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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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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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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印

咸平五年的汴梁,是被一层半旧素纱笼住的巨兽。晨雾滞涩地浮游在官舍青灰色的檐角之间,带着水汽的沉重,吸饱了昨夜的微尘与倦怠。赵谨立在麒麟兽首铜镜前,指尖划过冰凉的镜面,试图拂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镜面映出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罗公服,浆洗过度,早已褪成一种模糊的灰蓝,唯有袖口和下摆磨损处,被浆得硬挺如刀锋,倔强地切割着空气,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体面。这铜镜高悬,恰如开封府大堂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巨匾,只是它所照见的,并非朗朗乾坤,只有他眉间那道用意志力生生熨平、却依旧顽固存在的沟壑——那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为与清廉,是他最为骄傲的印迹。

镜中人影微微颔首,似是对这身蔽旧的安然自足感到满意。这寒酸,在满堂锦绣的同僚中如同异物,却也成了他最好的护身符与通行证,无声地诉说着“无欲无求”的清白。

开封府司录参军的值房,弥漫着一股纸张陈腐与檀木朽败混合的滞重气息。檀木案几上,卷宗堆积如山,竟落了半寸厚的浮灰。赵谨屏息,用一方素巾极小心地拂去一片桌面,方才落座。他随手抽出一份前任留下的卷宗,火漆封缄完好无损,是某路转运使司数月前呈报的“流民安置条陈”。启开,字迹密密麻麻如同倾巢而出的蚁群,在泛黄的纸页上蠕行。目光扫过几行,那些字句便黏连缠绕,眼皮沉沉下坠,索性搁下。指尖在卷宗边缘掠过,又沾上一层薄尘——这些公文在此地搁浅,如同朽烂的舟船,久无人撑篙破浪。他并非畏难,而是深谙这庞大衙署里那本无形的“无为衙署铭”:朱笔少动,是非便少;墨迹寡淡,过愆自稀。窗外阳光艰难地穿透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落在案头那盆建州贡兰上。那兰草叶片修长,绿意沉稳,倒比他更勤谨些,无声地吐纳着光阴,无欲无求。案牍无失,清名无瑕,这便是他的“功德”。

午时,廊下脚步声杂沓。几个同僚匆匆而过,压抑的议论声像被风吹散的纸屑,飘进值房:“……京西春旱,赤地数百里,饿殍塞道……通判大人一夜白头,流民图怕已在路上……”赵谨执笔的手微微一滞,笔尖一滴浓墨无声地洇开在空白宣纸上,迅速凝成一个丑陋的黑点。他心头一紧,旋即放下笔,几乎是逃离般站起身,快步走向屋角的水盆。那议论如同滚烫的炭火,沾上便会引火烧身。料民疾苦?非他所愿。那喧嚣如同沾手即烂的果子,稍一触碰,便是讪谤缠身,清誉受损。他宁做壁上观,守着自己这一池无波无澜的死水。衙署沉浮,唯“无过”二字是真正的护身符、登云梯。岁岁无功,恰似庭中那几竿看似青翠却从不抽新枝的修竹;年年无过,便如案头那盆幽兰,无馥郁之功,亦无凋零之咎——如此,便是岁月静好,便是功德圆满。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吏曾端着茶壶踱到他案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喟然长叹:“赵参军,京官俸禄优渥,养得这般清闲身手的,怕不止你我二人呐。”赵谨闻言,只矜持地牵动嘴角,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袖口上,心中深以为然——这便是他的“安贫乐道”,足以抵挡一切可能的诘问与风浪。

散衙归家,铜镜再次成为他告解的无言神父。赵谨一丝不苟地卸下那身青罗公服,动作舒缓,仿佛褪去一层浸透骨髓的沉重枷锁。镜中身影卸去了衙署的滞重,暮气却如墨汁滴入清水,悄然洇开在眼角眉梢。他取过一方素巾,浸了清水,极细致地擦拭那顶代表身份的官帽。指尖抚过帽檐硬挺冰冷的边缘,恍若在抹去衙门里无处不在的无形之尘——那是无数推诿、搁置、视而不见层层凝结成的污垢。擦拭间,白日里那几句关于京西旱情的议论,竟鬼使神差地撞入脑海。一丝极淡的涟漪,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刚在心头漾开,旋即被“无为衙署铭”那冰冷的铁律抚平——无为,便是最大的有为;不沾手,自然纤尘不染。镜中人的眼神复归沉寂。

晚膳时分,窗外市井的喧嚣里,隐约裹挟进一种不同寻常的、沉闷而遥远的呜咽。老仆垂手侍立一旁,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低得如同耳语:“老爷……西城门外……流民愈聚愈众了,已有饥民哀哭之声……入城了……”赵谨执着象牙箸的手悬在半空,玉箸尖上一点翠绿的菜心微微晃动。喉间滚过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短促而空洞,仿佛这便是他分内所能尽的、对苍生疾苦的全部怜悯。叹息尚未落地,目光已落回面前精雕细琢的酸枝木食案上。青瓷葵口盏中,新贡的北苑龙凤团茶汤色澄碧如春水,茶烟袅袅,氤氲着清雅的香气;配着几块玲珑剔透、内裹蜜浮酥奈花的宫廷点心,甜香诱人。他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那甘甜细腻、入口即化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轻易便驱散了心头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悲声。他安然咀嚼,眉宇舒展,仿佛世间忧患,终究隔着一重朱门高墙的冰凉,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他只需守稳这一方无风无浪的天地,守着素衣简食,守着案头那盆无花无果、却也无病无灾的建兰,以及心头那几竿象征清誉、永不凋零的虚竹。如此生涯,岂非大智?他啜一口温润的茶汤,齿颊生香,那点微末的、如同浮尘般的愧怍,早已消融在这份精心维持的知足暖意里。

数日后,因三年一度的“磨勘”临近,赵谨被上头临时差遣,去巡视西城门外临时搭起的流民草棚。他身着有着象征意味的破旧官服,袍袖矜持地微微掩住口鼻,穿行于一片绝望的泥泞与哀鸿遍野之中。空气里充斥着排泄物的恶臭、伤病溃烂的腥气以及一种生命在缓慢腐烂的气息。他步履匆匆,目光尽量放空,视若无睹地掠过一张张浮肿麻木、布满污垢的脸,掠过那些躺在泥地上眼神空洞、等待死亡降临的躯体。

行至一处用破席烂木勉强支起的低矮窝棚旁,几个面黄肌瘦、肋骨嶙峋的孩童正蹲在湿软的黄泥地上,聚精会神地捏着什么。泥土是他们唯一无需索取的玩具。赵谨本欲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钩子攫住,钉在了其中一个孩子刚塑好的泥像上。那泥像粗陋不堪,五官模糊不清,顶着一个不成形状的冠冕,可那微微低垂的眉眼轮廓,那刻意板正的姿态,竟透出一股令他自己也心惊肉跳的熟悉感!一个稍大的孩子,用一块边缘锐利的碎木片,在泥像底座上,一下一下,吃力地刻下三个歪歪扭扭、笔画稚拙的字:“土地公”。

赵谨的心口猛地被那木片狠狠刮过,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脚下仿佛踩中了无形的流沙,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幸得身后随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大人当心!”随从的声音带着关切。赵谨狼狈地稳住身形,官帽都有些歪斜,他再不敢看那泥像第二眼,更不敢接触那些孩童懵懂而空洞、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眼神。那眼神如同无形的芒刺,猝不及防地扎穿了他精心维持多年、以“安贫”和“无过”构筑的平静壁垒。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在随从惊愕的目光中,脚步踉跄地离开了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泥泞之地。身后,孩童们那不成调的、嘶哑的模仿官腔的唱喏声,断续地飘来:“土……地……公……保……佑……”

当夜值房,烛火昏黄。白日里那黄泥塑像扭曲的面孔和“土地公”三个歪斜的字,如同鬼魅般在眼前挥之不去。赵谨枯坐在冰冷的官帽椅中,案头那盆建兰在灯影下投出鬼爪般的暗影。一种莫名的焦躁驱使他起身,鬼使神差地走向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他近乎粗暴地翻动着最底层那些覆盖着最厚尘埃的故纸堆,纸张霉变的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痒。终于,一份字迹已然黯淡的卷宗被他抽出——“赈济十条”。封皮上的墨迹深黑如凝固的旧血。他坐下,就着摇曳的烛光,指尖有些发抖地翻开。条陈写得极为详实可行:何处设粥厂,如何调配存粮,怎样组织以工代赈,如何防止疫病蔓延……字字句句,皆切中流民要害。墨迹虽然黯淡,却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

那位曾感叹“清闲身手”的白发老吏又踱步过来,这次他端着新沏的茶,看着赵谨案头堆积如山的未阅卷宗,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声音沙哑低沉:

“赵参军,这几日心神不宁?可是那西门外……唉,惨啊,惨不忍睹。小的当年跟着前任许大人在河东也见过这等光景,那时他年轻气盛,上书陈情,结果呢?被斥为‘妄言灾异,扰乱民心’,在通判位子上蹉跎了整整十年。”

老吏放下茶盏,指尖敲了敲赵谨案头那份被赵谨下意识推到角落的、关于流民涌入城东可能引发治安问题的简报。

“看见没?这简报,报上去,若处置不力,便是你的责任;不报,若真出了乱子,也是你‘失察’。这衙门里的学问啊,”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就是‘不做不错’。那‘土地公’……呵呵,孩子们懂什么?他们捏的是泥巴,可咱们啊,捏的是自己的命。捏得稳当,捏得圆融,捏得让人挑不出错处,便是造化。‘土地公’又如何?总比被踩进泥地里强万倍。”

老吏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赵谨本就惊悸的心坎上。那“土地公”三个字尤其刺耳,却奇异地与老吏“捏命”的比喻重合,仿佛为他的恐惧和逃避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注脚。赵谨僵硬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份被他塞到最底层的“赈济十条”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老吏见状,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悯与认同的复杂表情,叹口气,背着手蹒跚走开了。赵谨的心跳在老吏走后才渐渐平复,那番话非但没有激起他的反思,反而像一层厚厚的泥浆,将他心头那点微弱的涟漪彻底封死。“不做不错”,许大人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印证。

他枯坐良久,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无意识地摩挲,留下几道带着汗渍的污痕。窗外更鼓沉沉,夜已深。那盆建兰在灯下静静舒展着叶子,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最终,他只是沉重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份“赈济十条”卷宗塞回最深的角落,又胡乱搬过几叠厚重的卷宗,将其彻底掩埋。如同亲手埋葬一个滚烫的、会灼伤自己双手的秘密。案头那只冰冷的官印匣缝隙里,尘埃无声无息地堆积。时光仿佛在这些公文卷宗的夹页中彻底凝滞、窒息。

三月时光,在赵谨刻意维持的平静与案牍的尘埃中倏忽而过。京西传来奏报,流民渐安——竟是那位新任通判大人雷厉风行,不惜得罪权贵,强行开启义仓,并依循一份尘封的、不知从何处翻出的“赈济十条”行事,终见成效。消息传来时,赵谨正在整理一份无关紧要的田亩册籍,笔尖悬停片刻,墨汁滴落污了纸面,他默默换了一张新纸。

他的磨勘文书如期下达,朱砂批字鲜红刺目:“守身端谨,案牍无失,依例升迁通直郎”。同僚的贺声盈耳,杯盏交错,恭维他持重老成,福泽深厚。觥筹交错间,赵谨脸上端着得体的笑容,心头却感到一种奇异的、不断下坠的空虚。仿佛升腾的不是官职,而是某种更为沉重、更为冰冷的东西,正将他拖向深不见底的泥沼。宴席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铜镜前,他换上了象征六品的新绯色官袍。那鲜艳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映着他愈发显得苍白的脸。他再次一丝不苟地整理衣冠,指尖拂过冰凉的麒麟镜面,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透心底。镜中之人,衣冠鲜亮,气度俨然,唯有眉宇间那道刻意熨平的褶皱,在红袍的映衬下显得更深、更密了。暮气沉沉,宛如古墓壁画上剥落褪色的彩绘,徒有其形,内里早已枯朽。他日日拂拭的,不过是镜中虚影;真正的尘垢,早已无声渗入肌理,融入骨髓。

宴席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几位平日关系尚可的同僚举杯向赵谨道贺。一位满面红光的员外郎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

“赵通直,恭喜恭喜!‘守身端谨,案牍无失’,这八个字的考语,端的是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啊!在这开封府,能得此评语者,凤毛麟角!这便是吾辈为官之圭臬!无过便是功,平安即是福!”

另一位也附和道:

“正是正是!赵兄这份持重,这份静气,真乃我辈楷模。不像那京西通判,为了流民那档子事,开仓放粮,得罪了多少人?听说上面已有不满,说他‘擅专邀名’,‘靡费国帑’,此番磨勘怕是堪忧啊!赵兄这般步步为营,才是长久之计!”

这些“贺词”像尖针一样刺入赵谨耳中。他端着酒杯,脸上维持着谦逊得体的笑容,连声道“谬赞”、“惭愧”,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同僚口中的“圭臬”、“楷模”,那“无过便是功”的赞颂,此刻听来竟如此空洞刺耳,与那日孩童嘶哑的“土地公保佑”诡异地交织在一起。他看向那位提到京西通判的同僚,对方眼中闪烁着精明与幸灾乐祸。赵谨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杯中美酒仿佛变成了西门泥潭里的浊水。他强笑着饮下,那琼浆玉液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甘甜,而是更深的苦涩和一种急速下坠的虚空感。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升腾的不是官职,而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一个用“无过”精心打造、华美却冰冷的囚笼。

升迁宴的余味尚未散尽,府邸里赵谨换上崭新的绯色官袍,准备前往大相国寺。他站在麒麟铜镜前,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衣冠,力求每一道褶皱都熨帖完美。然而,当他抬手欲抚平袖口时,指尖仿佛又触碰到了西门泥地上那股湿冷粘腻的触感,眼前闪过那泥像扭曲的面孔。他猛地缩回手,眉头紧锁。

“备水,净手。”他声音有些紧绷地对侍立一旁的老仆说。

老仆连忙端来铜盆和香胰子。赵谨将双手浸入温热的水中,反复搓洗,用香胰子细细揉搓每一根手指,甚至指甲缝。他洗得异常认真,时间比平时长了许多,仿佛要洗去某种看不见的污秽。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老仆在一旁默默看着,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低声道:

“老爷……手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他指的是官场倾轧还是别的,语焉不详。

赵谨动作一滞,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搓洗着。他看着水中自己倒影扭曲的手,那双手白净修长,保养得宜,是执笔抚琴的手。可他总觉得,那黄泥的粗粝和冰冷,已经透过肌肤,渗入了骨髓,无论怎么洗,那股泥腥气和那“土地公”三个歪扭的字都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这“净手”仪式,更像是一种徒劳的心理安慰,试图洗去灵魂深处那已悄然烙下的印记。最终,他抽出手,用素巾擦干,指尖却依然残留着一种幻觉般的冰凉。他深吸一口气,戴上崭新的官帽,走出府邸,走向那香烟缭绕的佛殿,走向他命运最终的定格。

他依循旧例,踏入城东香火鼎盛的大相国寺还愿。宝殿巍峨,金身肃穆,沉厚的诵经声和浓郁的檀香气弥漫在每一寸空间。赵谨跪在释迦牟尼金身前,虔诚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三拜之后,他缓缓抬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了庄严的佛像金身,落在了佛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供桌之上。

供桌一侧,他那方新得的、象征六品通直郎的铜鎏金官印,端端正正地卧在打开的紫檀印匣内,幽光沉暗,透着一股冰冷的权柄。而在印匣旁边,不过半尺之遥,竟不知何时被人供奉上了一尊粗糙的黄泥塑像!那泥像面目模糊不清,泥胎干裂,却奇异地透着一股死寂的安稳,仿佛亘古以来便坐在那里。底座上,歪歪扭扭刻着的三个字,如同白日惊雷,狠狠劈入赵谨的眼中——土地公。字迹稚拙如故,与西门外泥地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一位年长的知客僧手持拂尘,悄无声息地走近供桌,例行拂拭香灰。他的拂尘极其轻柔地扫过紫檀印匣光滑的表面,带起几缕微尘。当拂尘掠过那尊黄泥塑像时,动作却有了微妙的停顿。泥像表面粗糙,积了薄薄一层香灰,拂尘扫过,非但未能完全拂净,反而让一些灰尘嵌入了泥像干裂的缝隙里,像是给这“土地公”披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袈裟。僧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泥像的格格不入,眉头微蹙,但终究没有将其移开,只是摇了摇头,继续他的拂拭,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谨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僧人对官印的轻拂与对泥像的无奈,是一样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沉降。

香烛的光晕在袅袅青烟中摇曳不定,柔和地笼罩着供桌。赵谨死死地凝视着那尊泥像,又看看印匣中冰冷贵重的官印。印匣紫檀木的缝隙里,细微的尘埃在香烛的光晕中无声地飞舞、旋落,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寂静的雪。他忽然感到指尖又一次传来刺骨的冰凉,仿佛那黄泥的粗粝、冰冷,已透过目光,无声无息地渡进了他的骨血深处,冻结了血脉。

巍峨的大雄宝殿里,诵经声如潮水般庄严涌过。赵谨保持着跪拜的姿态,挺直的脊背在缭绕的香烟中凝成一道深红的剪影。那尊粗糙的黄泥塑像,无声地坐在佛前,与他印匣中的鎏金官印共享着同一片香烛的光晕。尘埃在光柱中永恒地飞舞、沉降,落向泥像开裂的肩头,也落向官印冰冷光滑的表面。

他终于成了自己印匣里最稳妥的那一粒尘埃,成了这煌煌衙署深重阴影中,一尊被凝固的时光与冰冷的心灰共同浇铸的泥胎。永不会犯错,亦永不会复活。功业如烟散,过失亦无痕——原来这碌碌无为的一生走到尽头,便是以这身曾引以为傲的血肉之躯,在煌煌衙署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影子里,化为一尊最稳妥、最空洞的雕像,被虔诚地供奉在名为“无过”的冰冷神龛之上。

神龛之下,垫着他那身早已褪色、洗得发白、浆得挺括、足以证明“安贫”与“无瑕”的旧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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