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势如倦兽蜷伏,村舍渐隐于身后。独一院落,孤悬于山腰褶皱处,离烟火三五里,却似隔了半世风尘。土墙围拢,篱笆疏落,依山借势,不知大小。院中羊只散漫,或立或卧,啃食着石缝间钻出的草芽,居然数不清楚数目。檐下一张木案,粗粝如未削净的树皮,案上陶壶静默,壶口微光幽暗,恍如一只向内凝望的独眼。
老汉俯身于院角那片苜蓿地。背脊弯成一道山梁,旧衫被汗水洇出深色云图。他拨开杂草的手指,嶙峋如老树之根,小心翼翼,仿佛在梳理大地的筋脉。不远处,一道清渠自山石罅隙蜿蜒而来,水声细碎如私语。他时而直身,引那细弱水流,滋润脚下这片青翠的方寸之地。
“城里的朋友总提起您,”我立在篱笆外开口,声音被山风削薄了几分,“说您看事通明,能解我惑。”
老汉并未回头,只将手中一株带泥的野草掷向渠水:“解惑?不过是多活了些时日,多看了几茬青黄罢了。人哪,仰头望山久了,脖子酸,反倒忘了脚下踩的哪块石头更稳当。”渠水载着那草,打了个旋,流走了。
“寻过您几回,总扑空。”我走近些,篱笆影子斜斜地搭在脚背上。
“山这么大,人这么小,碰不上才是常理。”他终于直起腰,沟壑纵横的脸上不见惊异,目光落在我身上,澄澈如洗,仿佛早已映照过无数相似的访客,“今日撞见了,想问什么?”他踱至案前,拎起陶壶晃了晃,浑浊的水声在壶腹里闷响,又轻轻放下,像放稳了一颗心。
近前,心头盘踞多时的疑问竟悄然溃散,如风过沙痕。“并无紧要事,”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布满老茧的手,那手正无意识地捻着一片苜蓿叶,“只是……想和您老聊聊天。”
老汉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如微光点亮古井深处。他引我坐于石墩,石面沁凉透衣,寒意顺着尾椎悄然爬升。山风掠过院墙,羊铃叮当,远处鸟鸣三两声滴落,复又归于岑寂。一只半大的羊羔凑近篱笆,好奇地嗅着我的裤脚,湿漉漉的鼻息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侍弄这点苜蓿,春生秋枯,一年又一年。雨水丰沛时,青得晃眼;旱了,就蔫头耷脑,挣扎着不肯死透。”他枯枝般的手指划过那片绿意,指尖沾着泥土和植物的汁液,“收成好坏,几时由得人?天要晴便晴,要雨便雨,大地自有它的规矩。人不过是个看客,顶多算个搭把手的短工。”他声音不高,却稳稳地压住了风声。
“既知收成在天,何苦日日引水,这般精细伺候?”我看着渠水被他用石块精准导流,浸润每一寸苜蓿根,那水流细弱却执着,在阳光下闪动着微光。
老汉拎起陶壶,倒了两碗清水,浑浊的碗底沉淀着细小的石英颗粒和山间的岁月。他推过一碗给我,碗沿温热,是他手掌的余温:“草认命,根不认命。水引来了,它便吸吮着活;断了水,它就往更深的土里钻。伺候它,是敬它的活法,不是图它回报我什么。”他啜饮一口,喉结滚动如石碾过山道,“人间多少事,就坏在一个‘多事’上——该浇水时浇水,该歇息时歇息,该沉默时沉默。好像你们读书人说的,棋局再大,落子越轻,越不搅扰棋盘的本来气韵。”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心思太重,就像暴雨砸地,水是灌饱了,根也浮了,苗也趴了。”
清冽山泉滑入喉中,涤荡肺腑,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抬眼望向院中,羊群依旧散漫,啃食着贫瘠山地上倔强的草芽,一只老羊卧在石旁,眼神空茫地咀嚼着。陶壶静立案上,盛着满腹未倾的山泉,也盛着满院纯净的时光。这山居的寂静并非虚空,而是大地沉稳的吐纳,是生命在无言中深扎其根的韧性。风过处,檐角几根枯草轻颤,如老人稀疏的鬓发。
顺时轻落子,落子即生根。风过山坳,羊铃复又叮当,如同岁月一声悠长的应答,在岩壁间撞成碎片,簌簌落回这方寸院落,归于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