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云阵从天际线压来,沉沉悬垂于河东苍茫的沟壑之上。这浓云究竟是谁遣来的?极目望去,只觉那铅灰的云脚在风中缓缓翻涌,无始无终,仿佛承载着千年时光的份量,沉沉地、悠悠地,向这片古老的大地垂落。天幕低垂,唯有几处云层稀薄处,透出下方大地奇异的景象——如同几线裂帛般的白波,在灰暗的底色上蜿蜒闪烁。凝神细看,那波光里竟影影绰绰浮动着舟影,是唐人顺流而上的孤帆?抑或是倒映着千年烽燧的残光?光影明灭间,恍然有金戈碰撞之声自云端隐隐透出,又似有号角呜咽消逝于风。
我行囊空空踏入这名叫“青泥洼”的小村落。村口老槐虬枝盘曲,荫蔽着几户低矮泥墙的院落。檐下一位老者,正佝偻着背,用一块粗布反复擦拭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他枯枝般的手掌中,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青铜箭镞,其上犹带暗红的土痕。他擦拭得极专注,仿佛要磨去那凝固了千年的血与火,又仿佛只是安抚着沉埋已久的悸动。
“先生打何处来?”老者并未抬眼,声音如同干裂的土地摩擦。
“自长安来。”我答道,目光仍胶着在那枚箭镞上,“行来诗河东,欲觅些古意。”
老者抬首,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一瞬清亮的光:“写诗?……好啊。”他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纹路,“这地方的字眼,都硬得很,带着铁腥气。先生笔下,能揉出几分温柔来?”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梁,“温柔好。这地界,筋骨太硬,缺的就是一点柔肠。”他指腹抚过箭镞锋刃残留的寒芒,叹息轻如烟缕:“回首千年事,金戈总不休……可这地底下埋的,也是命,也是家啊。”
正言语间,头顶忽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响,似巨兽在云层深处翻了个身。老者仰头望天,神情舒展如旱地逢霖:“层云饱甘霖,欲雨洽时猷!好雨!”他站起身,动作竟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利落,“随风遍几场,来月好收秋!”那沉甸甸的欢喜,真切地在他每道皱纹里流淌。
他引我至檐下石阶坐定,仿佛熟稔多年的旧友。那只盛着箭镞的粗陶碗,被他小心地放在脚边。他絮絮说起儿孙:小孙子在州府高中念书,识文断字;大孙女在沿山梯田上栽了几畦新麦,嫩生生的绿意喜人……“欣然念子孙,魂驻佑无尤。”他喃喃自语,又像是说给脚下这片浸透祖先骨血的土地听。河东的风沙磨砺了山河,却磨不灭深植于血脉的、对烟火延续的虔诚祈愿——子孙安泰,家宅宁和,便是对千年征战之魂最深沉的告慰。
雨,终于落下来了。
先是一滴,两滴,带着试探的清响,敲在晒得滚烫的院中石板上,瞬间化作小小的白烟。紧接着,万线齐发!雨脚如织,密密匝匝地垂落,将天地笼罩在灰蒙蒙的纱幕之中。檐溜如注,在阶前汇成小小的溪流。泥土久旱逢甘霖的浓烈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气,汹涌地灌入鼻腔。老者伸手去接檐下的水线,浑浊的雨水在他掌心迅速积成一小洼:“一滴润禾穗,万线即难收……好雨知时节啊!”他脸上的笑容,被雨水浸润得如同春泥般柔和。
他弯腰,拾起脚边那只粗陶碗,郑重地递到我手中。碗底那枚青铜箭镞,被雨水冲刷,在昏暗的天光下幽幽发亮。碗口粗粝,盛着半碗檐下汇聚的、微浑的雨水。“走时带上,”他的声音穿透哗哗雨声,“河东的水,河东的土,还有这点旧物件里的声响………这碗里都有了。”
一道青白色的电光撕裂云层,短暂的惨白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和手中那碗浑浊的雨水。紧接着,沉雷滚滚而至,仿佛自大地深处奔涌而来,裹挟着历史的回响,震得脚下土地微微发颤。雷声渐远,雨势未歇,天地间唯有这滂沱之声。
该辞行了。我双手捧住那只粗陶碗,碗壁冰凉,内里盛着的雨水却似有微温。碗底那枚箭镞沉甸甸地贴着掌心,像一枚凝结了所有征战与守望的冰冷印信。老者立在檐下昏朦的光影里,身形几乎与斑驳的泥墙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雨幕中依然沉静地望着我。
“轻雷别君去——”我喉头微动,终究未将这句说出声。只深深躬身为礼,转身步入这连接古今的茫茫雨帘之中。
雨水顺着额角流淌。我低头看着碗中水,水面被雨滴激荡出细密的涟漪,那枚青铜箭镞在浑黄的雨水里静卧,锈迹仿佛在水的浸润下微微洇开,如同千年血泪无声的溶解。雨水滴入碗中,叮咚作响,仿佛不仅是天降的甘霖,更是这片土地自身血脉的奔涌,由古至今,未曾断绝。这碗盛着锈铁与雨水的陶器,竟比千言万语更沉——它无声地诉说着:纵使金戈铁马踏碎山河,深埋于河东人骨血中的,依旧是雷霆也无法撼动的、对脚下泥土的眷恋与守望。那眷恋如同这场不期而至的透雨,无声地渗入大地深处,滋养着每一粒渴望生根的种子,也悄然浸润着所有离人游子心中那条无形的、归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