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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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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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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灶日

腊月廿三的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细针。空气里浮着邻家祭灶糖瓜的甜腻,却甜不了会计室分毫。日光灯管嘶嘶吐着淡漠,白森森的光泼下来,把缩在长椅角落的他,照得像块蒙尘的旧红砖。他佝偻着背,脊梁骨死死抵住冰凉的椅背,眼珠却粘在会计姑娘那方幽蓝的电脑屏幕上。键盘敲击声清脆又急促,像除夕夜零落未响的哑炮,一下下啪嗒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手机在裤袋里猛地一震,硬邦邦地硌着大腿。他小心地掏出来,冰冷的屏幕自动亮起——银行的通知简洁得像把钝刀:“工资已入账”。

指尖悬在玻璃上,微微发抖,终于点开。那串数字跳出来,直戳戳地悬在屏幕上方,下面一行小灰字是“年终结算”。他盯着,反复退出又点开,仿佛多看几眼,那点可怜的份量就能膨胀起来。窗外暮色沉沉,远处断续传来几声闷闷的爆竹响。玻璃窗映着他模糊的侧影,鬓角新添的霜色在暮光里异常刺眼,如同冻土上新裂的纹路,无声诉说着四十五岁中年男人的无力。

这点数字,如何抵得过三百多天流淌的汗?

念头一起,记忆便如开了闸:三伏天的正午,毒日头把货场的水泥地烤得滋滋作响,空气烫得燎嗓子。他弓着腰,帆布肩带深深勒进皮肉,扛着死沉的货箱一步步挪动。汗不是淌,是泼,从额头、脖颈、脊背汹涌而下,在黝黑起皱的皮肤上冲出浑浊的小溪,砸在滚烫的地面,“嗤”一声腾起转瞬即逝的白气。数九寒天的后半夜,冻库的铁门一开,寒气像无数钢针扎透骨髓。他裹着件油腻发硬的破棉袄,牙齿格格打颤,眉毛胡茬上凝着白霜。手指冻得紫胀麻木,却还得死死抠住冰冷的货物,让沉重的冰冷砸在肩头。那些被闹钟生拽出来的凌晨,那些累到极致、恨不得瘫在尘土里不再爬起的瞬间,此刻都凝成了屏幕上这串单薄到近乎残忍的符号,无声地嘲弄着他这一身磨损的筋骨。

巷子里的风像蘸了冰水的鞭子,狠狠抽在脸上。他裹紧单薄的旧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洼的冻土路上。裤袋里的手机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那串数字在脑子里跳,每一次闪烁都带来更深的疲惫。

家,就在前面。可他的脚已然灌满了冰冷的铅,每一步都千钧重。手机又震了一下,催债的短信像淬毒的针尖,扎进眼底:“年前务必结清”。

老父亲在电话那头压低的咳嗽,孩子期末卷子上鲜红的叉,还有妻子路过冬衣橱窗时,那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的目光……所有画面混杂着债务的阴影,沉甸甸地摞在心口。一扇本该透出暖光的门,此刻不再是归处,倒像一个沉默的深渊,等着吞噬他这份微薄到近乎羞辱的“酬劳”。

他在楼下那棵老槐树参差的阴影里钉住了,像半截被遗忘的枯木。楼道漆黑,声控灯早就坏了。黑暗彻底裹住他。他摸索着掏烟盒,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一点杂着怪味的碎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皮。黑暗中,手机屏幕幽幽地亮起惨白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风霜蚀刻的疲惫深嵌在每一条皱纹里。他又一次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方小小的余额界面,惨白的背景,冰冷的数字。突然,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空空的胃袋抽搐着,仿佛要把那颗在胸腔里被挤压得生疼、被这冰冷的数字羞辱得片片碎裂的心脏呕出来,摔碎在这腊月廿三、家家灶王爷上天的、属于他的穷途末路上。

楼上不知谁家窗户猛地推开,爆出一阵欢快的喧闹,孩童清脆的笑语和电视里综艺节目喧天的音乐泼洒下来。那团圆的暖意,那炽热的年味,像滚烫的油星,隔着冰冷的空气,灼烧着他冻僵的神经。

他抬起头,望着自家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模糊了屋内的景象。手机屏幕的光熄灭了,把他重新抛回刺骨的黑暗里。那点微薄的数字沉在账户深处,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不起一丝希望的涟漪。一年的肩扛手提的沉重,最终只在这祭灶求平安的年关,把他更深地钉在了这债台高筑、进退维谷的冻土之上,如同寒风中一片摇摇欲坠、沾满尘灰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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