商议好今天的行程后一同出发了。

踅进车里,无论踩离合、刹车还是油门从脚趾到大腿都能传来阵阵刺痛。更绝得是,双手在一天的转山中明明没怎么用过,可换档的时候手臂也会发疼,看来今天开车是不会犯困了。

看看路边的雪山、草地分散着注意力。疼着疼着,习惯了;疼着疼着就不觉得疼了。

玛旁雍措,到了。

玛旁雍措是整个佛教世界的中心;是藏地三大圣湖之一;是藏传佛教四大护法龙王之一广财龙王的宫殿所在;是中国湖水最透明的淡水湖;是被玄奘法师称为西天瑶池的地方;是汉语意为永恒不败的碧玉湖的圣洁之处……

关于玛旁雍错实在有太多的传说和故事,马泉河、孔雀河、狮泉河、象泉河全都发源于此。即将看到了,我开始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

商业时代,很多地方名不副实,而这里让我觉得怎么夸张都不过分。

远远看去,湖水倒影着天空,白色、灰色、蓝色、青色、紫色层层分明;水波粼粼中,湖水倒映的天空比天空本身多了几分活力;远处的山峦似乎也被湖水所感染,朦胧的无法确定是不是有植物生长在那里。

邻近玛旁雍错,一座白墙的格鲁派寺庙高悬在山崖上,岁月的积淀没有让这小小山崖上的寺庙湮灭,反而在一派古朴和粗犷中更显静谧和伟岸,我祝愿这寺庙香火不断,永远陪在圣湖身边吧。

一到湖边,首先看到的是虔诚的印度人。他们无分男女老幼都穿着色彩艳丽的民族服饰,或沐浴、或饮水、或留影、或祈福、或祭拜……

沐浴者,无畏湖水的微寒,尽力让湖水沥遍全身;饮水者,掬起一捧轻轻饮下,再拿出携带的容器灌满,应该是要给没能来到这里的亲友带回;留影者,没有轻佻的笑容,一脸肃穆;祈福者,口中念念有词,双眼紧闭,仿佛在心灵深处与圣湖对话;祭拜者,面湖赤脚,燃起酥油,盘膝跪坐,纹丝不动。

人群中,一位身着红袍、乌发白须的老人吸引住了我,他的额头涂满白色的油彩,双眉之间一点朱红。他像是这群人的导师或是尊长,带领着他们要开始某种仪式。我的注意力被老人发现了,他很善意、很开放的冲我喊了句什么,然后对我竖起大拇指,呵呵笑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也只好对他竖竖大拇,那时我脸上带着最自然的笑容。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地球上要是没有国界该多好,我实在是愿意做一个被山水统治的普通生灵。人类的文明在这湖边显得多余,却又那么危险。

湖中,没有鳞片的裸鲤和细小的尻鱼是很多人意欲品尝的野味,我却提不起那兴趣,因为进藏之后,我就开始接受一些藏人的价值观:他们觉得果腹尽量不要选择太小的动物,吃牛羊,它们的一小部分就足够让我们吃饱,可是吃湖中的小鱼,就算吃了许多,也未必能饱。所以就会造成比吃牛羊大得多的杀孽。

不知名的各种水鸟在湖面上尽兴嬉戏,那湖中的鱼应该是它们的美餐吧。这里的鸟也不怎么怕人,经常会游弋到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我看着它们的翅膀张开、闭合;看着它们的脑袋入水、出水;看着它们身躯飞起、落下……我分明感受到了羡慕,羡慕它们自由的生命、质朴的魂灵。

湖中的草甸应该是鸟儿们休憩繁育之地。有一只鸟儿始终独自守在那里,我猜想它应该是在为后代准备着什么吧。

人们说,羊年是转湖的时间,转湖会带来财运。我心里问着明年要不要来?明年能不能来?我自言自语的回答着:“要来!”“一定要来!”而此刻,我已经身归俗世,种种羁绊已不容我再像湖边时那样洒脱。但我仍然抱有一线希望,也许就在下个月我真的会回到那魂牵梦萦的玛旁雍错。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造物主,我对她说:“您真神奇!”也许造物主会不解:什么叫神奇?这一切就是这么理所当然造出来的嘛。

玛旁雍错与拉昂错一路之隔,玛旁雍错被称为圣湖,而拉昂错则被称为鬼湖,藏语意为“有毒的黑湖”。因为湖中的水人畜不能饮用,是咸水。据说两湖本就是一座湖,只是因为地质变迁,湖水下降两湖才被一丘所隔,至今仍有一条小河把清甜的圣湖水源源不断注入鬼湖之中。藏人们相传,两湖湖底相连,当圣湖的金蓝双鱼一齐游入鬼湖,鬼湖的水就会和圣湖一样清甜。

鬼湖名不副实,因为她太美了。我相信全世界所有民族文字中所记载的美丽的鬼到这里来都会自惭形秽。

隔着车窗,进藏以来最蓝的蓝色不知何时开始,像是伸出了无数绕指的柔迅速攫住了我的眼、我的心。

两湖间的公路通往普兰,它沿鬼湖伸展,像一条丑陋的灰蛇环绕在鬼湖的裙裾边上。我想起了藏野驴,我幻想着能像它们一样四蹄奋起奔进那一片蓝里面,而不是沿着那片蓝时远时近。远看去,天空注解了什么是蓝色,而湖水却告诉天空什么是美丽的蓝色;靠近一点时,赭色的山、黄色的崖全都做了天水相连亦幻亦真鬼蓝的陪衬抑或是追随者。

路堤就是湖堤,我停下车,走下湖堤缓缓移开被湖水攫住的视线,打量这个奇异的小世界:清澈如水晶般的湖面上,没有风却细浪翻涌;水边寸草不生,却被湖水冲上岸的腐草枯枝堆满;灰沙黑石斑驳湖边,几米开外才有一点可怜的绿色。

彤说,这里湖水的蓝色要比圣湖的更好看,我没有认同。我觉得鬼湖固然美丽,可少了生机。如此明艳的湖水中如果能飞过一行鸥鹭,或者游过一队鱼虾是不是会更好?就好像每个孤独的人都有一片众人无法理解的心田,冷艳中却透着丝丝伤感。但每个孤独的人心田深处都一定有一点期待温暖的光芒。正如这湖,她一定不想如此寂寞,可又有谁能带走她的苦涩呢?

朔湖岸前行,走走停停。景色一直在变幻着各种的蓝,和在蓝光笼罩下寂寂的岸。浅滩上没有生命,高崖上草色稀疏。若不是山石本有的五彩斑斓衬托着鬼湖的丽色,我心底深埋的悲伤怕早已被呼应而出了。此刻,我突然觉得山水本有情,这拉昂错的孤寂和苦涩也许正是因为千万年前与玛旁雍错的分别所致。

转至拉昂错的南边,远处的冈仁波齐清晰可见。湖面的粼粼波光让我想到了眼泪。那是怎样的伤感啊,竟然能积蓄如此的泪水,每一滴蓝宝石般的泪水都无言的沉静在自己的苦涩中,期待着神山早日看到她们、解救她们。

逃离这里吧,再留下去也许我也会变成鬼湖边寥落的山石了。

离开拉昂错好一阵子之后,满心蓝蓝的伤感才渐渐淡去。远处的纳木那尼雪山透过重重云雾渐渐显露出来,离雪山越来越近,雪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越来越清晰。我想起了关于纳木那尼那个凄凉的故事,那个因为丈夫移情别恋选择出走后,又被黎明之神定身化山的故事。我不禁奇怪,这一路怎么了?难道所有的美丽背后都一定要有苦痛和悲伤吗?

尽管时间宽裕、道路平坦,我却因为拉昂错和纳木那尼悲伤的美丽逃向普兰,一路疯狂的加速,想要甩开绞缠在心头的阴郁。

也许是因为地近神山、圣湖的原因,普兰县的佛教氛围要比一路行来的其他县城浓郁的多,沿途有不少装着转经筒的小寺庙,羚羊头、玛尼堆、经幡更是在白墙、褐顶、红门、彩檐的院落前后随处可见。若不是一处正在兴建的多层小区,我甚至会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个没有纪元的时代。

时间尚早,与彤一起稍事休息后我们前往了有着1000多年历史的科迦寺。科迦寺与札达的托林寺齐名,都是萨迦派的重要寺院。这里供奉着被称为“三至尊”的文殊像、观世音像和金刚持像,阿里地区和尼泊尔的信徒每年都会来此朝拜。科迦寺是我进藏以来专程拜谒的第一座寺院,尽管这里也遭受过文革的浩劫,但看起来复原的不错,除了寺顶上少量的水泥痕迹,大都呈现着原本的风貌。供奉着的神像每一尊面前都堆满了纸币,信徒们有时会把面值大的纸币放下后,再拿走一些面值小的,在这肃穆庄严的所在没有人试图去冒着欺佛的风险中饱私囊。每个人都虔诚的祷祝、膜拜。我跟着信徒们的脚步学着他们的样子放下纸币、合十默念。

站在寺顶上,科迦村一览无余,整齐干净的村舍一定充满了佛的赐福。

走出寺院,绕着红墙一路轻抚转经筒,鬼湖边留下的阴郁一扫而空。

离开的时候,我和彤都开始有了欢笑。返回普兰县,已是下午六七点钟,简单吃点东西就在普兰住了一夜。

第二天的清晨,彤到我房间找我的时候,身体的疼痛感已经不像昨天那么严重,反而疼得有点舒服。而彤还是有些许疲惫。

车出普兰就进入了日喀则地区的仲巴县,脑海中很自然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歌曲:

“我的家乡在日喀则,

那里有条美丽的河。

阿妈拉说牛羊满山坡,

那是因为"菩萨"保佑的。

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

美丽河水泛清波。

雄鹰在这里展翅飞过,

留下那段动人的歌。

……”

河,发源自杰马央宗冰川,名雅鲁藏布;山,在喜马拉雅、念青唐古拉之间,有珠穆朗玛、西夏邦玛、洛子、马卡鲁、卓奥友几处8000米以上的地球制高点。这片雄奇如传说般的土地从来就给我留下了诸多的想象。亲临于此,想象与现实鳞次栉比的重叠着、错落着。

与阿里地区不同,日喀则因为整体海拔较低,天空不再像阿里那般蓝的空灵碧透,而是有了让人不可触及的高远深邃。

当漫漫黄沙占满视野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广袤的大西北。印象中关于这里应该只有雪山草原、牛羊河湖,只有美如天堂的不可方物。为何也会被黄沙侵袭?我走在干涸的河谷里,脚下的浮土随步履轻起尘雾。黄沙中,稀稀落落的青草不知是要被沙尘无情吞噬,还是如藏人们一样顽强的去征服那丑陋的昏黄,再现青青原野于云天之下。

青草丛中,几颗草穗充满生机,饱满而坚韧。也许明年它们就又会是一片绿意。我打开随身的水瓶,轻轻的把瓶中水倾倒在草穗之间,尽管沙土迅速的吸干了那沧海一粟的水流,但我还是分明的看到了草丛中丝丝生机孕育的希望。

当路旁的指示牌显示“雅鲁藏布江”的时候,路旁的绿色明显密集了起来,这一段江水并不像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那样湍急险峻,到很是和缓、温情。沿河两岸,只要不是赭红色的山岩,只要有一点薄薄的土层,就密布着绒绒的青草,还间杂着各色的野花。看来,只要藏地的母亲河还在,日喀则就不会被沙化所毁灭。

河谷中,一些残垣断壁吸引了我的目光,层层砌筑的片石被江水熏染的湿润、光滑。无知的我无从探究它曾经是什么建筑。我只能猜想每隔一段的它们,有主楼、有院落,也许是古代战争的遗迹。无论多久,它们总是屹立江边,默默地注视着江水滔滔东去,任凭自身被岁月、山风和水汽残损、斑驳。进藏以来,我总有一种时间变慢的错觉,这种慢并不是分秒的延时,而是一眼望去就有许多年的沧桑,每一个脚步都在千百年间穿过。这种慢最能让人顿悟出心灵的广阔和躯体的脆弱,广阔可以在瞬间永恒,脆弱却只能在永恒中留存瞬间的片段。石楼如斯,遑论芸芸我辈。

远处的天窗投射下来灿烂的阳光,温暖了山丘,也温暖了雨水过后冰凉的大地。随着夕阳西下,藏语意为“可爱的地方”的萨嘎到了。萨嘎是个典型的藏区县城,一条主街纵贯南北,两旁小楼比肩,藏饰明艳。这时的彤已在转山后连续的行程中不堪负荷,终于病倒。我放弃连夜前往拉孜的打算,和彤一起在萨嘎停留了下来。

夜已深,我们聊着擦肩而过的古格、札达;聊着一同走过的冈仁波齐、玛旁雍错、拉昂错、科迦寺;聊着还将共同前往的地方和彤的潸潸泪水……

经过一夜的休息,彤好转了许多,我们离开萨嘎前往拉孜。出发时间不久,在一个叫达尔琼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向北的岔路,这是通往措勤的路,而措勤往北是改则和尼玛,这条路就是人们常说的小北线。小北线沿途也是“错上加错”一路湖泊,路况比大北线也一样好不了多少。刚刚走过大北线不久,我本就心有余悸,而目的地则是要一路向东前往拉萨,所以小北线是根本不可能去走的。但一块路标再次让我改变了行程——“达格架喷泉”。我实在无法想象在广袤的高原上喷泉是什么样的?我无法错过这也许不会再有的机会,毫不犹豫向北而去。

路况的艰难程度果然又是一次考验,湿滑的泥泞和起伏的乱石交替而过。我打足精神,近乎疯狂的换档、转方向盘。强烈的刺激感占领了我最后一点理性的神经,我抓过彤的手,放在挡杆上,握着她的手继续快速的换档。彤笑了,她不再像昨晚那样忧郁、矛盾,欢快的像高原上一只白鸽。在我紧张的驶过一块泥滩的时候,彤在我脸上印上了一个浅浅的唇印。我在大脑空白一霎之后,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彤双手环住了我的脖颈,温热的双唇再次紧紧贴住了我。我深吸一口气,保持着理智和车速,继续疾驰前行。

达格架喷泉其实并不是喷泉,而是火山温泉。所谓的喷泉就是纯净的水在这巨大的山石之下被火山煮沸喷涌而出的景象。走在温热的石面上,到处都是喷涌着水蒸汽的孔洞,每个孔洞中又都满满的翻滚着清亮的热水。热水从高处汇聚,形成一条滚热的溪流,站在溪流边上,暖风袭人,不由得让人迷醉。

我和彤终于找到一处较为温和的水面,赤着双脚站在里面,水流拂过,暖进心头、柔进骨髓……

再次冲过来时那段可怕的路段后,我们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达格架。和彤彼此打趣着在那里拥吻后高原反应带给我们的剧烈喘息,也惊叹着那里的神奇和美妙。

后来,我还总会回忆起那里牧民们用石块累积的房屋和圈舍。那是一种怎样的艰苦呢?如果我真的想要简单的生活,那样的艰苦我能够承受吗?

达格架喷泉的出现让我们前往拉孜的行程晚了数个小时,于是我开始专注赶路,一直赶到拉孜县的查务乡才略为休息了一阵。

坐在车里抽烟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眼前一座颇为壮观的三层小楼,仔细一看,上面写着“查务乡逸夫教学楼”。又是邵逸夫老先生捐建的!在如此荒僻之地仍然能见到他老人家的善举!我想起邵老先生是今年初逝去的,那阵子,很多人都在用不同形式纪念着他,而我自己也曾受惠于他,就读于由他捐建教学楼的学校。我捻灭了烟蒂,走下车,恭恭敬敬的对着那栋教学楼行了一分钟的注目礼。心中默念“老先生,一路走好。”

拉孜近在眼前,彤即将向南通过樟木口岸前往尼泊尔,而我则要继续东行。然而三天的同行却已情愫渐生,我们彼此都有了不舍。最后,我做出了送她去往樟木的决定。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然不像旅行出发时那样黯然了。

拉孜往南就是珠穆朗玛峰的所在地——定日。车缓慢的行驶在施工中的路面上,不住的颠簸。

夜幕早已降临,唯一的亮光只有车头灯那两团向前交汇的淡黄,除此之外,仿佛置身混沌。月光偶尔会穿破云层,借着路边的山体反射出成片的灰白,再形成巨大的影影绰绰的压迫感。我觉得自己像在巨兽间穿行的蝼蚁,一个再小的闪失,都会让我粉身碎骨。我想起大北线黑沉沉的荒野,想起将近阿里时那场泥石飞溅的暴雨,想起暴雨中血红色的闪电……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开始久违了的恐惧。我几乎不敢眨眼,深怕一霎那间我就会彻底消失在高原的黑暗里面。

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终于出现了,打破了死一般的宁寂,也让我濒临崩溃的神经终于得到舒缓,算算时间,从萨嘎到定日不到400公里路我已整整开了14个小时的车,紧张结束之后的疲惫瞬间袭来,全身都像是软成了棉花包。

我深吁一口气,转身看看彤。她倒没有多紧张,微微一笑,似乎在祝贺我们又一次成功的跋涉。

这个季节的定日可谓繁忙,来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几乎住满了每一家宾馆。但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们却好像被珠峰洗涤过心灵似的,善良、热情、真诚。珠峰宾馆的负责人一边道歉自己客满,不能安排我和彤,一边不厌其烦帮我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系到了还有一个房间的珠峰吉祥宾馆。

没有想到宾馆的条件竟然是从噶尔以来最好的,干净、整洁、设施完善。如此的房间让我心情更加愉悦。彤也很开心,哼着轻快的调子梳洗后,身着一身浅蓝色茧绸睡裙翩然飘至我面前,没有作态、没有羞涩,一切都那么自然。我身体里沉睡多年的一点火星瞬间燃起……

当夜,缱绻缠绵。

晨光明媚,我们相拥着睁开双眼,相视一笑,彤多少有些羞怯。于是我起身去买来早餐,而她也也开始整理行装。

象一切热恋中的人们一样,我们共同品尝着在这雪域高原上甜蜜的爱情,难分难舍。

因为路况的原因,我们放弃了前往珠峰大本营的打算,继续向西南方向的聂拉木出发了。沿途还是一样的藏地风景,只是突然间多了些种植着青稞和油菜花的梯田。绿锦黄绫,一圈圈叠绕在起伏的山峦上,衬着蓝天,与一团团的云朵相恋。

聂拉木检查站刚过不久,陡急的下坡突然出现。

眼前的景色开始让我惊诧,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西藏。清淡的雨意里,蜿蜒的公路两侧山如叠翠、云雾缭绕,几条白练时隐时现,山谷中的河流鸣响着奔流而下。

各色的花木不知师从凌霄殿上哪位仙人,纯用绿色泼洒开的水墨,或浓、或淡、或干、或湿,这一片深藏丘壑,那一抹趣意盎然;线条简洁的写意任那寻常的色彩也激荡飞扬、开阖挥洒;山石中被水雾濡湿的赭色又在水墨画上匀出浅绛;细密的纯红、纯黄工工整整的排布着,分明又是一幅幅绝世的重彩;翠竹与苍松随风慢摆,又有谁分得清那是最细腻工笔还是最浅淡渲染的白描?

海拔越来越低,向山谷里的河流汇聚的溪水从容的洒向蜿蜒向下的公路,然后越过公路在公路的另一边形成新的溪流。车在穿过一注水帘时,我索性停了下来,任水流打在车顶上,哗哗作响。我倾听着分不清大小多少落在车顶的水珠声,像是从容踏进了谁的梦里,鲜嫩、馨香、恬淡……

再往前行,一道被水流冲刷成的山谷上布满经幡。我很想去整理那任风雨斑驳后的色彩,想把那已垂落的经幡重新悬挂起来。我走下车,心中默默诵念着也许不准确的真言。一刹那,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原来不知何时,云已收雨已住,那无所不在、轻烟般的薄雾也瞬间消散。我抬起头,努力的张望着天上的太阳,远处山峦上的浓雾还未散去,却也被突然出现的太阳渲染的晶莹、夺目。我感到我和那些彩色的经幡与云雾一起都被太阳照亮了,我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和这德庆塘原始森林一样那么鲜艳,那么愿意在这天地间轰轰烈烈去绽放自己的生命……

几处绿茸茸的急转弯之后,一棵树让我哑然失笑,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长成那样一种怪异的形态,活像一个伸腿曲臂的人偶。我只能揣测那颗形态怪异的树是在舞蹈吧,他应该是欢迎来客的使者,轻轻地告诉我,在他身后就是樟木小镇——我和彤的目的地。

“仙乡”一词不知从何而来,但樟木一定是可以被称为“仙乡”的地方,山峦的怀抱里,深深浅浅的绿和浓浓淡淡的白遮掩着她,是在掩藏还是在护卫?高低错落的建筑物顽皮的不被我的双眼轻易捕获,我有些焦急了,快些吧,快些进到镇子里去,好好感受一下仙乡里的生活。

远处,一面鲜红的国旗迎风招展,我突然想起两年前在哪里读过一段叫做《国旗阿玛拉》的报告文学,讲述了一位当时已是百岁高龄的老人次仁曲珍,在西藏解放之前是个苦命的农奴背夫,年过半百的她在新中国被分得了土地和财产,结束了她悲惨的农奴生活。为了表达心中的谢意,她开始四十多年如一日每天在自己的院子里升国旗,她的行动感染了很多人。如果这个老人还活着应该快一百一十岁了吧。这个老人就生活在樟木镇。

终于进到了樟木小镇,小镇完全是生长在山上的一棵大树,只有一条主街道曲折上下。主街之外是沿着地势四通八达的小径,刚刚还是在屋前,走几步竟然到了山顶;刚刚在小楼里面,穿堂而出却又到了树梢顶端;刚刚两面都是房舍,一个转弯竟然就悬在了山崖之上。

路旁的建筑物明明看着普普通通,可总觉得就有一点不太真实。那街道上的墙面统统都是童话里的绿色,几粒白色的小花不经意的点缀其间。偶尔露出一点砖瓦色的低墙矮檐,上面却又生长着像小人国里花园般的微缩景观,明明都是小草,却偏偏看起来有的像大树一样巍峨,有的就是绒绒的草皮,相互间配合得那么默契,组合得那么完整,完全就是一片草坪上一丛小小的树林。看着树梢上欲滴的水珠,我真恨不得缩小到像个米粒,生活在那一块块砖瓦之上。

在樟木小镇徜徉的时候,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进了桃花源一般,时光会凝结。直到月色洒落之时才发现时间依旧慢慢流淌着,饥饿感也随之袭来。和彤一起步入一个精致的藏家小楼,一对母女热情的招呼了我们。

“钟灵毓秀、日月垂青”已不知被多少人滥用过,当看到那藏家的女孩时,我瞬间被点醒了,原来这句话是形容她的。许多年前我在桂林时也曾见过一位壮家女孩,从那时起我就得出了一种结论,汉家的女孩子总会有百里挑一的丽色,在很多少数民族里,丽色轻易是看不到的,但只要你看到那就一定是让拥有丽色的汉家姑娘百不及一,甚至千不及一的绝色。那绝色若不是日月山川精心琢磨而来,又会有什么理由点缀于尘世之间呢?除非,她们本就是日月之下某一块青石、某一缕清溪。

耳边是女孩山泉般淙响的清音,眼前是她流云似婀娜的仙姿,明眸皓齿、玉颜青丝、呼兰体麝。

然而樟木小镇是会经常停电的,于是突如其来的黑暗阻断了我的痴迷。烛光里,和彤一边继续赞叹着女孩,一边慵懒的享用我们的晚餐。

醇香的牛肉、细嫩的米粒、清爽的酸奶。这餐饭的余味直到今天仍会袭上舌尖。

彤动身通过樟木口岸前往尼泊尔。我留在了这里,继续细细品味这个能让人爱到疯狂的镇子。

我从镇子的入口徒步前行,在镇中最繁华的区域,一段在这里少见的石阶吸引住了我,抬头看去竟然是一座烈士陵园。怀着一份好奇我登上石阶,走了进去。

迎面而来,先是“气壮山河”四个大字的照壁,照壁后面的高处就是纪念碑,上面写着“修筑中尼公路的烈士永垂不朽”。我突然想起从聂拉木往樟木的这条路确实不同寻常!道路虽然是依山而建,但经常会有一些急弯和下坡让人无法想象是怎样安放或者说悬挂在山体上的;很多地方两侧的山体被密集的钢丝网打着钢钎固定起来,防备着不时下落的巨石;还有些地方原本就是把整个山体移平才有了路基;短短三十余公里的道路海拔高度从近五千米骤降至两千多米。我相信这样的道路在这个世界上无出其右了。于是,我怀着肃穆的敬意开始瞻仰这座烈士陵园。

照壁上的“气壮山河”是开国大校陈子植将军题写,他也正是主持修建中尼公路的修建指挥部指挥长。纪念碑上的字则是开国中将张国华将军亲自题写。纪念碑上的文字题于一九六五年,上面有着政治挂帅的时代烙印。但有些文字今天读来仍然热血沸腾“……万众一心,劈开世界高山,群策群力,斩断激流险江。轻度索桥,灵活机智,飞攀软梯,英勇顽强……辛勤三载,筑路千里,万古险阻变通途……烈士捐躯,山河气壮……”

陵园里安息着百余位当年为中尼公路献身的烈士,当中80余位就牺牲在从聂拉木到樟木之间的三十余公里。我沿着烈士的坟茔缓缓走过,有些墓碑上写着姓名,有些则只有“无名烈士”几个字。我眼前出现了幻影,年轻的面庞、强健的身躯在着群山之间挥汗如雨,坠落、溺水、落石……鲜血终于冲开了一条坦荡的公路。

陵园一侧,一座石墩上依旧青烟袅袅,十余条洁白的哈达供奉在上面。我知道,深情的藏族同胞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这陵园里长眠的烈士们。因为,正是这些烈士们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走出陵园,我再次转过身,恭敬的鞠了一躬。愿在这青山环抱中,烈士安息。

重回街道,心境渐渐不再肃穆,多了些快乐。这里的建筑物独具特色,混合了汉族、藏族、夏尔巴族的风格,整体看来鲜亮、明快、色彩丰富。根据房子主人的兴致,还会用各种的植物对建筑物进行装点,更是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店铺的招牌大都使用汉、藏两种文字,有时还会见到尼泊尔文和英文。

就在我随性的拍照时,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叫住了我。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在用英语和我打招呼。我磕磕绊绊好几句之后才算调整好了频道,与他顺畅交谈。我实在没办法快速适应在中国领土上一个讲藏语的地方和一个中国人用英语交流。交谈后得知,原来他是汉藏混血,生于拉萨,很小就去了尼泊尔,在尼泊尔长大。而尼泊尔的教育则全部是英语。于是这位老兄多年来都没有学好汉语和藏语,只会用尼泊尔语和英语与人交流。他说,他看到我很亲切,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我心里偷想,这是再一次说我像个藏族的汉子吗?老兄很健谈,讲了很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这镇上的孩子有不少会去尼泊尔上学,因为那里是纯正的英语教学等等。

在告别那位老兄后,一上午的时间已然过去,我开始寻找吃午饭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胆怯,我没有选择那个让我在门前徘徊数次的尼泊尔小饭馆,仍然选择了一家地道的川菜馆。

午饭之后,我继续开始在镇子里逡巡游荡。不知怎的,就踅进了一座寺庙。寺庙里像是在举行什么活动,大厅中聚集了很多的人,吃喝、谈笑。大家对像我这样的旅行者也都见怪不怪,任凭我随意的从一楼穿行到四楼,再由四楼绕回到街上。

离开那座忘记了名字的寺庙,我继续行进在一路向下的小镇主路上,站在一处开阔的高地,可以清晰的看见对面的尼泊尔村庄。稀落的村舍散布在大山之间,只有口岸附近才有一些较高的房屋。我看不见电线、看不见公路,我不由要猜测全世界国民幸福指数位列前茅的尼泊尔是因为信仰而幸福还是因为闭塞后的无知而幸福了。

在刚到樟木小镇的时候就听说尼泊尔发生了泥石流,冲断了中尼公路的尼泊尔段。想要去尼泊尔的人就只有选择徒步数十公里或乘坐直升机抵达加德满都。尽管尼泊尔方面在紧急抢修道路,但从中国进口货物的尼泊尔货车却像一条长蛇般滞留在了樟木小镇。恰由于此,我得以欣赏到不少尼泊尔货车的有趣风情。

尼泊尔货车大都是印度的“塔塔”牌汽车。从工艺上看,和国内的四轮农用车不相上下,因为没有亲自去驾驶,性能如何也就不便妄自评价。但这些货车的装饰所凸显的个性却比国内千篇一律的造型有看头的多了。神佛妖魔、英雄怪兽、体育文化都是尼泊尔人装饰货车的素材,就连很多品牌的标志和所属国国旗也都会加入其中。更有趣的,他们会把驾驶室也改造的各式各样,而且装饰的极具表现力,就连方方正正的车门也变成了各种不规则的式样。

口岸附近,有一个中尼贸易市场,里面店铺林立,汉人、藏人、夏尔巴人都在里面做生意。尤其是很多的夏尔巴妇女,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打破了尼泊尔固有的传统,开始结伴来中国淘金。看着她们肩挑、身扛、头顶的架势,我默默地祝愿她们早日赚到必须的钱,早日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千万不要被物欲充斥了心灵。

不无遗憾的是我丢掉了很多在口岸拍摄的照片,每当回想起界河上那座忙碌的友谊桥和桥上中方边防战士的威武身躯;回想起界河下滚滚的河水和界河边雄伟现代的中方口岸,就痛心不已。谁知道,终此一生,我还是否有机会可以去那里故地重游呢……

第二天,沿着笔直的公路我前往日喀则。

身后的云雾像是被希夏邦马雪山蒸腾而起,翻滚涌动如海浪一般。在那一刻,樟木小镇里的一幅幅画面定格在眼前,我真的有些不舍离去了。

抵达日喀则时已是深夜,虽然没有内地夜晚的霓虹喧嚣,但我还是有一种旅途已近结束的感觉,因为这里已经是城市,一个屹立在年楚河和雅鲁藏布江交汇之地,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城市,有着车马川流、灯火阑珊的城市。

在二十多天的旅程中,习惯了小镇、荒野,突然来到城市竟然有了些许不适应带来的惶恐,就像失去了自由的羚羊被困在纵横交错、高低起伏的建筑之间。我的惶恐却不止于此,因为纵横交错的还有这城市深沉的历史沟壑;因为高低起伏的还有这城市浓郁的宗教云霓。

一夜酣睡解除了一路的疲惫,拿起相机开始游走在这个颇为嘈杂的地方。商场、超市、影院、车流、人流……躲不开的现代文明已然侵占了这里。

沿着珠峰路向西,就到了日喀则的灵魂圣地——扎什伦布寺。说起来,藏族的确是个强大的民族,而他们的文明更加是中华民族整个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种说法叫做“法域卫藏、马域安多、人域康巴”,三域所包含的是今天整个西藏、青海,还有甘肃、四川、云南大部。卫藏又分为以拉萨、山南地区组成的前藏,以日喀则地区组成的后藏和整个藏北高原组成的阿里。扎什伦布寺正是后藏的政治、文化、宗教中心。而当世最为重要的两大活佛之一——班禅活佛就驻锡于此。

扎什伦布寺是宗喀巴大师的大弟子之一,后来被追封为一世达赖的根敦朱巴所建。扎什伦布寺所依傍的那座山名尼色日山,意为吉祥须弥山。所以,欲观寺,先拜山。

拾阶而上,先是看到嶙峋的山壁上矿物颜料书写的五彩文字,虽然已经不像刚进藏看到这样的景象时那么震撼,但膜拜的冲动却丝毫未减。

一路上,有许多水泥砌筑的石炉,石炉里面燃烧着不知名的青草,石炉外侧则厚厚的堆积着青稞面粉和青稞粒,炙烤出的青稞香味吸引着几只山羊,它们灵巧的跳上石炉,尽兴的舔食着。

绵羊要笨拙一些,它们不能像山羊那样轻松的跳上跳下,只能在路面上和一些并不陡峭的石壁上找寻青稞粒和青稞粉。但我很快看到他们的劣势并不会影响它们吃到美味,沿着山路拜寺的藏人们总会从随身带着的布袋里抓几把青稞或其他面制品撒给它们。在几处开阔地,还有藏人大把大把的洒出青稞,让鸽子结伴来食。我想这是表现生命间彼此报偿的一种仪式吧。

路上见到一位化缘的僧侣,他只是盘坐在山路边,闭眼念诵。过往的行人或多或少会奉上几张纸币,而僧人始终不曾睁眼,没有答谢也没有谦卑。舍与得之间自然的就好像风吹树叶。僧人穿着明黄的礼服,礼服上罩着弊旧的僧袍,灰白的短发和胡须下是一张黝黑的面孔,那面孔淡定的犹如清风中的云朵。无论他是否已经得道,他的心一定平静如水。

我突然发现,今天遇到的藏人们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是盛装而来,不像平时看到的简朴模样。我猜想,这一定是到了什么节日。于是,我上前询问,原来我竟然赶上了日喀则今年的雪顿节,雪顿节就是酸奶节,是藏区重要的节日之一,最早是僧人们闭关解禁的日子,后来随着藏区生活水平的提高慢慢成为了全民参与的特色节日。

山路紧挨着扎什伦布寺的墙壁,在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有一段路已经不是山路了,是个精致的小巷子。白墙彩檐的的民居挨门叠户,几乎每一家都有祈求幸福的经幡在屋顶和装点美丽的花朵在窗台。窄窄的巷子里没有嘈杂,偶尔会听到几声羊咩犬吠。我觉得这里才是真正的日喀则吧。

巷子里竟然还有一个庵堂,那门户和民居根本就没有分别。要不是看到进出的人多,我真的没法发现这里,于是我信步走了进去。

庵堂很小,只有两三个房间,房间里密集的燃着一盏盏酥油灯。我也亲手点上几盏,虔诚的念诵着爸爸、妈妈和女儿,稳稳的把灯安放在灯林之中。

上山、下山,沿着扎什伦布寺转了一圈,我回到了扎什伦布寺的正门。

开始,从山上看下去的时候,几幢金顶的大殿就灿烂夺目,好像占据了日喀则所有目力所及的吉祥和富贵;当金黄色的顶和朱红色的墙交相辉映的时候,我更觉得这里好像不是寻常百姓所能来的地方。那金顶仿佛是统治这片土地几百年来的领袖,时至今日依然俯视着整座日喀则城。那红墙围起的高楼,当年又会是怎么样一番禁卫森严的景象。

此刻,站在正门前,我忽然觉得这里不那么亲切了。政教合一之下,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和贫瘠荒凉的土地对比千百年的岁月里,究竟有多少我们未曾知道的悲惨故事。于是,我木然一瞥,离开了扎什伦布寺,尽管会遗憾没能去看看收藏宗喀巴大师头发和历代班禅肉身的灵塔和那尊全世界最大的铜坐佛,也还是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了。

达赖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而班禅是日月墨佛,也就是阿弥陀佛的化身。在从第五世班禅确立班禅转世系统之后,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一世了。我幸运的得知十一世班禅近期恰好就在日喀则,在贡觉林卡为信徒们赐福。身为世俗人,如何不世俗?本就有些后悔因为自己的矫情没进扎什伦布寺,所以就实在不想错过贡觉林卡。

到贡觉林卡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严密的保卫了起来,有警察、有武警。我跟着数百位等待被赐福的人们,排成长队一点点向前挪动着。

贡觉林卡又叫德庆格桑颇章,是班禅活佛的夏宫。这里的建筑物没有扎什伦布寺那么金碧辉煌,像是个朴素的园子,建筑物多了不少汉族的风格,树木苍郁、繁花盛开。

在等着见班禅活佛的时候,我偶然抬头看了看蓝天,竟然发现太阳周围一轮浑圆的光晕,硕大、完整。一瞬间,很多神秘的想法充斥脑海,我的心开始真正虔诚起来。

终于随着队伍进到了贡觉林卡的内院,数十名据说是班禅活佛师弟和徒弟们的喇嘛身着各色僧袍排成两道人墙,让被赐福的人们从人墙中间通过。不远处,一张巨大的木桌上堆满了哈达和各种供奉活佛的礼物。

不久,轮到我了,从两道人墙之间走过之后,就是班禅活佛的坐龛,班禅活佛宝相庄严,端坐不动,一手加持,一手轻轻从我头顶摸过。我直起身体的时候,两旁的喇嘛诵念着祈福的经文,并给了我一条红绳、一个吊坠、一张照片。

离开贡觉林卡,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幸运。无论唯心与否,能与班禅活佛邂逅总不是一件易得的事情。

带着被活佛赐福后的喜悦,一路风尘、一路风光继续向东九十余公里抵达了江孜。

江孜属于日喀则的一个县,县城历史悠久,颇具规模,据说还是驴友们重要的补给之地。

这里有三个最著名的去处。帕拉庄园、白居寺和宗山城堡。

朋友说,帕拉庄园是个没有导游就少了许多意趣的地方。去了之后,果然如此。因为这里所见到的一切都有其独特的历史和丰富的人文知识,若没有导游,能领略的也不过就是些许异域风情而已。

帕拉庄园是位列西藏十二大贵族帕拉家族的三十多个庄园中最主要的一个。这个家族里出现过不少西藏各级政要,最大的叫做噶伦,总管西藏行政事务,西藏解放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个职务都还存在着。这个庄园的末代庄主曾参与了1959年的西藏叛乱,失败后外逃印度,后移居瑞士直至病逝。在他叛逃之前,活佛、高官都是他的座上宾。

庄园的建筑装修在现在看来和内地一些普通的别墅都没法比,但在当年物质极度匮乏的西藏,就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了。导游说,这里基本保持着当年的样子,我看到不少日用品、化妆品、器皿、装饰品还真都是当年的进口商品,庄园里主人的佛堂最是令人叹为观止,整个正门上镶嵌着进口的彩色玻璃,平日从小门出入,遇有节庆,整扇和墙壁等大的门都可以拉起后叠在房顶下面。对比庄园里那座农奴的院子,一家农奴挤在三四平米、黑黢黢的房间里,确实是天壤之别。

说起农奴,这个原本很久远的概念在帕拉庄园却显得无比现实。在农奴居住的院子里,分布着十余间低矮、漆黑、狭小、简陋的坑洞般的房间。门口挂着当年主人的名字,被挂着名字的主人和其家人有很多今天还活着,当这里成为旅游景点的时候,他们送来了生活在当下小康、富足的照片和描述幸福生活的文字,目的就是希望游人们能够了解真实的西藏,能通过他们知道今天和从前的西藏究竟有什么区别。

庄园是在当年帕拉扎西旺久出逃后被政府没收的。没收之后就成了博物馆的性质,所以原本收藏的人骨法器、金银制品、宝石制品、对付敌人的武器和摧残农奴的刑具也都保留了下来。一件件看过去,再听着导游的介绍,确实很像在和历史对话。

离开帕拉庄园,就去了白居寺,一个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之所以不可思议,倒不是因为其始建于明代的悠久历史,也不是因为其近百间佛堂重叠而起四十余米,高九层的“十万佛塔”,而是因为白居寺是三教合一的寺庙。虽然三教都是藏传佛教的分支,但他们的影响力、教义却都有着很大的差别。格鲁派,又称黄教,是最大的藏传佛教分支,也是戒律最严的佛教教派,班禅、达赖皆属格鲁派;萨迦派,又称花教,是个不禁娶妻、家族传承的藏传佛教教派,如今的法王定居美国;夏鲁派则是藏传佛教中一个很小的分支,甚至有人把它都算在萨迦派内。就是这样三个迥然不同的教派却在同一个寺庙里相处的融融洽洽,甚至在各自举行宗教活动之余,还有统一的活动。

作为游客,这里有历史、有内涵、有风景、有建筑,拍照、行文均能找到合适的素材;作为居士,这里有僧侣、有信徒、有经卷、有佛像,修行、学习都是不二之选;作为学者,这里有迷、有秘、有课题、有差异,研究、著作更是最好的对象。而我,恰恰在这里找到了诸多身份的叠加,我会像个游客认真听、用心记、随手拍;像个居士参拜、自省、思考;像个学者询问、琢磨、猜测。我甚至觉得,只为一个白居寺来一次西藏都是值得的。

白居寺之后,还在回到县城的路上就看见了高高耸立的宗山城堡。城堡不愧有小布达拉宫之称,除了规模和色彩,整个龙盘虎踞、借山起势的风姿确然和布达拉宫神似。

宗山城堡就在县城里面,城堡在山上,山下是“江孜宗山英雄纪念碑”。这就是电影《红河谷》故事的发生地。所纪念的英雄就是在清王朝光绪后期抗英战争中拼死抵抗的江孜军民。江孜是当年英军进攻拉萨的必经之路,而宗山则是江孜的唯一高地,且是当时的政府所在地,于是英军志在必得。藏区军民在武器装备严重落后的情况下,抗击失败。守卫宗山城堡的藏军不甘被俘,全部跳崖自尽。

好像不管在县城的哪个位置,宗山城堡都能被看到,我找了一家坐在窗边就能欣赏到它身姿的饭馆,舒服的吃了一顿晚餐,我想要告诉宗山城堡,您见证了西藏当年的辛酸,也见证了中华民族一段屈辱的历史。但同时,您也见证着藏区和中华民族崛起、复兴的今天。

出江孜向东北方向约三十公里有一座水库,名叫满拉水库,是年楚河上游重要的水利枢纽工程。站在高崖之上向下望去,只见水库不断变换着蓝色和绿色,更多的时候则是分不清是蓝是绿的青色。微风阵阵,平静的水面上时不时会有一点微波,粼粼闪动。我开始口舌生津了,那点点微波的水面如同撒匀了盐粒的杨桃片,随风而来,酸中有甜,清香扑鼻。

从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开始,旅行就变的不一样了:一路而来裸露心扉,与天地交流的机会开始变少,因为现代文明的浮躁带着物欲和轻薄,开始玷污一处又一处的处女地。

高崖上的经幡原本让我心怀敬畏,像每次遇到的时候一样,我仍然默默注目、诵念几句。然而在满拉水库观景台上,几个藏家的女孩子突然开始围着我要我从她们手中以高价购买经幡,再由她们帮我悬挂。开始,我并没有太多抵触,于是从一位女孩手中买了经幡,并写下了爸爸、妈妈、女儿的名字,让她去挂。然而这个女孩儿走后,更多的女孩儿围了过来,不住的纠缠要我继续买经幡,我不禁有些生厌了。赏心方可悦目,心境已被破坏,自然不愿意再做停留,于是匆匆而去。

天又阴了,远处的山和眼前的路都被灰白的雾气所笼罩。我不得不放慢车速,在雾中一点点的探寻前路。

一场夹着冰雹的大雨过后,路上的雾气开始变淡,而高处的雾气则更加密实。我坐在车里,打开车窗,口中已然能呵出白气。我停下车,准备添件外套的时候,眼前隐隐绰绰露出了一座雪山,不用抬头就能看到山石上厚厚的积雪。我没想到这雪山竟然与路如此接近,深怕过大的声响会让山上的积雪崩塌而下。看到路标,得知这里是藏地四大神山之一乃钦康桑峰的所在,离路不远的雪盖则是乃钦康桑峰坡岭沟壑间经年积雪形成的冰川,名叫卡若拉冰川。冰川的雪盖有一处缺口,是当年电影《红河谷》的实景拍摄现场,那部描述藏区抗英故事的电影一度让我着迷,但当我知道为拍摄此片,为了保证雪崩的真实效果竟然动用了炸药,最后留下那个永远无法补上的雪盖缺口时,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觉得索然无味,怅然离开。

雪山已在身后远远的地方了。回头看去,雪山上裸露的黑和苍凉的白竟然多寡相当,已经无法分辨是黑在倾轧白,还是白在挑战黑。听说,距离公路最近处只有300米的卡若拉冰川雪线每年都在上升,那意味着她可能已经时日无多。稀世的容颜啊,人们究竟做了些什么?

天放晴了,蓝莹莹的再次成了雪山、白云的幕布。我忽然觉得我的旅途已经彻底结束,毕竟早在日喀则的时候身处之地就已经不是纯净的世界了。而此刻,哭闹的孩子、自拍的女人、吹牛的男人、上下的车流、收费的关卡、虚伪的迎来送往、荒唐的传说故事早已组成了一幅宛如潘通448C色的浮世绘。我想起动身时的消沉,途中的振奋,而此刻好像只剩下失落。

羊卓雍错渐渐映入眼帘,这座和玛旁雍错齐名的圣湖到底是美还是不美呢?我终于不愿意和湖边各色的游客相伴停留,于是我在一处能看到雪山旗云的地方,踩着湿滑的泥泞走到湖边,我摸了摸湖畔吃草的牦牛,找来十余片碎石,慢慢的堆起一座玛尼堆,然后用湖边的湿泥将它埋进了泥土之中。我跪在湖边,双手合十。我默默诵念着:羊湖啊,请留住你的那一份真。回到城市之后我自己也一定不要再次迷失。

也许是我想家了,也许是拉萨和日喀则一样再也不能像大北线、阿里那样紧紧攥住我的心了。我麻木的离开拉萨,夜宿沱沱河。第二天,我不眠不休连续驾驶近1400公里回到了酒泉。

后记

后来,我在很多地方、很多时间向很多人讲述这段旅程。讲述之后,我很少能得到我想要的。渐渐的,我就不愿意再提起了。我开始尘封这段往事,偶尔在孤独里,我独自祭起一杯酒,徜徉于一座座雪山、一片片草原、一湾湾湖水,徜徉于白云下的冈仁波齐,徜徉于大北线的明暗和颠簸、徜徉于藏地的前世和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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