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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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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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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地吟

云港市西郊的仓库像个巨大的城堡,吞吐着成箱的电子元件。空气里弥漫着塑料、金属和灰尘混合的呛人味道。王涯穿着蹭了灰的皮夹克,蹲在一摞印着外文的纸箱上,手指焦躁地敲打着膝盖。汗水顺着他剃得很短的鬓角流下来,在下巴处汇成小小的一滴,砸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王哥,账面上……真见底儿了。”管账的老孙头,佝偻着背,声音发虚,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下个月仓库租金,还有工钱……”

王涯没抬头,盯着地上那点迅速消失的水渍。心像被无数只蚂蚁啃噬,又痒又慌。他摸爬滚打这些年,倒腾过服装,贩过水果,在夜市支过摊儿,像只没头苍蝇在商海里乱撞,刚扑腾出点水花就被浪头打翻,于是得了个混名儿“草头王”。眼前这堆“高级货”,是他押上全部身家、又从老家亲戚那儿七拼八凑借来的最后赌注。货是好货,据说在南方紧俏得很。可云港这地方,路子不对,货就砸手里,成了死物。

仓库铁门被推开一条缝,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穿着花哨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男人探进头来,脸上堆着笑:“哟,王老板!忙着呢?”

是李金。这人像个嗅觉灵敏的鬣狗,总能在他焦头烂额时出现。李金在市里人面广,路子野,三教九流都沾点边。

“李哥,”王涯站起身,脸上挤出点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嗨,听说老弟最近弄了批‘硬货’?趴窝了?”李金踱进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嗒嗒作响,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堆积如山的箱子,带着毫不掩饰的估量。“云港这地界儿,水浅王八多,没个引路的,好东西也变臭狗屎。”他停在王涯面前,拍了拍王涯的肩膀,力道不轻。“哥手里正好有条线,南边来的大老板,专收这个!路子稳得很,就是……得打点打点。”

王涯的心猛地一跳。李金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在他即将溺毙时抛了过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李哥,你……真有门路?”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颤抖。老孙头在一旁欲言又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角落里,一直沉默清点货物的财务侯二,闻言抬起了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金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老弟,信我!你李哥在云港混这些年,靠的就是信誉!你只管备好货,打点的‘诚意’……我帮你周旋!成了,咱们一起发财!你这‘草头王’,可就真成王了!”他最后几个字带着蛊惑的味道,眼神热切地看着王涯。

王涯看着李金那张堆满笑容、显得无比真诚的脸,又回头看看那堆几乎要压垮他的货物,仓库里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滚烫起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胸腔里那股被逼到绝境又被点燃希望的燥热冲上了头。

“行!李哥,我信你!这事儿,全靠你了!”他伸出手,用力握住李金的手,像抓住了翻身的缆绳。老孙头深深叹了口气,默默退到了阴影里。侯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王涯那被希望点燃的侧脸,最终还是低下头,继续清点那些冰冷的箱子。仓库顶棚漏下的光柱里,尘埃疯狂舞动。

三年后的云港,“四海贸易”的招牌在市中心最繁华的“金鼎大厦”顶层闪闪发光。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奔流不息的江水和鳞次栉比的高楼,整个城市仿佛匍匐在脚下。

王涯靠在宽大得能当床用的真皮老板椅里,意大利手工皮鞋随意地搭在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边缘。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饱满的额头,腕间一块百达翡丽在灯光下折射出低调的冷芒。三年前仓库里那个灰头土脸、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的“草头王”,早已脱胎换骨,真有了点“王”的架势。

这一切,都离不开李金。

当年那批“趴窝”的电子元件,经李金“打点”后的神秘渠道,果然顺利出手,利润惊人。王涯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捞到了第一桶金。尝到甜头的王涯,彻底绑上了李金这辆快车。李金仿佛拥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宝藏地图,总能找到那些隐藏在政策缝隙或灰色地带的暴利项目:批文倒手、紧俏物资配额、甚至是一些来路不明但利润奇高的“外贸单子”。王涯负责出钱、跑腿、冲在前面,李金则在幕后运筹帷幄,打通关节。侯二则成了“四海”的财务主管,谨慎地处理着日益庞大的资金流,眉头却越锁越紧。

财富像滚雪球般膨胀。“四海贸易”的触角伸向了地产、娱乐、餐饮。王涯成了云港新贵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喜欢听别人叫他“王总”,更喜欢听那些含着敬畏和羡慕的议论——“王涯?那可是乘着东风起来的真龙!”“手段硬,背景深,了不得!”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准了时代的脉搏,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大运”。那些在底层挣扎、朝不保夕的日子,如同褪色的旧照片,被他刻意封存在记忆深处。他成了自己故事里乘风破浪的主角,自认风流倜傥,合该飞黄腾达。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李金那张春风得意的脸探了进来,手里晃着车钥匙:“王总,发什么呆呢?‘星海盛宴’的局,可都等着你呢!今晚有好‘节目’,几个新来的小模特,水灵得很!”

王涯收回搭在桌上的脚,站起身,整了整一丝不乱的西装领口,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走!李哥安排的,肯定是极品!”他拿起桌上的纯金打火机,习惯性地在指间转了个花,步履轻快地走向门口。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像一片永不熄灭的金色海洋,而他是这海面上最耀眼的那艘快艇。侯二拿着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站在门外,看着王涯意气风发的背影和李金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让开了路。

“星海盛宴”顶层的“水晶宫”包间里,震耳欲聋的电音几乎要掀翻镶着金边的天花板。空气里混杂着昂贵的雪茄烟雾、浓烈香水和酒精蒸腾的甜腻气息。巨大的水晶吊灯旋转着,将变幻的彩色光斑投射在疯狂扭动的人体和堆满珍馐美馔的长桌上。

王涯陷在正中央一张巨大的环形沙发里,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丢在一边,领带扯开,衬衫扣子解开了三颗。他脸色潮红,眼神迷离,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路易十三,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穿着亮片短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像水蛇一样贴在他身上,正咯咯笑着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捻起一颗剥好的葡萄喂到他嘴边。

“王总,张嘴嘛,甜不甜?”女孩的声音又软又媚。

王涯哈哈笑着,就着女孩的手吃了葡萄,顺势在她滑腻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引来一阵娇嗔。周围几个同样左拥右抱的老板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李金坐在王涯斜对面,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一个胖子说着什么“新区开发”的“内部消息”,眼睛却不时瞟向王涯这边,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笑意。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无限压缩。王涯觉得白天冗长而乏味,只有入夜后,在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里,生命才像被注入了沸腾的燃料。他沉迷于这种极致的感官刺激和众星捧月的快感,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马,肆意驰骋在永夜的草原上。名贵的跑车,他车库里有好几辆,在他眼中不过是速度的玩具。他最爱的是一辆限量版银灰色跑车,他私下叫它“闪电驹”,用来缩短从一个酒局赶往下一个酒局的时间。他嫌日子过得太慢,恨不得天天都是狂欢夜;他嫌座驾不够快,总想着换更顶级的超跑。

什么风险?什么未来?那些字眼太沉重,太煞风景。他只看到眼前唾手可得的欢愉和仿佛永不枯竭的财富流。李金就是他财富和快乐的守护神,总能带来新的刺激和更大的项目。王涯完全沉浸在由金钱、美色和酒精编织的幻梦里,从未想过,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看似缓慢流淌的时光长河之下,正酝酿着足以将他粉身碎骨的激流暗礁和惊天霹雳。他只觉得这金杯玉盏、美人环绕的快意人生理所当然且永无止境。

包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侯二的身影闪了进来,他脸色有些疲惫,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径直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王涯沙发旁,微微弯下腰,低声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太大,王涯只隐约听到“贷款”“银行催”几个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知道了知道了!这点小事也来烦我?找老孙头去!没看我正忙着吗?出去出去!”

侯二张了张嘴,看了看王涯怀里媚眼如丝的女孩和周围醉醺醺的人群,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震耳的音乐和放肆的笑闹瞬间将他隔绝在外,也将那微弱的警示彻底淹没。王涯瞥了一眼紧闭的包厢门,对侯二那不合时宜的打扰,心底掠过一丝烦躁。他重新搂紧了怀里的温香软玉,将杯中昂贵的液体一饮而尽,只觉得人生快意,莫过于此。时光?怀里的就是,口中的就是,慢一点、再慢一点才好。

云港的白天对于王涯来说,是苍白而空洞的。阳光刺眼,街道喧嚣,仿佛都在提醒他一些需要处理却无比烦琐的事务——那些报表、会议、应酬性的拜访,都显得那么索然无味。只有当日头西沉,夜幕像一张缀满碎钻的华丽毯子覆盖下来时,王涯的精气神才像接通了电源,瞬间活络起来。

“夜未央”俱乐部的地下停车场,王涯那辆银灰色的“闪电驹”以一个极其嚣张的角度斜插进专属车位,引擎的咆哮声在封闭空间里回荡,引来远处几个泊车小弟敬畏的目光。他推开车门,锃亮的皮鞋踩在地坪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早已等候在电梯口的俱乐部经理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王总!您可来了!李总他们都在‘帝王厅’等您呢!今晚特意从南边空运来的‘生鲜’,刚醒好,就等您开席了!”

王涯矜持地点点头,随手将车钥匙抛给经理,在几个保镖模样的壮汉簇拥下,走进专用电梯。电梯直达顶层,门一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更浓郁的香氛便扑面而来。“帝王厅”的门虚掩着,里面光影摇曳,人影幢幢,隐约传来李金标志性的大笑和女孩们娇滴滴的劝酒声。

推门而入,巨大的环形沙发上早已坐满了人。李金坐在主位,左右各搂着一个穿着清凉、身材火辣的年轻女孩。桌上摆满了王涯叫不出名字的珍馐和堆积如山的各色洋酒。见王涯进来,李金立刻热情地招手:“哎哟!我们的主角来了!快快快,给王总让座!今晚不醉不归!”

立刻有人让出李金身边的位置。王涯坐下,立刻有识趣的女孩贴上来倒酒,温软的身体有意无意地蹭着他。李金凑过来,带着酒气低声笑道:“怎么样?这俩‘新茶’,极品吧?特意给你留的!今晚玩点新鲜的?”他眼神暧昧地瞟了瞟包间侧面一扇紧闭的、包着厚厚丝绒的门。

王涯心领神会,接过女孩递来的酒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在迷幻的灯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他环视着这奢靡的场景:水晶杯折射的光芒、女孩们雪白肌肤上晃动的光影、李金脸上志得意满的红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极致的满足感和掌控感。他厌恶白昼的枯燥,痴迷于黑夜带来的感官盛宴。在这里,金钱是万能的钥匙,能打开任何一扇通往“快意浓情”的大门,能买到任何想要的“声色犬马”。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点燃了身体里更深的欲望。他搂紧了身边的女孩,对着李金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还是李哥懂我!今晚,尽兴!”

丝绒门后有什么,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此刻被欲望填满的每一分每一秒。这永不停歇的声色追逐,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侯二那份关于公司现金流紧张的季度报告,正躺在他办公室积满灰尘的桌角,被他彻底遗忘。

“碧海云天”顶层公寓的落地窗前,王涯的妻子陈芸抱着手臂,静静地看着窗外。凌晨三点的云港,依旧灯火辉煌,像一片永不疲倦的星海。只是这片星海,映在她眼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遥远的繁华。宽大得近乎空旷的客厅里,只有落地钟指针走动时发出的单调“滴答”声,清晰得刺耳。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王涯助理发来的、措辞客套又冰冷的短信:“嫂子,王总今晚有重要商务应酬,可能无法回家。请您早些休息。”

陈芸扯了扯嘴角,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重要应酬?在哪个夜总会的包厢?还是哪个私人会所的牌局?这样的短信,她已经记不清收到过多少条。这个所谓的“家”,对于王涯来说,更像是一个偶尔需要回来换衣服的特大衣柜。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微声响。陈芸没有回头。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混杂的香水味,踉踉跄跄地挪了进来。王涯扯掉勒脖子的领带,随手扔在光洁的地板上,西装外套也滑落下来。他看也没看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径直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仰头灌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喟叹。

“还没睡?”他含糊地问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宿醉难醒的浑浊。

陈芸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头发凌乱,眼圈发青,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敞开着,领口处还有一抹刺目的、不属于她的唇膏印。他曾经眼神里的锐气和创业时的拼劲,早已被长期的放纵和酒精浸泡得涣散无光,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浮肿和疲惫,偏偏还要强撑着那副“成功人士”的架子。

“等你。”陈芸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儿子学校明天家长开放日,老师希望父母都能到场。”

王涯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家长会?让刘秘书去!或者你去就行了!我明天……明天还有个重要的并购会要谈,李哥牵的线,关系到几个亿的盘子!”他又灌了一口酒,酒精似乎给了他底气,嗓门也大了起来,“孩子的事你要多操心!男人在外面拼事业,应酬能少得了吗?不交际哪来的生意?开放日……”

陈芸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期待也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她不再说话,默默地转身,走向卧室,轻轻关上了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涯愣了一下,随即一股无名火起,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他烦躁地扯开衬衫剩下的扣子,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精烧灼着胃,却驱不散心头的烦闷。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略显狰狞的脸。手指飞快地划拉着通讯录,找到一个标注着“小妖精”的名字,拨了出去,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和一种报复性的放纵:“喂?宝贝儿,睡了吗?……想我了没?……等着,哥马上到!带你去个好地方,比‘夜未央’还刺激!”他抓起车钥匙,看也没看紧闭的卧室门一眼,再次摔门而出。

引擎的咆哮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银灰色的跑车如同鬼魅般冲入城市的霓虹。家?那只是一个冰冷的坐标。觥筹交错的喧嚣、迷离的光影、放纵的欢愉,才是他夜夜奔赴的归宿。

“暗夜魅影”俱乐部深处,一间私密性极高的VIP包房。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电音,只有慵懒暧昧的爵士乐在空气中缓缓流淌。灯光被刻意调得很暗,只有几束聚焦的光打在房间中央的小型圆形舞台上。

王涯半躺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眼神迷蒙,手里夹着的雪茄已经燃了长长一截烟灰。他身边依偎着两个年轻得几乎可以做他女儿的女孩,一个正用纤纤玉指剥着进口的紫葡萄,另一个则拿着手机,凑在王涯耳边娇笑着展示屏幕上的什么,胸脯完全贴在他手臂上。李金坐在斜对面,正和一个面生的中年胖子低声交谈,脸上是惯常的、精于算计的笑容。

圆形舞台上,一个穿着几乎透明的薄纱舞衣的妖娆身影,正随着慵懒的节奏在几个伴舞舞娘的簇拥下款款扭动。舞姿大胆而挑逗,眼神像带着钩子,精准地抛向台下出手阔绰的金主们。光影在她曼妙的躯体上流转,营造出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梦幻感。

“王总,”李金忽然提高了点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炫耀,打断了王涯的沉醉,“看看!这就是我们‘魅影’新到的台柱子,‘夜玫瑰’!怎么样?够不够味儿?专门给您留的‘头汤’!”

王涯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舞台上的“夜玫瑰”确实美艳不可方物,带着一种野性的、未经驯服的危险气息,正是他最近迷恋的类型。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李哥,还是你会玩!这‘玫瑰’,够劲儿!”他随手从旁边一个装满现金的手包里抽出厚厚一沓粉红色的钞票,对着舞台随意一扬。

钞票像粉色的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引得女孩们发出一声惊喜的娇呼,舞姿更加卖力,眼神也更加火辣地锁定了王涯。

就在这时,包间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侯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比上次在“水晶宫”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焦虑。他无视了舞台上诱人的风景和满地的钞票,目光直接锁定在王涯身上,快步走了过来。

“王总,”侯二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急迫,“出事了。刚接到银行正式通知,那笔三个亿的过桥贷款,他们……拒绝续贷了!要求一周内必须归还本金加利息!还有,我们抵押给‘鑫隆’的那块地,评估报告出来了,远低于预期,对方要求追加抵押物或者提前部分还款,否则就要启动处置程序!另外,税务局那边……”

侯二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猛地浇在王涯被酒精和情欲蒸腾得滚烫的头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迷蒙的眼神闪过一丝清明,随即被巨大的错愕和恐慌取代。

“什么?”王涯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推开身边贴着的女孩,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变调,在暧昧的音乐中显得格外刺耳,“拒绝续贷?不可能!李哥不是跟刘行长……”他下意识地看向李金。

李金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眉头皱起,显出几分“凝重”:“怎么会这样?老刘上周还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没问题啊!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他转向侯二,语气带着惯常的推诿,“老侯,你是不是没把材料准备齐全?或者……跟银行的人沟通上出了问题?”

侯二没看李金,目光紧紧盯着王涯:“王总,材料齐全,流程合规。银行态度非常强硬。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我收到一些风声,关于我们和‘宏远资本’那几个合作项目……可能有些问题,有人在查。李总,”他终于转向李金,眼神锐利,“您之前介绍的宏远那个张总,他的背景……您真的完全清楚吗?”

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爵士乐还在流淌,舞台上的“夜玫瑰”也停下了舞步,有些无措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紧张局面。霓虹的光依旧在闪烁,却再也映照不出方才的纸醉金迷,只衬得王涯那张血色褪尽的脸,一片死灰。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华丽的地毯正在裂开巨大的缝隙,要将他吞噬。那一直笼罩着他的、由金钱和关系编织的辉光,第一次显露出了冰冷而狰狞的底色。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涯。短暂的恐慌过后,一股更强烈的、近乎赌徒般的狠戾涌了上来。他不能倒!他王涯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的”资金周转问题就倒下?李金不是说了吗?是“误会”,是侯二“沟通不力”!

“慌什么!”王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乱颤,强行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努力维持着“王总”的威严,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李金,“天塌不下来!李哥,这事儿还得靠你!你跟刘行长关系铁,再疏通疏通!过桥贷必须续上!至于抵押物……”他脑子飞快转动,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寻找出路,“我们不是刚拍下东郊那块‘未来之星’的地吗?评估价绝对够高!拿它顶上去!”

李金脸上立刻堆起“义不容辞”的表情:“老弟放心!包在我身上!老刘那儿,我明天一早就亲自去堵他门!东郊那块地是好东西,银行肯定认!”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熟悉的热切光芒,“不过……王总,眼下这关要过,光靠守不行,还得攻!我这儿正好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南岛’那边有个填海造陆的超级工程,批文刚下来,利润空间……是百倍起跳!只要前期资金到位,后面躺着数钱!”

“南岛?填海?”王涯愣了一下,这步子跨得有点大。

“对!绝对的暴利!关系都打通了,就差启动资金!”李金凑得更近,声音充满蛊惑,“王总,想想看,只要拿下这个项目,眼前这点小风浪算个屁?别说三个亿,三十个亿都能轻松赚回来!机不可失啊!咱们兄弟联手,再干一票大的!”

“百倍利润”四个字像强心针,瞬间注入了王涯濒临崩溃的神经。巨大的诱惑瞬间压倒了刚刚冒头的理智。是啊,东拆西补只能解一时之急,只有更大的暴利才能彻底翻身!他仿佛看到自己驾驶着那辆心爱的“闪电驹”开始咆哮。

他下意识地给这个新项目也套上了“千里驹”的代号,坚信即将跨越眼前的泥沼,再次驰骋在开满金钱之花的坦途上。享受那些莺莺燕燕、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都将更加稳固、更加唾手可得!

“干了!”王涯眼中重新燃起贪婪的火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需要多少前期?”

“不多!”李金伸出三根手指,斩钉截铁,“三个亿!先期投入!后续滚动起来就快了!”

王涯的心猛地一抽。三个亿!正是银行催命的那笔过桥贷!但他已经被李金描绘的“万里花海”迷住了心窍,巨大的危机感和更大的贪婪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扭曲的驱动力。“好!”他咬着牙,像是要把恐惧和疑虑都嚼碎咽下去,“就用东郊那块地,还有……‘四海’总部大楼!一起抵押!再贷三个亿出来!李哥,这事儿必须快!一周!不,三天内资金要到位!南岛的项目,我们吃定了!”

“痛快!”李金用力一拍王涯的肩膀,哈哈大笑,“老弟还是这么有魄力!放心,包在我身上!银行那边我去搞定,南岛的关系我亲自飞一趟!你就等着数钱吧!”他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锐光,快得无人察觉。

侯二站在一旁,听着王涯近乎失去理智的决定,脸色变得惨白。他想开口,嘴唇动了动,看着王涯那被欲望烧红的眼睛和李金志在必得的笑容,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淹没在重新响起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爵士乐里。他知道,一匹名为贪婪的疯马,正拉着王涯向着万丈深渊疯狂冲刺。

一周的时间,像被架在火上烤,每一秒都滋滋作响,煎熬着王涯的神经。他像一头困兽,疯狂地给李金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永远是“在谈”、“快了”、“银行流程”、“南岛那边有点小细节”。最初的笃定在一次次推诿中消磨殆尽,恐慌如同藤蔓,再次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第七天,最后期限。银行催款的电话已经变成了律师函,冰冷地躺在办公桌上。税务局稽查组的通知也紧随而至。王涯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昂贵的西装皱得像咸菜干,在空旷得只剩下焦虑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是李金!

王涯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声音嘶哑:“李哥!怎么样?!钱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李金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热络,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沉重和无奈:“老弟……唉……哥对不住你!银行那边……卡死了!新行长上任,政策收紧,油盐不进!东郊那块地和总部大楼的抵押贷款……得先还前期的贷款,过桥的事……黄了!”

“什么?!”王涯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那……那南岛的项目呢?!”

“南岛……”李金的声音更加“沉痛”,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推脱,“批文……出了点问题!妈的,被一个更有背景的截胡了!前期打点的钱……全他妈打了水漂!老弟,这次……哥也栽了!损失惨重啊!”

晴天霹雳!王涯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退路,所有的希望,都在李金这两句话里轰然崩塌。他最后的赌注,押上的全部身家性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什么银行关系?什么南岛暴利?全是镜花水月,全是李金精心编织的陷阱!他猛地意识到,那所谓“百倍利润”的诱饵,只是为了榨干他最后一点骨髓!

“李金!你他妈坑我!”王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绝望的愤怒。

“老弟,话不能这么说!商场如战场,有输有赢嘛!谁也不想这样!”李金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带着赤裸裸的撇清和一丝嘲讽,“你自己决策失误,风险意识太差,怪得了谁?我还有事,先挂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嘟……嘟……嘟……”忙音响起,像冰冷的丧钟。

王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瘫倒在地,价值数万的真皮座椅就在旁边滴溜溜转着圈儿。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透过薄薄的西裤传来刺骨的寒意。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璀璨依旧,却与他再无关系。星月的光辉洒落,只能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和绝望。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潭。曾经叱咤风云的“草头王”,此刻像一匹耗尽最后气力、遍体鳞伤瘫倒在泥泞里的瘸马,连哀鸣都发不出。他引以为傲的财富帝国,在精心策划的背叛面前,脆弱得如同沙堡,一个浪头打来,便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霜染白发?他或许还没到那个年纪,但那种被彻底击垮、万念俱灰的苍老,已经如同寒霜,瞬间覆盖了他的整个灵魂。星月在天,冷漠地注视着人间的倾覆,连一声叹息都吝于给予。

“巨龙御园”小区那套曾经象征着成功、如今却冰冷得像停尸间的顶层复式豪宅,终于被贴上了法院的封条。鲜红的印章像耻辱的烙印,刺目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王涯拖着仅剩的一个破旧行李箱,像个幽灵一样走出小区大门。保安的眼神不再是敬畏,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门外的世界,阳光刺眼,车水马龙,喧嚣而陌生。

他无处可去。老家?当年借钱给他起家的亲戚们,早已被他风光时的傲慢和如今的巨额债务伤透了心,电话打过去,不是忙音就是冰冷地拒接。那些曾经簇拥在他身边,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朋友们”,此刻比瘟疫躲得还快。手机通讯录翻烂了,能拨的号码寥寥无几,回应他的只有敷衍、推脱和“嘟嘟”的忙音。昔日门庭若市,今朝门可罗雀。

“王总……哦不,王涯。”一个曾经受过他不少恩惠的建材商,在电话里假惺惺地叹气,“不是我不帮你,我那小厂子也快撑不下去了……实在是有心无力啊!你再想想别的办法?”电话被匆匆挂断。

“喂?张哥?我王涯……”

“谁?打错了!”对方粗暴地打断,直接挂机。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这几天里,王涯尝了个透。他这才惊觉,自己这几年,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四面树敌而不自知。他的狂妄、贪婪、对李金的盲目信任,早已将真正的善意和退路一一堵死。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李金,正是那个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一步步将自己引入绝境的自己!

拖着行李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王涯在喧嚣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他停在了一片待开发的、尘土飞扬的城郊荒地边缘。这里离他当年起家的仓库区不远,却更加荒凉。几台生锈的挖掘机像钢铁巨兽的残骸,沉默地矗立在飞扬的尘土中。风卷起沙砾,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他站在风沙里,看着眼前这片荒芜的景象,仿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末路。十载拼搏,数年浮华,终究敌不过一场精心设计的背叛和一场由自己亲手加速的崩塌。他像一粒被狂风卷起的沙尘,最终只能无力地跌落在这片荒凉的、无人问津的角落,被风沙掩埋。末路穷途,困顿于此。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插进自己曾经精心打理的、此刻却油腻打绺的头发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风沙呜咽着卷过,盖过了那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鑫隆典当行”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在王涯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店内略显昏暗的光线和柜台后当代朝奉那审视、估量、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还算有点分量的信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钞票,是他身上最后一点值钱东西换来的——那块曾经象征身份的百达翡丽,还有妻子陈芸当年陪嫁的一对金镯子。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王涯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不合时宜、显得有些单薄的旧皮夹克,那是法院封门前他鬼使神差带出来的。他缩着脖子,在陌生的、破旧的老城区巷弄里穿行。他租不起像样的房子,只能在一个叫“落霞巷”的大杂院里,租了个四面透风、只有一张破木板床的杂物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关不严实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廉价煤球燃烧气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屋里没有暖气,寒意像活物般从墙壁、地板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渗透骨髓。那张所谓的“床”,只是一块架在砖头上的破木板,上面铺着薄薄一层看不出颜色的旧褥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王涯走到床边,没有坐下。他背靠着冰冷的、糊着旧报纸的彩钢墙,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抖。他慢慢从皮夹克兜里掏出装钱的信封,这就是他王涯,曾经挥金如土的王总,如今全部的身家。巨大的讽刺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笑,喉咙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一片片细小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开始飘落。先是零星几点,很快便纷纷扬扬起来。雪花穿过破旧窗棂的缝隙,落在屋内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点深色的湿痕。

王涯怔怔地看着那飘落的雪花,又低头看看放在地上的信封,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曾经只用来签支票、握方向盘、搂美女的、如今却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上。刺骨的寒冷如同无数根钢针,从脚底到头顶,穿透皮肤,刺入血肉,刺入骨髓。寒冷和绝望驱散了他脑中最后一点浑噩和幻想。

他终于彻底清醒了。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财富、地位、尊严、家庭……所有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了齑粉,被这无情的现实之雪彻底掩埋。他缓缓站起身,跺跺脚,试图用双臂抱住自己取暖,却只感受到更深的、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寒冷。他觉得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积起薄薄一层白。

“老酒馆”昏黄的灯光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白酒的刺鼻气味、廉价香烟的烟雾和汗馊味混合的浑浊气息。几张油腻的方桌旁,坐着几个和王涯此刻境况差不多的失意人,或沉默地灌着闷酒,或眼神空洞地发着呆。

王涯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摆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的散装白酒。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袋浮肿,身上那件旧皮夹克更显破败。他端起碗,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酒精像一团火,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和一股灼热的、虚假的力量。

“再来……一碗!”他舌头有些发硬,把空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酒馆老板,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慢悠悠地拎着酒提子过来,给他重新倒满浑浊的液体,斜睨了他一眼:“王老板?呵,钱呢?先把前面的账结了!”

王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随即被更深的窘迫取代。他摸索着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零钱,数了又数,才极其不舍地抽出两张,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够……够了吧?老子……老子有的是钱的时候……”

老板嗤笑一声,抓起钱,不再理他,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麻痹了神经,也暂时驱散了那如影随形的寒冷和绝望。一种病态的亢奋涌了上来。王涯猛地一拍桌子,吓了旁边一个打瞌睡的老头一跳。

“哈!钱?钱算个屁!”他声音嘶哑地吼起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狂态,“想当年……老子在‘金鼎’……顶层!落地窗!外面……全是老子的江山!李金?李金算什么东西!他就是老子……养的一条狗!一条喂不熟的野狗!”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挥斥方遒的时刻。

“王老板……少喝点吧……”旁边有人小声劝道。

“滚开!”王涯粗暴地挥手,端起碗又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衣领,“老子没醉!老子清醒得很!你们……你们知道老子现在……背了多少债吗?”他伸出几根手指,胡乱地比划着,眼神却空洞地望着前方,像是在对空气说话,“银行……三个亿!高利贷……滚到多少了?一个亿?两个亿?还有……欠的材料款、工程款……数不清了!哈哈!数不清了!”他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嘈杂的酒馆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妈的……那债台……高得能戳破天!”

狂歌般的宣泄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当那一碗劣酒带来的虚假热度退去,更深的冰冷和更清晰的痛苦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大笑声戛然而止,王涯脸上的狂态瞬间消失,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茫然。他颓然趴倒在油腻的桌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木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那短暂的宣泄,不过是醉与醒之间一次徒劳的挣扎。此刻那不愿面对的清醒,那如山般沉重的债务数字,清晰地、冰冷地排列在他眼前,像一道道催命的符咒,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连再买一碗来麻痹自己的酒钱都快没有了。

醉时片刻的癫狂,醒时无尽的深渊。他趴在桌上,喉咙里发出野兽临死般的呜咽。

清晨,“落霞巷”大杂院门口那家早点摊飘出炸油条和熬豆浆的香气。王涯裹紧破皮夹克,低着头,匆匆走过。他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几个硬币,连最便宜的一碗稀粥都买不起。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

巷口拐角,几个穿着保安制服、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同样形容枯槁的男人推搡喝骂,是以前给“四海”供应清洁用品的赵老板。

“妈的!欠钱不还还有理了?今天不拿钱出来,老子把你摊子砸了!”为首的光头保安恶狠狠地揪着赵老板的衣领。

“彪哥……彪哥再宽限几天……真……真没钱了……”赵老板苦苦哀求,脸上满是恐惧。

“没钱?”光头保安狞笑一声,猛地一推,赵老板踉跄着摔倒在地,旁边摊子上刚出笼的几屉包子被打翻,滚落一地,沾满了尘土。“没钱就拿东西抵!我看你这破三轮车还能值几个钱!”说着就要去推旁边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

王涯的脚步顿住了。这一幕如此刺眼,如此熟悉。就在不久前,他也是这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那些苦苦哀求的债主,享受着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如今,位置彻底颠倒。他看着赵老板在地上挣扎,看着那几个保安脸上凶悍的表情,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头顶。他知道,这些人是“鑫隆”那边派来的催债打手。下一个,很可能就是他王涯。

草莽之中,弱肉强食。他曾经是规则的受益者、暴力的施加者,如今跌落尘埃,他才真正尝到了“嗟来之食”的屈辱和“草莽法则”的残酷。安稳?那是属于强者的奢侈品。像他这样失去爪牙的猎物,只能在这片混乱的底层丛林里,提心吊胆地躲避着随时可能扑上来的撕咬。

他不敢再看,猛地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钻进旁边一条更窄、更脏的小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一种对暴力、对未知报复、对彻底失去最后一点体面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在污秽的巷弄里仓皇穿行,只想找个最阴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曾经叱咤风云的“王总”,如今连一顿安稳的早饭都成了奢望,只能在恐惧中祈求片刻的喘息。

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照着王涯那张写满绝望和最后一丝卑微希冀的脸。他蜷缩在冰冷破床的角落,手指颤抖着,在通讯录里仅存的几个尚未标记为“拒接”的名字上滑动。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点可能的人情。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按下了第一个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嘟”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终于,电话接通了。

“喂?刘叔?是我,王涯……”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刻意地讨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冷淡而疏远的中年男声:“哦,小王啊。有事?”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

“刘叔……我……我实在走投无路了……”王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试图唤起对方哪怕一丝的怜悯,“银行催债催得紧……高利贷的人天天堵门……您看……能不能……先借我十万块周转一下?就十万!我……我给您打欠条!利息按最高的算!等我把……”

“小王啊,”对方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不是刘叔不帮你。你也知道,现在生意难做,我手头也紧得很。再说了,你这窟窿……十万块塞牙缝都不够吧?听叔一句劝,该认输就认输,该破产就破产,别硬撑了。啊,我这边还有个会,先挂了。”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王涯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是不死心,又颤抖着拨通了下一个号码。这次接得更快。

“喂?张哥!是我,王涯!”

“王涯?”对方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八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我不是说了吗?你那些破事跟我没关系!别来烦我!再打我就报警了!”电话被恶狠狠地挂断,忙音刺耳。

第三个号码……无人接听。

第四个号码……“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第五个……“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王涯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屏幕碎裂开来,映照出他扭曲而绝望的脸。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冰冷和窒息。他明白了,在“亲朋”的眼中,他王涯早已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王总,而是一个避之唯恐不及的“灾瘟”。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这破败的杂物间,就是他的孤岛,连最后一点求救的呼喊,都消散在无人回应的虚空里。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是对他境遇无情的嘲讽。

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王涯麻木的神经。他闭上眼,仿佛又置身于“金鼎”顶层那间巨大的办公室。

阳光透过整面的落地窗,泼洒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雪茄醇厚的香气和顶级咖啡的芬芳。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王涯靠在真皮座椅里,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古巴雪茄,袅袅青烟升腾。他穿着定制的西装,头发一丝不乱,眼神锐利而自信,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办公桌前,毕恭毕敬地站着几个人。其中就有那个姓孙的建材商,此刻他脸上的笑容近乎谄媚,腰弯得很低,手里捧着一份厚厚的合同。“王总,您看……这份代理协议,条件绝对优厚!只要您点头,我们厂就是‘四海’最忠实的合作伙伴!利润分成,您说了算!”孙老板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

王涯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雪茄,目光随意地扫过合同封面,然后伸出夹着雪茄的手,用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指向放在桌角、一杯刚沏好的顶级龙井。“茶凉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反应极快,立刻放下合同,小跑着绕过巨大的办公桌,端起那杯几乎没动过的、价值不菲的龙井,看也没看旁边昂贵的盆栽,直接将茶水倒了进去。滚烫的茶水浇在翠绿的植物根部,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脸上没有丝毫不满,反而堆着更殷勤的笑:“哎呀,怪我怪我!王总,我这就给您换杯新的!小张!快!给王总换茶!”他朝门外喊道。

王涯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拿起桌上的金笔,在孙老板那份合同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随手丢回去:“行了。具体细节,跟侯总监对接。”那份承载着孙老板全部希望的合同,在他眼里,轻飘飘如同一张废纸。孙老板如同捡到了元宝,双手捧起合同,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背影都透着感激涕零。

那时的他,王总,就是这小小王国里的君王。簇拥在他周围的人,无论真心假意,都对他俯首帖耳。他一个眼神,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甚至一个随意的动作,就能轻易决定他人的喜怒哀乐,甚至身家前程。颐指气使,莫敢不从。他指向西,谁敢向东?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曾让他深深迷醉,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常态。

寒风卷着沙尘和零星的雪沫,抽打在王涯脸上,像细小的刀子。他穿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过于肥大的旧军大衣,袖口磨得发亮,领子上的绒毛也秃了大半。手里握着一把用竹枝和废弃塑料绳扎成的、歪歪扭扭的扫帚,正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清扫着“落霞巷”坑洼不平的路面。这是社区给他安排的临时工作,一天三十块,管一顿午饭。

刚下过一场冻雨,路面泥泞不堪,混合着垃圾和冻硬的污物,每扫一下都异常费力。冰水渗进他那双开了胶的破棉鞋里,脚趾冻得麻木刺痛。他佝偻着腰,动作僵硬而笨拙,完全看不出当年在“金鼎”顶层运筹帷幄的影子。

巷子口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低沉而有力。一辆崭新的、漆黑锃亮的豪华越野车缓缓驶来,轮胎碾过泥泞,溅起细小的泥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车标,王涯认得——那是他曾经也拥有过、并不觉得怎么样的牌子,只是眼前这辆,是顶配中的顶配。

车子在巷口驶过,又到了回来,缓缓停下,离王涯清扫的地方不远。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一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露了出来,正是孙老板!他穿着昂贵的皮夹克,头发梳得油亮,嘴里叼着烟,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正在扫地的王涯,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玩味,像是在看动物园里什么稀奇的动物。

“哟,这不是王总吗?”孙老板夸张地拉长了音调,语气里充满了戏谑,“啧啧啧,怎么……改行体验生活了?这扫大街的活儿,干得还习惯吗?”他身边的司机发出几声压抑的嗤笑。司机按下车窗按钮,孙老板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星巴克咖啡完整地显露出来。

王涯握着扫帚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捏得发白,旧竹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他想起就在一两年前,在“水晶宫”或者“夜未央”,这个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自己随意一个眼神,对方就吓得噤若寒蝉,自己颐指气使,指向西,这人绝不敢往东看一眼。那时的高高在上与此刻的卑微如尘,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他抬起头,想看清对方脸上每一个嘲讽的细节,想将那得意忘形的嘴脸刻在心里。可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孙老板似乎觉得无趣了,或许是怕沾上晦气,嘴角撇了撇,升起了车窗。黑色的越野车发出一声低吼,毫不留恋地加速驶离,只留下呛人的尾气和飞溅的泥点。路边早点摊上,一块钱一杯的茶水冒着热气,王涯看了一眼,喉咙滚动了一下。

王涯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把破扫帚,像一尊落满灰尘的泥塑。愤怒、屈辱、不甘……种种激烈的情绪在胸中翻腾冲撞,却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最终只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车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污的破鞋和手中简陋的工具,一股巨大的、宿命般的悲凉感攫住了他。忆往昔,簇拥华宫,呼风唤雨;看今朝,零落尘埃,任人践踏。古往今来,那些曾经显赫一时、最终跌落尘埃的故事,原来并非传说,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高下易位,零落相同。这巨大的落差,这世间的凉薄,此刻像这冬日凛冽的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冻彻心扉。他缓缓地、沉重地弯下腰,继续挥动那把破扫帚,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过往,都扫进这肮脏的泥泞里。

破败的杂物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昏黄摇曳的灯泡。王涯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到的破旧衣物,依然无法抵挡从墙壁缝隙钻入的刺骨寒意。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在单薄的覆盖物下微微颤抖。

梦境像一张黏稠而黑暗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站在“金鼎大厦”顶层那间无比熟悉的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然而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他走到办公桌前,发现上面堆积如山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张张血红色的、印着巨大“债”字的催款单!它们像有生命般蠕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越堆越高,瞬间将他淹没!他惊恐地挣扎,窒息感越来越强……

场景猛地切换。昏暗的仓库,成箱的电子元件变成了一块块沉重的墓碑,上面刻着王涯、王涯、还是王涯!李金站在阴影里,发出夜枭般的大笑,指着他:“王涯!你害死了他们!你是罪人!你欠他们的命!”他想辩驳,“我就是……”。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画面再次扭曲。父亲王国柱佝偻着背,站在那片城郊荒地的风沙里,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眼神失望而悲凉地看着他,嘴唇翕动,声音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臭小子!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老子当年在战场上挨枪子儿,不是为了让你当个败家子!你对得起谁?”责骂声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的灵魂上……

“不……不是……爸……我……”王涯在梦中痛苦地呓语,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他又回到了“暗夜魅影”那间VIP包房。震耳的音乐消失了,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舞台中央,妻子陈芸抱着年幼的儿子,满脸泪痕,眼神空洞地望着他。儿子伸出小手,哭着喊:“爸爸……回家……”而他自己,却坐在沙发上,怀里搂着那个妖娆的“夜玫瑰”,正大笑着将一沓沓钞票撒向空中……陈芸和儿子的身影在漫天飘落的钱币中,像烟雾般渐渐消散……

“芸芸!儿子!”王涯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冷汗浸透了贴身的破旧汗衫,黏腻冰冷。

夜很静,只有灯泡发出微弱的光芒时电流通过的嘶嘶声。可责骂声、哭喊声、李金的狂笑声无休止地在耳边回荡,清晰得可怕。他痛苦地捂住脸,粗糙的手掌摩擦着冰冷的皮肤。每一天的开始,都像一场新的凌迟。他祈求神明,祈求祖宗保佑,祈求噩梦不要再纠缠,祈求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可每一次闭眼,那些被他辜负的人,那些因他而破碎的过往,那些如山般的债务,都会化作最严厉的斥责,在梦境中对他进行无休止的审判。他无处可逃,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

这破旧的栖身之所,成了他灵魂的刑场。

窗外,天色微明,又一个在恐惧和自责中煎熬的日子开始了。

又是一个北风呼啸的清晨。王涯早早被冻醒,套上那件臃肿破旧的军大衣,费力地弯下腰,将裤脚塞进同样破旧的开胶棉鞋里。这个简单的动作,如今却让他感到异常吃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曾经引以为傲、如今却松弛堆积的腰腹赘肉,又佝偻了一下背,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风。

走出杂物间那扇漏风的破门,寒风像一群狂暴的野兽,裹挟着沙尘和冰粒,劈头盖脸地打来,瞬间灌满了他宽大的衣领。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将脖子缩得更紧,背也拱得更高,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个球,以减小受风的面积。沉重的扫帚拖在地上,像一件不堪重负的刑具。

他拖着脚步,走向巷子深处今天必须未扫完的泥泞路段。每一步都显得迟缓而笨拙。曾经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的姿态,早已被生活的重锤和彻骨的寒冷击打得粉碎,只剩下这副被岁月和苦难过早压弯了的、累赘而疲惫的躯壳。

巷子口,几个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去上早班或买菜的居民匆匆走过。他们的目光或随意、或好奇、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扫过王涯那在寒风中瑟缩、努力清扫的背影。

“啧,这大冷天的……”

“扫得真慢,挡道……”

“看着怪可怜的,听说以前还是个大老板呢……”

“大老板?你看我像大老板不?”

零星的话语,被呼啸的风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像细小的冰锥,精准地刺入王涯的耳中,更刺入他的心里。他不敢回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那件散发着霉味的军大衣领子里。他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刺在他拱起的背上,带着冰冷的打量、漠然的审视,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嘲笑。

他渴望被忘记,渴望没有人能看见他。

他站在巷子中间,身前是堆积的、冻硬的垃圾和污泥,身后是空无一人的破败巷弄。呼啸的西北风,如同天地间最无情的嘲笑,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飞扬的尘土,狠狠地抽打在他佝偻的背上、冻得通红的脸上,以及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那风,仿佛汇聚了所有世间的冷漠与嘲讽,在他周遭形成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在温暖和希望之外。他握着冰冷的扫帚杆,僵立在寒风里,像一尊终于快被遗忘在荒野、正被风沙慢慢侵蚀的残破石像。他累赘的腰腹在寒风中显得更加笨拙,他拱起如同再也无法承受任何重量的残弓似的背脊,夹起扫帚缓缓走向不远处的垃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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