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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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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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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秤石

老甘姓甘,名金水。老龙口城东“金水面馆”的掌柜。这名儿是爹娘盼着能沾点财气起的,可老甘活了四十多年,硬是和“金”字没沾上多大光,倒像是被“水”泡发了,日子总沉甸甸湿漉漉的。

面馆不大,十来张桌子,靠的是实诚。老甘和媳妇翠花天不亮就起来和面、熬汤。面团在他粗粝的大手里摔打,汗珠子砸在案板上,和面粉混在一起。汤是牛骨头吊的,真材实料,香气能飘半条街。来的多是街坊邻居,码头扛活的汉子,图的就是个量大、味儿足、价钱公道。老甘像块压秤石,守着这点营生,供儿子小磊上了高中,日子虽紧巴,却也踏实。

变化是从儿子考上省城的大学开始的。学费、生活费像座小山压过来。街对面新开了几家装修亮堂的快餐店,抢走了不少年轻客源。老甘看着日渐冷清的店面,心里发急。他想翻新店面,添点新式菜品,还得给儿子预备学费。算来算去,积蓄远远不够。

这心思不知怎的,就被常来吃面的张进财知道了。张进财在瑞通银行老龙口支行做信贷员,四十出头,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总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像抹了层薄薄的猪油。

“老甘哥,愁眉苦脸地干啥?”一天下午,张进财踱进面馆,没要面,只要了杯水,一屁股坐在老甘对面,“是不是为儿子学费和店面的事发愁?”

老甘叹口气,没吱声。

“嗨!多大点事儿!”张进财一拍大腿,声音洪亮,“现在国家政策好,支持小微企业,银行有的是钱!像你这种老字号,有固定客源,就是优质客户!贷点款周转周转,轻轻松松!等店面翻新好了,生意火了,那点利息算啥?毛毛雨啦!”

老甘心里动了一下,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他犹豫着:“张经理,我……我这小门小户的,没抵押……”

“哎哟我的老甘哥!”张进财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股推心置腹的亲热劲儿,“你这不是有这铺面嘛!地段多好!这就是最好的抵押!再说了,咱不是熟人嘛?流程我给你简化,利息给你争取最优惠的!放心,包在我身上!”

张进财的嘴像抹了蜜,描绘着贷款后的美好图景:焕然一新的店面,络绎不绝的客人,翻倍的收入……老甘那颗被生活磨得有些迟钝的心,被这热乎劲儿烘得暖洋洋的,仿佛看到了儿子穿着学士服的样子,看到了翠花脸上久违的轻松笑容。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稀里糊涂地就在张进财带来的厚厚一沓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鲜红的手印。那文件上的小字密密麻麻,像一群看不真切的蚂蚁。

钱很快就下来了,数目比老甘预想的还多些。张进财拍着他的肩膀:“老甘哥,好好干!我看好你!”老甘心里热乎乎的,觉得张进财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店面翻新了,添了几样新菜,老甘和翠花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生意确实好了一阵子,老甘盘算着,咬咬牙,除了日常开销和儿子的费用,剩下的钱都先紧着还银行的月供。那月供的数字不小,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逼着他一刻不敢停歇。日子比以前更累了,但看着渐渐减少的贷款本金数字,老甘觉得这苦吃得值,心里还有股劲儿撑着。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席卷了老龙口。封控、限流、人心惶惶。小面馆这种靠人流吃饭的地方,首当其冲。门可罗雀,收入骤减,可银行的月供一天不等人,像催命符一样准时发来短信。老甘看着卡里越来越少的余额,急得满嘴燎泡。他硬着头皮去找张进财。

银行的柜台依旧光洁明亮,张进财的办公室比以前更气派了些。老甘佝偻着腰,搓着手,脸上挤出卑微的笑,把情况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恳求能不能延期几个月,或者只还利息,缓一缓。

张进财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像是蒙上了一层霜。他靠在宽大的皮椅上,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老甘啊,”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没了往日的热络,“这贷款合同,白纸黑字签的,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你说疫情,这是天灾,大家都不容易。可银行也有银行的规矩啊!资金要流转,坏账率要控制,上头盯得紧。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我也很难做啊。”他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张经理,求求你了,帮帮忙,就缓几个月……”老甘的声音带着颤抖。

“这样吧,”张进财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帮你打个报告申请一下‘贷款重组’,但成不成,得看上面审批。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精明,“重组也是要条件的,可能需要你补充点抵押,或者找担保人。你这铺面……评估价可能还得重新看看。”他嘴角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算计。

老甘的心沉到了谷底。补充抵押?他除了这间赖以生存的铺面,还有什么?找担保人?亲戚都是普通人家,谁肯担这个风险?重新评估?那岂不是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他明白了,张进财所谓的“帮忙”,不过是给他画了个更大的饼,引他跳进更深的坑。当初那份合同,就是捆在他身上的枷锁,而张进财,就是那个微笑着递上绳索的人。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银行,感觉那扇厚重的玻璃门隔绝的不是空间,是他所有的生路。

断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银行的催收电话和短信变得密集而冰冷,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翠花整日以泪洗面,小磊从学校打来电话,声音哽咽,说想休学打工帮家里还债。老甘一夜之间白了半边头,像老了十岁。

催收无果后,银行的法务部介入了。然后,老甘收到了一张来自“世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函,不久法院传票也到了。起诉方是瑞通银行,代理律师叫马世昌。

老甘第一次见到马世昌,是在法庭外。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瘦削,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毫无温度。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卷宗,步伐沉稳,目不斜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老甘想上前说点什么,马世昌只是微微侧身,用一种极其职业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说:“甘先生,一切按法律程序办,法庭上见。”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让老甘不寒而栗。

法庭上,老甘像一只误入精密仪器的蝼蚁。法官威严,法槌沉重。银行的律师,也就是马世昌,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贷款合同、抵押合同、还款记录、断供证明……每一项都像冰冷的铁证,砸在老甘头上。他陈述着银行的损失,强调着契约的神圣不可侵犯。

老甘的辩解苍白无力。他说疫情,说生意惨淡,说实在还不起。他说张进财当初的承诺。可当法官要求他拿出证据时,他哑口无言。那些口头承诺,在冰冷的合同文本和严谨的法律程序面前,轻飘得像一阵烟。马世昌适时地指出:“口头承诺不具备法律效力。合同是双方真实意思表示,甘先生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理应对自己的签字负责。”他的话语精准、高效,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目的只有一个:赢得诉讼。

老甘看着法官,看着马世昌,看着银行代表冷漠的脸,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由规则和条文构成的冰冷漩涡。他挣扎,呼喊,但声音被无形的壁垒反弹回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法律这柄维护公平的宝剑,在某些时候,也能成为碾碎弱者的冰冷铡刀。马世昌,就是那个精准操纵铡刀的人。

判决毫无悬念:老甘败诉。银行有权依法处置抵押物——那间承载了他半生心血和全家希望的面馆。

执行程序启动得很快。评估公司的人来了,拿着仪器在店里四处测量、拍照,动作麻利得像在完成流水线作业,对老甘夫妇的悲戚视若无睹。拍卖公告贴在了店门口最显眼的位置。老甘看着那张刺眼的红纸,感觉像是一张宣告他死刑的布告。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叹息声、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蹲在角落里,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翠花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

拍卖那天,老甘没去现场。他把自己关在租来的狭小、阴暗的临时住所里。当电话里传来那间铺面被一家连锁餐饮公司以远低于市场价拍走的消息时,老甘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咳了一声,暗红的血沫溅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朵绝望的花。

面馆没了。债务还没还清。银行清算后,剩余的债务依然像山一样压着。为了还债,为了儿子的学费,老甘不得不放下干了半辈子的手艺。他什么活都干:凌晨去批发市场帮人搬菜,白天去建筑工地打零工,晚上给写字楼做清洁。五十岁的人,腰弯得像张弓,手上布满了裂口和老茧。他不敢停下来,沉重的债务像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

一天深夜,老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清扫。昏黄的路灯把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他扫到一个垃圾桶旁,看到一张被丢弃的、揉成一团的瑞通银行理财产品宣传单。那上面印着衣着光鲜的成功人士和诱人的收益数字。他盯着那张纸,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他慢慢地弯下腰,不是因为要捡起它,而是长期的劳累让他直不起身。他扶着冰冷的垃圾桶边缘,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想起了张进财当初热情洋溢的笑脸,想起了马世昌法庭上冰冷无情的眼神。一个用甜言蜜语把他诱入陷阱,榨干他最后一点骨血;一个用法律的武器,精准地给予他最后的致命一击。他们穿着体面,代表着“财富”和“秩序”,行走在光鲜亮丽的世界里。而他,像一块被榨干了汁水的残渣,被弃置在城市的暗角,无声无息。

几个月后,老甘路过“金水面馆”旧址。那熟悉的门脸已经彻底变了模样,亮得晃眼的霓虹灯招牌上写着“臻味私房菜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灯火辉煌,衣着考究的客人优雅地用餐。穿着崭新制服的服务员穿梭其中。

老甘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着一个磨破了边的工具包,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刻满风霜。橱窗明亮的灯光映出他佝偻的身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模糊的污点。他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里面飘出的不再是牛骨汤的醇厚香气,而是一种混合着昂贵调料和某种刻意营造氛围的香薰味道,陌生而遥远。

他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曾经属于他的灯火,一步一步,缓慢地、沉重地,汇入了老龙口城初冬萧瑟的人流里,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无声无息。他这块曾经支撑起一个小家的“压秤石”,终究没能压住命运的秤杆,反而被那巨大的、无形的资本与规则之秤,彻底碾碎,成了铺在别人康庄大道下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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